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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不久后,谦翁就卧床不起,开始生起大病来。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师父,您喝点粥吧。”

  “如果一天不劳动,就一天不能吃饭。我不吃。”

  “师父!您、您……您不吃会死的!”

  “没办法,这是规定。”

  “师父!”

  “不要担心我,你要继续前行,现在,想去哪里都可以……”

  “不,师父,请让我继续留在这个寺院照顾您吧!”

  “因为你在我身边,这五年来我过得非常快乐!现在,无常的时刻正在显现,而你,需要继续历练……”

  “师父!”

  ……

  尽管一休一直努力照顾他,但是无济于事。相依为命的谦翁大师圆寂了。《年谱》中记载“致祭无资,徒心丧耳”——庙徒四壁,竟然没钱祭奠,空落落的,只剩下心痛。一休每天丢了魂似的,偶尔外出,邻人施舍斋饭都视而不见。远行经过驿站的时候,陌生人见他衣衫不整、面带菜色,一副丧心失神的样子,更是以为他不是遭了师父的苛责就是遭了后母的辱骂。

  他躲进佛堂里专心拜佛,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请您教教我,大师,我今后该怎样做才好呢?”空荡荡的佛殿没有回答。

  “怎么,我竟然整天这样浑浑噩噩的,真是没用!”有时,他又不由自主陷入自责。

  “母亲,我怎么也领悟不透啊,大师走后我完全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怎么办啊,母亲?”

  这个阶段,母亲的样子比原来更加频繁地浮现在他眼前,好像又回到了几岁刚出家的时候。但那只是最后的安慰,也没有答案。他或许进入了一种抑郁状态,以至于沮丧与谴责的魔鬼一直在一点点消磨着他的意志,蚕食、瓦解,以待有机会彻底吞噬了他。

  “自我”之魔就是这样,它有很多花样,要么诱惑、逼迫,要么攻击、谴责。一旦你犯了错误,或者因为什么一时出现问题,它会即刻开启过度谴责的程序,混合着各种角度与理由,全力打击你,麻木、摧毁你的信念,打乱你的阵脚。总之,它就是要扰乱人,让人纠结,心不得安宁。颠来倒去,反反复复,都是它的诡计。显然,师父曾经说过“禅僧应该连追求悟道的那种欲望也要舍弃掉。”的话,他还没有明白。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一休也进入了某种“死循环”。他在大津石山寺闭关,一连七天,在佛前默祷。那种状态下,虽道念坚劲,却很难不出现一些偏执。终于走出小庙的时候,一些相熟的人还以为他走出了困境。看他依然落落寡欢但又较前平静的样子,虽不敢上前搭话,心下还是为他高兴。

  谁想他却是走向了湖边。

  他在琵琶湖边,转啊转。一会儿想参悟不透的话头;一会儿想自己苦难的身世;一会儿想生离的母亲;一会儿又想到死别的师父……一时百感交集,万箭穿心,百千念头,胡思乱想,交相缠缚。终于,一根弦要断了,死魔瞅准了机会,给他递上了个贴心的借口——他自己瞎想到:“倒不如我投身水中试一试,假如不死,那一定是观音菩萨佛祖保佑。否则,纵然葬身鱼腹,他日轮回之后,菩萨也会成就我想要开悟的志向。佛菩萨怎么会舍弃我呢?不如就试试吧……”(即便要自杀,对佛还有信心,难得。)

  这么自己寻思着,就好像有人拽他似的,他竟不由自主一步步走进了湖里。今夜的琵琶湖水平如镜,宁静安详。星月朦胧,万籁俱寂。一切仿佛都在沉睡,进入了一种分外甜腻的梦境。“好美啊!要是就这样死了,也就不会有痛苦了。”自我之魔鬼还在他心里迷乱诱惑他。

  “不能逃避痛苦,千菊丸,你不能死!”

  “不行,我到底在做什么啊,竟然由于太过痛苦而失去勇气……”

  心里泛起母亲容颜以及残留正念的时候,还有最后一丝光亮。但它是那样幽暗,合于今夜的梦境,越来越困顿,越来越暗淡,离自己越来越疏远……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与冰冷的湖水融为一体,死,变得并不可怕,甚至有几分静谧的香甜。生,也无留恋。

  他就要彻底崩溃,朝向死神飞奔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年谱》记载,母亲的信使闻讯赶到,急忙大喊:“和尚,毁身失孝,别干傻事,悟道有的是时间,如果自杀了,就悔之晚矣呀!”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激灵灵把他打回现实!

