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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之后,一休更加努力地修行。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有时,修行完毕,他会跑到安国寺外的山顶上,站在那里,望着无边的旷野,在寂静中看日出日落,听钟声传远。默不做声。

  有时,课诵结束,他会独自留下来,端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想起自己的心事。

  更多的时候,在寺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孤独的身影。他经行着,徘徊着……冬天,冰凉的雪花,会在不经意间,扑入他温热的双眼,就像某种苍凉的情绪偶尔毫无预兆地撞入易感的内心,等他蓦然发觉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

  而清凉的夏夜,宝蓝色的天空,深沉静寂,晶晶莹莹间,抑或有流星宿命般,划出短暂凄美的弧线,消逝于无际的苍穹。

  他的泪经常在这时,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为花开花谢,为物老愁新……

  他日渐地长大了,也就越来越感受到寂寞与孤独的滋味。

  对于寂寞,他倒先天机敏而亲近,他甚至觉得那种寂然中并不落寞,更不会冷漠,反而有很多细小的感动,被他捕捉,往往令他在萌芽的觉察中似有所悟。
  那成为了他的一种品质。

  对于孤独,则毫无办法,他感觉内心越是深入,越是孤独,也便越是思念,越是伤感。他感觉自己是与一切区隔的,那种区隔便是痛苦。

  “那是因为‘自我’。”师父告诉他。

  “‘自我’的孤立?”

  “是的。”

  “那佛是怎样的呢?”

  “佛没有了自我,他理解万事万物,并且与之融合。”

  “我要成佛!”

  是的,一休更加努力地修行。

  《年谱》记载,12岁,他就已经和几百个成年和尚一起,在壬生宝幢寺向高僧清叟大师学习《维摩诘经》了。凡是见过他的人都由衷地称赞说:“这孩子少年却老成持重,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

  《维摩诘经》讲述的是富有而深通大乘佛法真谛的居士维摩诘。通过他与文殊菩萨等人共论佛法,阐扬般若性空的思想。

  《维摩诘经》标举真正通达佛道的菩萨,虽显现上有资产财富,却因为“恒观无常”,而实际上可以做到无所贪恋;虽显现上有妻妾女子,而常远离五欲污泥。

  这种观念想必影响了很多人,包括大诗人王维,字摩诘。
  
  就像藏区以及古今很多地方,出家能受到最好的教育。明朝,那个时代的日本,甚至一个有学问的和尚都得学习中国文化。一休更是在这方面出类拔萃,他的汉诗以及大写意的泼墨书法都不让明人。这源于他13岁时就发起的出外游学志向。那时,他前往建仁寺依止慕哲大师学习作诗之法,以每天写一首诗为功课。他天资聪颖,又能刻苦用心,很快便熟读各种佛经和很多流行的诗歌俳句,人称神童。有一天,师父的侍者跟他说:“我师祖曾有‘秋风白发三千丈,夜雨青灯五十年。’这样的好句,你好好诵读,必入佳境。”这样一刺激,一休就写出了前面提到过的《长门春草》,“君恩浅处草方深”那样的妙笔。

  而到了15岁,他更是一鸣惊人,一首《春衣宿花》将他的天赋慧根、少年异秉发挥得淋漓尽致——

  吟行客袖几时情,开落百花天地清。枕上香风寐耶寤,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一首借吟咏樱花盛开时美丽景色而抒情的诗,脍炙人口。“客旅人生,一如春梦”的惆怅、淡然,与未解的参究疑情跃然纸上,而自然天成的清明禅意已隐约其中,难怪传遍了京城的市井街区,成一时之佳话。

  那一时期,在信奉临济宗的禅寺中,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被称作京都五山,与足利家关系密切,受到幕府的直接保护,日益兴隆。因此,很多渴望飞黄腾达的武士和贵族子弟,都纷纷出家加入五山派,希望能藉此攀附权贵。使得五山派渐渐失去了禅宗纯正的本心本怀,而尽成形式上的花样。和尚间竟然都彼此互相攀比,炫宗斗富,对门第高者极尽谄媚之色。寺院里到处弥漫着这样的对话——

  “哦,我与西川家可是亲戚。”

  “啊,你父亲是九条家出身,母亲是藤原家,太厉害了,难怪你的袈裟总是那么光鲜!”

