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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走进北非之八 - 落入地中海的一粒沙

头一天摸黑进入Tataouine,没有看清楚住处的模样,次日一早起来,我才发觉这是一座很大的庄园。

主人Mabrouk是一位医生,从突尼斯卫生局退休以后,就开办了这处民宿,至今已经十余年了。

Mabrouk在Airbnb里自我介绍,他的业余爱好是烹调,我们昨晚到的时候,看见老人一直在厨房里忙活。虽然老人不通英文,但借助手势,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障碍。

我们这次在突尼斯订的所有住宿都是包早餐的,这次也不例外。一大早,Mabrouk就把早餐准备好了。

相对于托泽尔酒店,这家的早餐也以素食为主,但大盘小碟的摆了一桌子,仪式感很强。

2024年的第一个早晨,Tataouine的气温略有些清冷,但一走出大门,阳光普照,我顿觉浑身暖洋洋的。

告别Mabrouk,拉开庄园的大铁门,我们又要出发了。

-- 回到加拿大以后,我打开Airbnb账户,发觉Mabrouk给我们用法语留了评语,大意是除了一点点语言障碍,这仨都很友好,整个家庭都是好孩子。

驶上大路,开了一会,LD发觉油箱标度只剩一格。打开导航搜寻,前面30公里有一处加油站,地图上标示的名字是阿拉伯语 - ???? ???? ?????????,大意是Anis for selling fuels - “卖油的安尼斯”。

一路行来,经过不少加油站,有Shell, Kiosque等等,从名字一看,它们就是油品公司,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哪座加油站会标记“卖油的某某某”。

GPS指引我们来到一处偏僻的交叉路口,前面一片黄土空地,没有驾车人熟悉的油泵,油枪,便利店等设施,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放在地上的一长溜油桶,还有一支放在铁架子上的漏斗。

四五个游手好闲的人蹲在地上聊天,LD没敢问谁是Anis,只是比划着询问对方,这儿是加油站吗,对方回答是。

这些天我们驾车走街串巷的时候,经常看见路边时不时闪过一个个小摊,上面摆着一排排大号矿泉水瓶子,里面盛着黄橙橙的液体,地上还有大小不一的油桶,LD认为,这是当地农民把自产的菜油拿出来卖,现在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摊子卖的原来都是汽油。

我有些犹豫,想换一家油站去加油,但最近的加油站也在几十公里以外。LD说,加吧。

趁对方加油的时候,LD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结果那人立刻气势汹汹地放下漏斗,冲上前来,用手比着手枪的样子,要求LD立刻把照片删了。为免不必要的麻烦,LD把那几张照片全删了,对方才继续回去加油。

这里的两张照片是后来LD趁对方没注意,抬起相机盲拍的。

也许因为情急之下,在盲拍那几张照片之前,LD没有及时换一张卡,回到加拿大以后,他想尽办法,折腾了好几天,却再也没能恢复被删的那三张照片了。

当晚入住以后,我上网搜索才知道,这些小“加油摊”是突尼斯南部一道特殊的“风景线”,那些瓶瓶罐罐的汽油是突尼斯人和利比亚人内外勾结,从利比亚走私过来的。

据利比亚媒体《Alwasat News》2023年12月17号的报道,利比亚革命以后,为了提升长期不振的经济,政府一直对本地燃油实行补贴 - 国家以大约3.5利比亚第纳尔的价格购买燃油,再以0.15利比亚第纳尔的价格出售。仅仅2022年一年补贴金额就超过120亿美元,政府的巨额补贴,却导致利比亚油价极其低廉,也刺激了汽油走私的猖獗。

-上图来自网络

目前利比亚每天走私汽油高达2500万升(利比亚石油日常量130万桶,每桶相当于160升),其中400万升走私至突尼斯。

汽油走私每年给利比亚政府造成的经济损失高达七亿美金,但却为突尼斯政府解决了大问题。

突尼斯这边每年参与石油走私的人数高达五六千,对于贫困率高达17%,失业率高达24%的突尼斯南方人来说,这是一条至关重要的生命线,对于政府来说,走私丰厚的利润也在相当程度上维持了社会稳定,所以当地政府对于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报道称,利比亚政府准备在不远的将来取消燃油补贴,不知道此举会不会引起新的动荡。那些“卖油的安尼斯”们在失去了这一生计之后,会不会铤而走险,开始从事别的非法行当?

