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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帖传》(十一至十四章)

 

十一、锦瑟诗解

 

  我嚷出了那声“我懂”,纯粹是因为一时逞能。现在被问到了,只好支吾搪塞。“这个……”突然,我想起了有人曾经跟过的帖子,便顺手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古瑟本来就有五十弦,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她摇摇头:“你知道这‘古瑟’存在于什么年代?上古的时候,泰帝就将五十弦瑟破为二十五弦了。《周礼》记载的瑟都只有二十三弦或者二十五弦。庄周、杜宇都是东周时代的人。诗里提及这些人物,怎么会咏上古的瑟呢?”

  我又想起了一个跟帖:“那么,这瑟是有二十五弦,可是弦都断了,就成了五十弦了。”说完之后,我很是得意。 我的记忆力还很不错嘛。可是她又摇了摇头:“二十五弦齐断?这不合理,也太没有意境了。再说了,弦断之后,是成了五十弦,可是二十五根弦柱是不变的。那接着就应该说‘两弦一柱’,而不是‘一弦一柱’啊。”

  “这个……”我没有话说了,只好狡辩道:“这‘五十’之数也许只是虚指,不能做实了。”

  她对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过了,你是不懂的。我来告诉你:诗中的锦瑟确实是有五十弦。因为有两把瑟。”“两把瑟?”我有些不敢相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以手掩口,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你想听一个故事吗?”她的脸上似乎散发出异样的光芒。我点了点头。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有一座山,名字叫蓬山。山上有飞泉仙草、鸟语花香。山里面住着一位隐士。谁 也不知道他的学识有多深,只知道从来没有任何问题能够难倒过他;谁也不知道他的年纪有多大,只知道附近村里年纪最大的老樵夫,小时候曾经在他那儿讨过糕饼;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自称‘潜水客’。”

   我看她完全沉浸在她讲述的故事里,人已经痴了。“隐士收了两个孤儿为徒弟,教他们读书写字,鼓瑟作画。年 长的师兄有一把锦瑟,上面精绘着杜鹃花,他最擅长的曲子是“种玉”;年少的师妹也有一把锦瑟,上面细画着 蝴蝶兰,她最喜欢的曲子是‘珠泪’。每当他们联手合奏的时候,树上的百灵鸟都会羞得闭上嘴巴,屋后的向日 葵花都要把头转过来,聆听这动人的曲调。这首‘锦瑟’诗,叙说的就是往日的好时光。要是把诗里面晦涩的典 故去掉,它的意思就是:

    两把锦瑟 何缘相依
     一把是我 一把是你
    佳人美曲 永藏心底
    遥悔当年 未表情意”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接着又是两声轻咳。我呆呆地听着。猛然间,我一切都明白了:“你这里种满了蝴蝶兰。 那个师妹就是你吗?”她眼角流出一滴无声的泪水:“你终于懂了。师兄找不到我,才在各论坛贴这首诗,希望我能够看得见……我姓纪,名字叫华年……”

   她的话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百思君,属下丢了香帖,特来领罪。”我回头一看,细腰正忽扇着翅膀,停在半 空中。他的背上还驮着黑一哈。他们一见我在这里,登时爆发出一声欢呼。“原来百思君已经把香帖捉住了!真 是可喜可贺!”细腰轻轻落到地上,黑一哈也爬了下来,匍匐在地,恭敬地说道:“黑一哈自从上次奉召到蝴蝶轩,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百思君了。今天得以重见尊颜,真是属下的荣幸。”

   我头脑一阵晕眩。我怎么也无法把面前这个美丽和善的中年妇人,和蜘蛛堂主们嘴里那位可怕的‘百足君’联系 起来。

  只见百思君迅速擦了一下眼角,脸上马上罩上了一层严霜:“哼,原来是‘状元郎’啊。你以为政治堂里没有监 堂帖,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黑一哈一动也不敢动:“属下已经知罪了。属下今天遵百思君之命,将香帖送 出了太平门,不料他竟然逃脱。属下和众蜜蜂四处搜寻不获,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所幸百思君神通广大,早已把这香帖擒获。既然香帖在此,只求百思君开恩,赦免属下罪过。”

  百思君皱了皱眉:“香帖是在这里了,可是他身上怎么受伤了?这帖子上的诗已经残缺不全。是你删的吗?”