  “噫!这件锦衣袈裟,仅这金线就价值五万,啧!啧!厉害!厉害!”

  “噢,真羡慕你们的家世,以后肯定能成大寺院的领导。到时请多多关照啊。”

  一休听到这些,经常掩耳出堂。他身为皇子,只要在某些方面妥协一些,有意趋炎附势一下,凭着自己的身世与聪慧,非常容易就可以平步青云。但十六岁的他反而选择的是针锋相对,愤而抨击——

  “你们身为出家人,却穿那么华丽的衣服,还在这里炫耀自己的家系,不觉得可耻吗?”

  “呵,你这小和尚,那金袈裟是豪门赞助的,干你屁事?”

  “你们早就应该舍弃这些身外之物,舍弃家世身份这类的东西。不要忘了,释迦摩尼佛是怎么修行的,他对任何身份的人也都是平等看待的。”

  “哼,小子,你懂什么?时代不同了,就要与时俱进!我们认为欲要飞黄腾达或者振兴佛法,家世与权贵的结交太重要了。如果能进入好的寺院成为高僧,就能够从信徒那里得到大笔大笔的供养,到时候再弘法不是很简单吗?”

  “别虚伪无觉了,这都是你们自欺欺人的借口。”

  “修行,清修?哈哈……你呀,就是太理想化了,要知道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理想又不能拿来当饭吃……”“是啊,是啊,他个小屁孩未经世事。”

  一休拂袖而去……

  “这家伙真讨厌!顽固不化!”

  “确实,就是个书呆子!”

  “哈哈哈……他真可怜!”

  ……

“五山派现在太烂了!”一休想到这些不禁为佛陀的教法流泪,为末法众生失去依怙而流泪。

一休深深地知道,当一个人像某些“政客”、“奸商”一样掉入虚伪的,不真诚面对自己内心的怪圈,进入那样的人生轨道,就将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幸福。他们与真越来越远,就将相应地与虚伪越来越亲近。

最大的虚伪就是“自我”,“自我”最集中的表现就是欲望。于是,他们将越来越趋向对表象物欲的追逐,不可穷尽而日益痛苦。他们以很多表面光鲜而实则虚幻的东西为食,权利、钱财……拼命占有、攫取,犹如嗜血的蚊蝇,彻底沦为物欲以及“自我”的奴隶。飞蛾扑火,成为不归路上的牺牲品。而越是追逐外在,相应的内心就会越来越空虚。这是一个死循环,也就是轮回的缩影。

  虽然他知道五山派只是社会现实的一个小小浓缩,但还是忍不住愤而直斥,而在心底实际上更为那些本来已听闻解脱之道的和尚们悲伤。

“不,不是这样的,佛法不应是这样的!”有时候,他只有独自跟内心对话。有时候他向自己身边的师父倾诉——“今世,丛林山寺之论人,必议氏族之尊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写了很多此类题材的诗予以讽刺,诸如“姓名议论法堂上,恰似百官朝紫宸。” 呈给慕哲翁。《年谱》中记载,慕哲大师告诉他说:“现在禅门颓靡腐败,非一柱可支,但三十年后你的话将能引起大震动,带来革新,且先潜心好好修行,忍耐等待吧。”

  “曾几何时,思念是我唯一的慰藉。
  曾几何时,对抗孤独寂寞的,是内心更深的饮泣。
  曾几何时,记忆,竟然是一场无解的风化。
  记忆——是我回不去的家……”

  如果是用现代体,也许小一休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那个叫千菊丸的小孩子越来越远了。佛法的熏陶与时间的荡涤,让童年的记忆,像引磬飘渺的余音,感觉越来越疏淡,但愈淡,心里的系索却愈显清晰。