加好油,付好款,我们接着上路,我已经记不得当时付了多少现金给对方了,虽然其后我一直担心加的油里是否兑了水,但似乎盗亦有道,这缸油和以前我们在加油站加的在动力上并没有什么差异。

那天离开切比卡绿洲的时候,遇到一对突尼斯恋人,他们听说我们从北美远涉重洋来他们国家旅行,很是高兴。言谈中,对方强烈推荐我们去杰尔巴岛,这个不在我们行程计划里的地方。

心动之下,我们修改了行程,放弃了原本要去的突尼斯第二大城斯法克斯(Sfax)。这也导致2024年第一天,成了此行我们自驾距离最长的一天,全程超过600公里。

杰尔巴岛(Djerba),面积500多平方公里,是北非最大的岛屿。

它位于突尼斯地中海海岸线不远处,与北非大陆只隔着几公里宽的水面,既有跨海公路桥相连接,也有渡轮往来。

驶过跨海大桥,迎面海风习习,久违了,地中海。

面对蓝天白云,和煦的海风,虽然这儿距离撒哈拉沙漠只有个把小时的车程,但四季如春的杰尔巴岛却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现在终于理解我们那对恋人为何极力推荐我们来这儿了。

杰尔巴岛是突尼斯人的骄傲,是他们心中的瑰宝。

当地人称杰尔巴岛是撒哈拉遗落地中海的一粒沙,足见对其的珍爱。

如果说杰尔巴岛是突尼斯海岸线上的一块瑰宝,那么埃里亚赫(Erriadh)镇则是镶嵌在瑰宝上的一颗珍珠。

埃里亚赫镇曾是北非最早的一批犹太人立足之地。公元前 586 年前后尼布甲尼撒二世摧毁了所罗门圣殿,当时有一批犹太人逃离了耶路撒冷,长途跋涉来到杰尔巴,来到埃里亚赫。

20世纪60年代,大批犹太人离开了杰尔巴岛, 小镇的发展从此陷入停滞不前的状态。

2014年一位法籍突尼斯裔画廊老板迈赫迪·本·谢赫(Mehdi Ben Cheikh)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街头艺术活动“杰尔巴岁月”(Djerbahood)。

当时他邀请了34个国家的近百位艺术家在埃里亚赫进行涂鸦创作。

这些艺术家分成几个团队,每周轮流工作,历时三个月,创作了250幅涂鸦。

”杰尔巴岁月“开始的时候,荒废的埃里亚赫连镇政府都没有,当地居民也不知道这些外表很奇怪的艺术家们要在他们的地盘上鼓捣什么。他们先说服了妇女,然后妇女说服了家中的男人们。等到第一批作品完成之后,居民们纷纷要求艺术家去给他们装饰房屋。

从那以后埃里亚赫镇一扫曾经的垂垂老去的破旧,变得青春靓丽起来,成千上万的游客专程或是顺路来镇上观光游览,餐馆和画廊陆续开业,地产价格飙升,居民的生活也彻底改变。

转过一个个三角梅盛开的街角,微风轻拂下,我好像在一座露天美术馆,翻阅一本本风格各异的画卷。

我也曾多次去过多伦多的那条涂鸦巷,和埃里亚赫涂鸦相比,前者有点脏兮兮的,好似下里巴人,而后者如阳春白雪,洁净高雅。

这儿的涂鸦,不只是在墙面上作画,艺术家们把门窗,物品,树木花草都融入了作品设计中,让它们都成为了涂鸦的一部分。

那一刻,坐在门前晒太阳的房主也成了画的一部分。

情不自禁地,我也走进画中。

这是我最喜欢的两幅画,绚烂而秀丽。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时分,转进街边的这家小餐馆,里面的摆设也特别具有设计感。

儿子说,这是这个礼拜以来,他吃的最舒服的一顿饭。大约是太好吃了,父子俩只顾埋头,却忘记拿起手机拍一下饭菜了。

这是一间家庭餐馆,父亲做厨师,女儿做跑堂,走之前,男店主特意跑出来和我们致意,漂亮的女儿说,如果以后我们有朋友来杰尔巴,一定要推荐他们来这家小店,店名 - Fatima,来自她奶奶的名字。

2023年9月,在沙特利雅得举行的第45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杰尔巴岛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它成为了突尼斯第九个世界文化遗产所在地。

杰尔巴岛历史悠久,公元三世纪迦太基人曾在此建立了一座名叫Meninx的城市。

这座被古代地理学家称之为“食忘忧果者的土地”的小岛,从公元7世纪便被穆斯林占领,12-15世纪穆斯林跟基督徒之间屡次争夺、小岛多次易手,最终被奥斯曼帝国控制,直到19世纪末,才被法国人最终拿下。