   我已经告诉了百思君那两个字是在花丛里蹭掉的,看来她根本就没有相信过我的话。我以为黑一哈会把这件事推到张不古身上。我开始为那个小蜘蛛担心起来。他本来是想帮助那几个堂主的,现在却要把自己搭进去了。

   可是我想错了。只见黑一哈满脸惨然,说道:“这件事是属下疏忽所致,但是属下绝对无心伤害香帖。如果百思 君降罪,属下认罚就是。”黑一哈竟然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我看细腰也很诧异,但是他 没有说什么。

  百思君眉毛一挑,厉声喝道:“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要切下你一条腿,以儆效尤。”

  我忍不住“啊”的一声叫出来:“百思君,黑堂主少了一条腿,该有多可怜啊!他从来没有要故意伤害我啊。我知道我只是个地位低微的帖子,没有资格帮他说情。可是,我相信我父亲要是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劝你饶过他的。”

  太阳正渐渐西沉。一阵风儿吹过,百思君打了个寒战。她看了我一眼,伸手把我交给了细腰:“细腰,这里有些凉了,咱们到蝴蝶轩说话。你和黑一哈先把香帖子带过去,我随后就到。”

 

十二、惘然往事

 

  细腰又驮起了黑一哈,手里提着我,顺着花园小径箭一般地向前飞去。他轻车熟路,转过几道弯,前面出现了一 座洁白的小楼。小楼越来越近,我看清了,原来整座楼都是由白玉砌就。墙身刻着翩翩飞舞的蝴蝶的图案。这一 定是“蝴蝶轩”了。小楼周围飞舞着许多蜜蜂。细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由墙上的一处圆洞飞入,一个俯冲,停 在了一个雅致的客厅里。

   和情感堂等房间比起来,这个客厅可高大宽敞多了。这也难怪,百思君长得比蜘蛛堂主们和我们这些帖子们都要 高大得多嘛。我们各怀心事,在厅里静静地等待着百思君的到来。我转过头去看黑一哈,我发现他也在默默地看 着我。我张了张嘴,但是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握,有什么资格安慰别人呢?

  一阵环佩叮当声传来,厅北首的那扇红木雕花屏风后面,闪出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身后紧随着两名侍女。她 的披肩长发已经绾成了高髻,头上戴蝴蝶金冠,身着紫花红边长裙,脖子上围着五颜六色、毛茸茸的花环样的饰物。细腰和黑一哈一见,忙恭敬地施礼道:“属下参见百思君。”

  百思君点点头,身形一转,坐在了一张方榻上。她向我伸手一指,对细腰说道:“细腰,你看清楚了这个上帖人 的名字。他也可能用其他马甲发过帖子。你这就去查清他的所有马甲,检索他在百思坛发的所有帖子。重点是要确定他的住址、行踪。注意不要漏过历史区。查清之后,速将结果报告给我。”

   我禁不住在一旁插了话:“不须劳驾细腰了,你的问题我可以回答。我是我父亲在百思坛发的第一个帖子。他出 游去了,说是三天后回来。”百思君“嗯”了一声,面上露出了一丝红晕:“三天后回来,那就是明天了。你见 过他吧?他还好吗?”“我看他风尘仆仆,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不过人还是很精神。”“哦……”百思君一时有 些失神。细腰和黑一哈好像从来没有见她的这般神态,两人面面相觑,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百思君看来心情不错,她又对黑一哈说:“黑一哈,既然香帖为你求情,我暂时把你的过错记下。过一会儿,你 把香帖带回情感堂置顶,这次不要再出错了,否则的话,两罪并罚。”黑一哈大喜,连连施礼谢恩,又向我道谢。

  百思君转过头来看着我,说:“香帖子,刚才的故事没有讲完,我再接着讲。我师父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他把 他的学识倾囊传授给我们。有时候,还会出题考一考我们。我学得不错,每次考试都排第二名。我师兄呢,总是排倒数第二。”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你师父只收了两个徒弟吗?”我有些糊涂了。

  这下子,百思君有些恼火了,咬着牙说道:“是,我的学问是不如我师兄,可是,这不等于我永远不能超过他啊! 我其实是很喜欢和师兄在一起的。可是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师父对他的那些褒扬之词,很少用到我身上。我忍不住时不时冲他发脾气,使性子。师兄猜不透我的心思,只知道陪着小心哄我。我当然不会对他解释啦。”

  百思君一激动,又咳嗽了两下。细腰和黑一哈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不该乱说,惹得她生气。不过,百 思君并没有责怪我,她又接着讲下去:“那天,师父以‘蓬山’为题,让我们各写一篇文章。我先交了卷子。师 父读了我的文章,赞不绝口,当场评了一个特优。我心花怒放,以为这次总算超过师兄了。过了一会儿,师兄也 交了卷子。师父读了之后,拍着师兄的肩膀,说他青出于蓝,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他的了。师父当即修书 一封,让师兄第二天下山,去京城参加科考。我当时失望已极。一时性起,回房收拾了衣物,留了一封信,偷偷下了蓬山。我发誓,如果我的学问不能超过师兄,我今生再也不会见他。”