  他决定——进京觐见母亲。

  这是十六年后的重逢。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一休,回到了他魂萦梦牵的母亲的家。他在这个俗世的根。

望着消瘦的、个头儿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一休,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望着双手捂住脸抽泣的母亲,望着她抖动的、瘦削许多的双肩,一休的泪水无声滑落。他关切地搀扶她坐在那里,默然良久。

  “千菊丸,不,宗纯师父,你看上去很痛苦啊!”母子连心,充满爱心的母亲对于孩子的了解不会随着时间而钝化,“不过,你竟然变得这么出色,堂堂正正,一表人才……”

  “我很出色吗?生死大事未了,我还有很多迷惑,始终领悟不了。”一休的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阴云。

  “不要着急嘛,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引领。难道你忘了‘痛苦越多,领悟越深。’”

  “啊,记得,这是上一次您的临别赠言,只是那时还不太懂。”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嗯,我想去拜坚田禅兴庵的华叟大师,做他的弟子,继续修行参悟。”

  “啊,华叟大师那里可是以全日本最严厉的修行而闻名的。你,可要珍重啊。”母亲的眼睛里晶晶莹莹的,溢满嘉许与关爱。

  “您放心吧,您可也要好好保重啊……”

  几天后,一休与母亲依依惜别。他道心坚定,决心继续寻求纯洁的信仰。

  深夜的客栈安静无声,月光依旧柔和地照射,坐在床上,一休的眼泪不断流下。这一别,不知又要多长时间。

  华叟宗昙是继承临济宗禅法的高僧,曾身为大德寺第23代住持。但他并未在本寺大德寺住过,而是在坚田那个贫寒的小庙里度过了一生。

  一休来到禅兴庵求见华叟大师的时候,山门峻拒,无人搭理,吃了回冷冷的闭门羹。他暗暗发誓:“如果要是得不到大师开示,我就决心死在这里。”于是,露宿门外,睡在草窠儿里。或者晚上就去湖边找条空船盖条破草席一卧,大清早又赶回庵前跪伏祈望。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看门的和尚劝了很多次,又回禀华叟师很多次,都无效果。

  这样过了四五天,正赶上华叟大师要去附近村子赴斋饭。出门看到一休跪在门侧,就吩咐左右说:“怎么几天前这个和尚还在这儿啊,赶紧泼水杖逐走。”
  几个和尚遵命,对他棍棒加身,又找来木桶往他身上泼水。一休把心一横,眼一闭,硬是不走。挺身打坐,专心用功。据说那已是深冬,日本国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一盆凉水,可鉴一片冰心……

  华叟斋毕归来,看到他依旧跟座小山似的屹立不动。于是,招呼他先进来,但还是准备随时打发他走。直到问话的时候,至诚所感,一语投机,才终于收留了他。服侍师父,这一跟就是九年。

  这是“二祖断臂”,“程门立雪”的一休版。古时求法就这么难,真心求法的人道心就这么坚。难怪西藏大教主莲花生大士,离藏前开示心要的最后一句是:“尊师、重道、实修者得之……”

  一休重道若此,尊师亦然。

  华叟是滋贺祥瑞寺开山,不贪名利,不住大德寺,禅风严格,作风辛辣,从来不留情面,这些后来也影响了一休。有一天,华叟师父让一休为他切药草,看到一休指伤出血,血染垫板,就直视骂他道:“你这么强壮,但你的手指怎么如此软弱!”一休听了,不但不稍有厌烦,反而忍着痛,手上更加用力,辛苦地干下去。大师看了,脸上这才微微露出点笑容。后来,华叟大师病重的时候,大小便失禁,弟子们都使用工具清理,唯有一休毫无嫌恶,更加体贴地直接用双手去收拾。并且认真地说:“自己老师的便秽,还有什么可嫌厌的吗?”众人都觉惭愧。
  
  禅兴庵的生活更加清苦,原以为跟谦翁大师一起生活已经习惯了贫困,没想到到了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休还要做副业以谋衣食之资,他得经常做一些香囊与彩衣偶人拿到城市里去卖。稍微觉得卖出的钱够用了,马上再回到禅兴寺修持。这样来回跑,也不置办必要的旅具,鞋和斗笠都破破烂烂的。因为禅寺里连被子都没有,冬日太冷,他就到湖边找相识渔夫的渔船,裹草席通宵坐禅。那渔人好心,怜悯他能耐饥寒,偶尔也为他准备些饭食,但每每被刻薄而不愿多事的渔人妻子,当面倒进湖里。一休也从无怨言。这种日本曹洞宗祖师道元所说“学道者当贫”的生活,他自此一生都在秉持。但是,尽管刻苦用功,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还是不得要领。一休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找到入门的路径。并且,还是没拥有足够的能力与勇气去解救那些穷人,不能像谦翁大师那样融入到民众中去。经常,他会遇到自己抨击的那些“五山派”的混混儿僧人,他们反而嘲笑他——