由阿拉伯人建于13世纪的加齐·穆斯塔法塔(Gazi Mustapha Tower),是杰尔巴岛的标志性建筑。

公元1560年的杰尔巴岛之战(Battle of Djerba),就发生在杰尔巴岛附近的海面上 - 战役两方分别是奥斯曼舰队和西班牙人、热那亚人、马耳他人、那不勒斯人组成的基督徒联合舰队。

战斗最终以奥斯曼帝国大获全胜、基督教联盟遭遇惨败收场。这场奥斯曼帝国海上力量的巅峰之战,打垮了基督教海军整整一代人!战后穆斯林在杰尔巴岛上用死者的骨头搭建了一座金字塔,这座“骷髅要塞”一直保留到19世纪。

如今的港口一片祥和,眼前的地中海蓝得让人心醉。

自从离开西迪小镇以后,我们在突尼斯腹地黄沙漫漫将近一个礼拜了,再一次呼吸到清新的海风,彷佛通体洗涤了一次。

儿子说,这么美的地方,为何我们不能多住一个晚上?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那次绿洲前的邂逅,我们也不会有杰尔巴的相遇。旅行和人生一样,谁能知道每一次的放弃,前面等待我们的不是一次不期而遇的惊喜?

离开杰尔巴的时候,时间接近下午三点。导航显示下一段行程330公里,需时4个小时。

LD查看地图,这一段都是高速,一拍胸脯,说,为了保证大家不摸黑进城,这段我争取3小时拿下。

给汽车加满油,出发。

这段行程经过的A1是突尼斯路况最好的高速,沿路也没有军警检查,凭着一罐红牛,LD一口气,费时2个半小时,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抵达了今天的目的地 - 小城吉姆(El Jem)。

吉姆人口不到两万,但它却常年高居突尼斯旅行必来之地的前三。

今晚我们订的民宿有些特别。房东名叫Malek,他在Airbnb上的评分高达4.94,属于superhost(超级房东)。他住在法国,却远程负责民宿的订房事宜,回复询问秒快,但具体接待房客的却是他的母亲。

这处民宿与众不同之处在于,Malek的母亲会为客人准备晚餐,但具体吃啥,全看她当天在附近菜场的采购情况。

记得美国上世纪六十年代曾有一部电影叫做《猜一猜谁来吃晚餐》,我们从来没有在穆斯林家里吃过晚餐,敲门之前,我想的是:今天晚餐要吃啥?

Malek介绍说,这座老宅由他的爷爷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二战期间,吉姆镇附近有一座德军军用机场,这座房子也被德军征用,直到二战结束。

推开木门,里面是一座被客房环绕的院子,一位穆斯林妇女含笑向我们招呼,她就是Malek的母亲卡莎太太(Mr.Kawthar),她正在为我们准备晚饭。

不同于一般的穆斯林妇女,卡莎太太没有包头巾,清秀的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夜晚的吉姆镇有些凉,但这间用作餐厅的小客厅却特别温暖。

卡莎太太为我们准备的晚餐很丰盛,主食,色拉,汤,面包一应俱全。

给我们的碟子里盛上饭菜以后,卡莎也坐了下来,和我们一起进餐。我惊喜之余,也有些意外,在穆斯林世界,妇女是不可以和陌生男子一起坐下来吃饭的,但面对LD和儿子父子二人,卡莎太太却是那么坦然。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和一般突尼斯人一样,卡莎太太可以流利地说阿拉伯语和法语,但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也能说一点英文。

她告诉我,她的几个孩子已经长大,都去了法国,现在只有她守着这栋祖屋,为了让她有所寄托,儿子Malek帮助她把这栋房子改建成民民宿出租。八年来,她接待了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种族的几千名客人,也越来越享受和不同背景的客人交流的过程。

为了方便更好的交流,已经年过半百的她甚至专门去语言学校学习英文,如今,她已经能够比较自如的用英文对话了。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个把小时。我一直没敢问卡莎,为何这间屋舍没有男主人,也许已经故去?这些年支撑她每天迎来送往,应该不只是金钱吧,她为我们这些过客开了一扇了解突尼斯人的小窗,而她也从我们这些人的故事里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模样。我们来到卡莎的家里,是主动的旅行,卡莎等待着一批批客人,她经历的何尝不是另一种旅行?

第二天一大早,卡莎就把我们的早餐准备好了,比我想象的还丰盛。

临别之际,大家在院子里合影一张。

如今将近三个月过去了,在遥远的吉姆小镇的那间温暖的屋子里,卡莎太太应该又接待了几十批客人了吧,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2024年的第一个夜晚,在那儿留宿的一家三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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