  毕竟还是个孩子,每当遇到对现实极深的困惑与别人太多的误解时,他就倍加的思念妈妈。他总会想起母亲拉着他的小手在舒缓的晨风中、在撒着金子般霞光的田野里散步。总会朦朦胧胧想起,玉江妈妈身体自然散发的、遗失在他记忆里温馨的奶香。总会想起最后分别时,她们滚落在他脸颊上的泪水,热而淡淡的咸味,特别是那种涩涩而说不出的滞留感。

  也许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却不能轻易被忘记。而师父告诉他,记忆无非是一种“灰尘”的堆积。

  十六岁的他还并不能完全参透其中的玄机,所以思念才更成了事实的安慰,成了他最珍重的保留。他要继续去寻找,寻找让心灵彻底解脱的佛法真谛,寻找世间那唯一的真相。

  时常,他就这样琢磨着走过闹市区,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对于禅意参悟的疑情中。即便嘈杂,即便叫卖声不绝,他也仿佛充耳不闻。但有时候,他却无法回避。一些虚弱的饥民,一些骨瘦如柴的乞丐,会拦住他,拦住这个和善的小和尚,祈求一些能支撑自己活下去最后的食物。

  “小师父,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

  “小师父,可怜可怜我这个病重的孩子,她只是太久没吃一口东西了……”

  “小师父,求求你,救救我……”

  每当这时候,他的心里都五味杂陈,既惊惧、惭愧,又忧伤无奈。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人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地饱受饥寒之苦。而幕府的人从不去过问,那些官僚阶层、武士与贵族子弟整天只想着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并且,更令他难过的是,就连那些本应该为人心带来光明与抚慰的僧人们,也都自私地只想着自己的前程。这多么令人绝望!他想,伟大的释迦摩尼佛,当初就是看到这些人间的苦难,才去刻苦修行,最终了悟而回归人群,带给人们希望。自己也要这样发心,这样去践行。

虽然自己的力量有限,不足以帮助他们,但他每次都与乞丐们真诚交流。后来,从他们口中得知,有个老和尚总是天天外出托钵乞食,然后再把自己化缘得来的食物分给大家。又为那些贫病交加而不幸死去的人们祈福超度。那就是西金寺的谦翁大师。《年谱》评价说,谦翁老和尚“闲客杜门,高风激世”,除了辛勤劳作,托钵乞食,就是一个人闭门清修,从不与那些追逐名闻利养的和尚往来。一休顿生仰慕之心,前往拜访。

  大师衣衫褴褛,真的就是身着“粪扫衣”。走了很远,谦翁把一休引导到山顶,两个人就那样“奉天作幕,以地为席”躺在青草之上。一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下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再重的背负,也似就此放脱。他把自己的烦恼都告诉了谦翁。

  “你的想法与他们真是不一样……那就不要在意那些无聊的人所说的话……要沿着自己坚定的信念走下去。”大师边说边借着阳光检自己身上的虱子。

  其实只是这些很平常的宽心话,却似乎给一休带来无比的安详。他爬起来,跪坐在那里,想要更认真地聆听大师的训示。却又被谦翁一把拽倒在草地上。他于是顺服地趴在那里,任风悉悉索索地在背上撒欢儿,阳光像小虫子在脸上爬得很痒。周围的野花融合青草的沁冽,吐露芬芳。心脾清凉,神明气爽……

  “好了,我要回小庙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谦翁已经拄着树杈做的禅杖站在了那里。一休一骨碌爬起来,又跪伏在地,恳切地说:“请大师收留我做弟子吧。”

  “嗬,难道你想离开物质那么富足的寺院?”

  “嗯。”一休重重地点点头,不知怎么眼泪竟扑簌簌地流下来,“是的,我想沿着自己坚定的信念走下去。”

  “起来吧,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谦翁趿拉着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僧鞋,悠哉悠哉走在前面,“他才是个风趣的小老头儿。”一休不由自主想。突然,谦翁猛然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但是,还没有一个弟子能在我身边忍受,你,可以?”

  一休朗声说:“没关系,就请您严格要求我吧!”