   百思君讲到此处,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细腰和黑一哈也听得聚精会神,好像他们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故事。“那 么,后来呢?”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时候,我的‘种玉术’已得师父真传,不出一年,便富甲一方。闲暇之时,我还驯化了我房前屋后的蜜蜂和 蜘蛛们,让他们和我作伴。驯化他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没有严刑重典是做不到的。后来,我听说师兄已经中 了进士,授了官职。从那时候起,我便兴建了这处百思论坛,为的是博采百家之长,以助我超过师兄。蜜蜂、蜘 蛛们就成了我管理这个论坛的帮手。有了这个论坛,我就可以从不同学科、不同学派的用户发的好帖子里面汲取精华,增长知识,补脑益智。我就这样修行了很多年。”

  我听到此处,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听到张不古在我耳边不停地喊“脑精华!脑精华!”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同类 们的脑浆被吸出,然后便被做成了“精华蜜液”,供百思君享用。我看着百思君,似乎应该痛恨她,可是我对她 的怜悯,竟然远多于仇恨。耳听她接着讲述:“然后,有一天,我听到消息说师兄辞了官职,云游四方,后来再也没有他的音讯。现在看来,他一定是在各地寻找我,如今才找到了这里。”

   我说:“我父亲明天就会回来了。你修行多年,现在的学问一定可以超过他了。你可以见他一面了。你……你再 也不需要帖子的精华了。”百思君自负地点点头:“我让黑一哈这就把你送回情感堂置顶。今晚上我要和诗一首, 跟在这首‘锦瑟’诗上,让他明天一上坛就能看见。”她看了看我,又想起来了什么,对一个侍女说:“小青,取笔砚来。”

  百思君从小青手里取过毛笔,伸左手将我托了起来,在我身上补上了被张不古划掉的“惘然”两个字,又用笔管 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她刚要把我放下,又停住了手。凝思片刻,她又写了一行字“别时容易见时难”,然后对黑一哈说:“好了,我已经打开了他的跟帖功能。你可以带他走了。”

   就在这时,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看清了百思君脖子上挂的饰物。那竟是一簇簇蜘蛛的长腿!原来这就是蜘蛛们 背后称她“百足君”的原因。我一阵晕眩,这时候,我感觉百思君在我背后轻轻弹指。我昏昏睡去。

 

十三、相见时难

 

  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了。我看见自己又回到了情感堂,不过,这次我不在传动带 上,而是高挂在天花板上了。我身边就是那一脸严肃的黑白监堂帖。我伸了个懒腰,身子晃来晃去,没着没落的, 很不舒服。我有些同情黑白帖了。他在这儿挂了好久了呢。我回想起刚才在蝴蝶轩发生的一幕幕情景。想到明天 父亲和百思君就要重逢了,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香帖子,你醒了?”倏忽一下子出现在我面前的,是白无情堂主。“啊,白堂主,你好。又见到你了。是黑堂 主送我回来的吧?”白无情点头道:“是。他把整件事情都对我讲了。你第一次进情感堂,我发现你异香扑鼻、醇美不俗,就猜你一定大有来历。果然不错。”

   我有些不好意思,就打了个岔:“刚才我在蝴蝶轩傻傻地听故事,现在才想起来,忘了请百思君鼓瑟一曲。那一 定如仙乐一般动听。”白无情眼睛一亮:“她的瑟曲我从前经常听到,只是现在她很少弹奏了。”我的好奇心一 下子被勾起来了:“她奏的是什么曲子?”白无情难为情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曲子。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有百思坛,我就住在百思君的卧室的墙角处,靠捕食蚊虫为生。百思君刚刚开始驯化我们的时候, 就用瑟声向我们发号施令。舒缓的瑟声是开饭令、急促的瑟声是开会令、流水样的瑟声是列队令、细语般的瑟声是休息令。后来,我们学会了用语言交流,百思君的瑟就奏得越来越少了。”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百思君对你们很严厉,你……你……你恨她吗?”白无情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她 把我们从无知蒙昧的低等虫豸驯化成知书识礼的论坛堂主,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她一向赏罚分明。我们做了错事,自然会受到惩罚。我们对她有爱戴、有敬畏,但是从来没有过恨。”