  “怎么着,宗纯,你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你说了那么多狂话,可是却什么也不会做。”

  “还不是一样黑漆漆饭桶一个……哈哈哈……”

  他也记得,母亲曾经跟他表达过,自己还是不能从把她赶出宫的那些怨恨里解脱出来。她特别希望他能用佛法来帮帮她,让她找到心灵的光亮,把她引导到安闲快乐的世界中去。但他现在,还是不能,还是没有这个能力。自己还没觉悟,又怎么能引导别人觉悟。

  这些事情纠结在一起,让他困扰而不能专心。但是,他一直在努力。他的愿化入生命,也一直在冥冥之中引导他朝向目标默默前行。

  禅堂上,日课中,华叟大师的香板可也是从来不留情面的……“啪!”

  “啪!”之声,不绝于耳!

  放下一切!排除杂念!

  终于,第一次的开悟在意想不到的时机出现了。

  通常,在到达彻悟之前,禅僧都要历经几次重要开悟。每一次都有相应的质变。而每一次开悟都在你尽力准备之后、毫无预感之时降临。

  1418年,一休25岁的时候,首次开悟。当时,他是在听盲艺人表演平曲《只王失宠》一段——讲的是歌舞女“只王”和妹妹只女与母亲流浪京都卖艺,技艺精湛而闻名全京。于是得到当时权倾一时的大臣“平清盛”的宠幸。平清盛对于只王宠爱至极,问她想要什么宝物都会找遍天下为她寻来。不过后来,平清盛却又因为另一位舞伎“佛御前”的出现而移情别恋。只王衔恨而去,临行前在隔扇上写下一首俳句:“或荣或枯皆野草,夏去秋来魂自消”。

  不久,平清盛又厌倦了佛御前,回头找只王见面。只王因此深感男女情爱之善变、世间一切之不可恃,于是放下一切,在21岁时与妹妹只女(19岁)、母亲刀自(45岁)一起在今日只王寺的地点剃度,出家为尼。尔后佛御前也在此出家,四人结庐隐居修行度过余生。

  一休就是在听这段平曲时,因缘凑巧,怦然投机,忽然对著名公案《云门放洞山三顿棒话》有了感觉,而悟入的。

  公案最好不完全说破,否则反而把疑与悟的“机”给切断了。不过,这里还是可以稍作提示,这段的关键词是:盲艺人、表演、“或荣或枯皆野草,夏去秋来魂自消。”、放下一切、出家。

  触动一休的“点”在整个故事、即时的那个正在“演出”的现场,那是这充满神性的万事万物本身的一种即时即缘活生生的点化。

  一个“盲”字,便是一切放下。

  是什么来来去去、此消彼长?

  又是谁在如是地表演呢?

  又是谁在观照着这一切变化、表演呢?

  ……

  却说一休当时正参究而因此悟入的禅案《云门放洞山三顿棒话》也有嚼头,两相结合,看读者是否能像一休似的被“逼”出个结果,化入个“无”门。

  故事说的是,洞山和尚未开悟时去参访云门大禅师——

  云门问他:“最近离开的是什么地方?”洞山说:“江西的查渡。”云门又问:“夏天你在什么地方。”洞山回答:“湖南的报慈寺。”云门又问:“什么时候离开?”洞山说:“八月二十五。”云门说:“我这暂时寄放你三顿棒打。”洞山憋了一宿,第二天遇到,赶紧上前问讯:“昨日被和尚记下三顿棒打,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在什么地方呀?”云门说:“饭袋子(或者依现代用语习惯换成饭桶),你是凭的什么去的江西、湖南呢?”

  洞山于此当下大悟。

  “像你这样的饭桶,顶着这样的臭皮囊,是凭着什么来回走做,做这做那,在看书,在参悟呢?是谁在顶着呢?”这好像在叩问后世每一个读到这公案的学人。这不是随便的骂人,这“向上一指”、这无尽的慈悲就蕴含在这个贴切的形容词——“饭袋子”中。遮住了我们的也还就是我们自己的“饭袋子”。突破口也就是还原——认自己是个“饭袋子”。

  就是这样,两相结合,一时缘聚,一休也于当下顿悟。

  相互参照,拿自己当做个“饭袋子”,就一切放下了,一切皆休——“一休”了。

  一切放下了,“一”切“休”息了,才知真相,才洞见真实的本质——实相。
  
作为对这一阶段性心悟的印可,以及更进一步引导的指示,华叟大师一日特意书写了“一休”两个大字,赠与他,作为他的道号。从此,他才开始被叫做一休——一休宗纯。

  大师赐予的“一休”这个道号非常高明,满含心意,直接明示禅家所谓的“大死一回”,告诉他还要继续用功,深深地去大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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