  这样,一休又追随谦翁和尚苦修,成了他唯一的弟子。谦翁从自己名字“宗为”中取了个“宗”字,为他起名叫“宗纯”。那时,他十六岁。

  谦翁的小庙破陋不堪,逢连日阴雨,就是一幅“落落雨合一地水,疏疏屋漏满天星。”的景象。

  “师父,屋漏瓦飞,何以安居?证‘无漏’,莫非就先得‘屋漏’?哈哈……”

  “呵,小子,屋漏在上,知之在下。其谁知之?其谁知之?道!速道!”

  一休随时都可能像这样,被师父的机锋逼得脸红脖粗、无所遁形。

  谦翁老和尚严格遵循禅门“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古法清规,要求一休如果不把自己一天应该做的事情做完,当天就不能吃饭。他还身体力行,带着一休每日田间劳作。

  “咱们西金寺不要施主施舍,吃的东西就自己种。”

  “嗯,好!嗨,嗨……”一休干得很是起劲。

  相传这规矩是百丈怀海大师制定的,他结合中国的实情,因时因地制宜,改革戒制。当初他老人家也是自己领头做工,四五百人跟着他修道,个个自动自发,共有共享,同甘共苦。据说那是地球人,从精神到物质最接近共产主义的一次尝试。弟子们怕他累坏身体,劝师父不要做,甚至把他的工具藏起来,不让他做。他就硬是一天不吃饭,一日不作一日不吃。大家吓坏了,又赶紧把工具拿出来。还给这个老劳模。

  室町幕府时代,日本的临济宗分为两大流派。一派为与幕府等权利机构关系密切的“五山派”。另外一支则是以大德寺、妙心寺为代表,专注于严格而纯正的禅宗法度。谦翁大师传承的就是这一派。

  每天,一休还要头戴斗笠,跟着师父前往闹市,或者静僻的乡村,沿街乞食。偶尔也会遇到白眼,或者劳作了一天,而乞来的食物只有两三条萝卜干。毕竟,他们不仅去富人家,也会去穷人家。师父说,这是为布施的人种“福田”,要一视同仁。

  “即使施舍的很少,哪怕一点都不给,也不能埋怨。”

  “是,是的。”

  “即使食物有些霉变,也不许丢弃。”

  “是,是的。”

  “即使食物很是美味,也不许贪着。”

  “是,是的。”

  “即使人家态度蛮横,你也要体谅理解。”

  “是,是的。”

  “即使……”

  “是,是的。”

  一休的心情却好极了,他的“自我”被消磨得越来越小,于是,他的快乐就越来越大。这是一个人性最秘密的“反比”,如今,他竟心知意解,亲身受用了。他再向母亲祷告时,总会提到每天比以前更加艰苦,但过得却越来越充实。谦翁真是一个朴实又高明的好师父呀!

  不仅是苦行劳动,一休还追随大师拚命修习五明中的一些佛家内典与俗家外典,浸淫关山派宗风五年。

  闲暇的时候,他们也会在西金寺外的松林间穿行。或者漫游翠绿茂密的竹海。有时候,谦翁大师又带他登上山顶,坐看云起,望尘世炊烟袅袅。告诉他“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告诉他“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修行真谛。

  更多的时候,他们走过一望无垠的田野,风拂过青青的秧苗或者金黄的麦浪,天地之间的爱与感动仿佛就在那一个个画面里汹涌……

  有谦翁师父在,就有美好时光。

  可美好时光仿佛总是因为忘我的投入,而流逝得飞快。

  转眼四年过去了,一休宗纯也成了二十岁的青年人。一天,谦翁把一休叫到身边,告诉他说:“我所有的东西都倾倒给你了,但当初也没有人为我佐证,所以我也不给你印证啊。”

  《年谱》说,谦翁师承“无因”,活脱脱一个本色的古禅僧。他对一休器重而不予随意印可,实在意味深长。

  谦翁之所以名字中有个“谦”字,正是谦逊之意,“无因”意味“无我”之本来。“无我”才能谦,“无我”是佛法的核心,一个“谦”字,直彻根源。

  无我与世无争,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行谦流而不盈,持中守泰,反而万事亨通。这就是为什么“谦卦”,每一爻都是吉利的原因。

  天空虚怀,所以容纳万有。大地谦卑,所以承载万物。惟君子能谦,惟谦终成君子。

  ——待续——  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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