  “哦,是这样啊。”我有些无法理解,只能不懂装懂地点一点头。可这个头点得动作大了一些,我的身子在半空 转了两转,正好面对着旁边的置顶黑白帖。我看见黑白帖正在皱着眉头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侵占了他的私 人领地,不免心怀几分歉意,就向他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也不想占你的地方。不过,百思君希望某人能看见她的跟帖,就把我置顶了。我应该不会在这儿呆太久吧。”

   黑白帖“嘎”的一声叫:“跟帖?跟帖在哪儿?”我低头一看,一下子就愣住了。我身上一个跟帖也没有!夜已 经深了。百思君的诗还没有写好?也许,明天早晨她就会把诗贴出来吧。

   就这样,我在焦虑不安的等待中度过了这个漫漫长夜。

   天蒙蒙亮了。突然,传送带动起来了。新帖子出现了!看来系统又恢复工作了。白无情又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啪”地一声,我的身上出现了一个跟帖。这一定是百思君和的诗吧。我一边想着,一边低头看去。帖子上写着:“‘别时容易见时难’。华年,这几个字是你的笔迹!你终于看到了我的帖子了!你在哪里?”

   这是我父亲的帖子!我又惊又喜,向玻璃墙外望去。已经有不少用户登录了,椅子上隔三岔五地坐了一些人。三 天前把我创作出来的那个中年书生坐在一把椅子上,手持 biPad,正在聚精会神地打字。过了一会儿,我身上又 多了一个跟帖:

  “自君别后,蓬山上下,玉田荒芜,锦瑟绝响;鸟兽失容,草木含忧。可是它们所有的忧愁加在一起,也不及我 心中痛苦之万一。即使是进士及第,也不能弥补没有你在身边的遗憾。这些年,我四处寻找你的行踪。三天前, 我听说定军山上正举办‘锦瑟会’,我抱着一丝希望,匆匆赶去。可是那儿都是些生疏的面孔。我扫兴而归,没想到你却出现在这里。你能回个帖,告诉我怎么才能见到你吗?”

   “百思君是不是读到这个帖子了呢?她怎么还没有跟帖呢?”我更加焦急起来。

   “老白……”,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墙边传来。我循声一看,是黑一哈急匆匆地从墙上的洞隙爬了进来。“老白,你听说了吗?百思君要不行了。”“什么?”白无情拽着蜘蛛丝升了上来,吃惊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黑一哈说:“是梆梆刚才告诉我的。昨晚送走我们后,百思君彻夜未眠。她在桌子上铺一张纸,写几行字,然后就揉成一团扔掉;再铺一张纸,再写几个字,然后又扔掉。就这样,她扔的纸团儿堆成了小山。后来,她站起来高叫:‘为什么!我潜心修行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他那样的妙笔,写不出他那种意境! 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啊!’喊罢,她一阵咳嗽,喷出一口鲜血,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蝴蝶轩上上下下,现在都乱成一团了。”

   我听到这里,心凉了半截。我又向墙外望去,父亲还坐在那里,急切地等待他的华年师妹的回帖。我想朝他招手、 喊话,可是我知道,除了我身上的文字,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和他交流。就在这 时,后窗开了,细腰嗡嗡地飞了进来,后面跟着梆梆和棒棒两只蜜蜂。

   白无情和黑一哈连忙询问:“细腰,百思君怎么样了?”细腰低沉地回答:“百思君刚才醒过来了,但还是虚弱 得很。她说她自知大限已经到了,吩咐我们,一定要拿这个香帖子给她陪葬。我们就是来办这件事的。”黑一哈 睁大双眼:“她有没有说要见她的师兄?见了师兄的面,她或许会好起来的。”细腰摇摇头:“我问过了。她说她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愿意让她师兄看到。她希望她师兄心里,一直存着她当年的青春形象。二位堂主,请马上动手,我们兄弟好回去交差。”

   我听了这番话,如同五雷轰顶。黑一哈转过头来看着我,却马上低下了头。那一刹那间,我似乎看到他眼眶里有 泪水在打转。他低声说道:“这是在情感堂,自然是白堂主负责了。”白无情迟疑了一下,还是升到了天花板上, 向我爬了过来。他用一向平静的声音说道:“香帖子,我是奉命行事,你不要怪我。”说罢,他伸出一只尖刀般 的长脚,向我胸中刺来。

 

十四、青鸟在天

 

  当死亡离我很遥远,甚至当它向我逼近时,我曾经是很惧怕死亡的。而现在,当死亡和我面对面的时候,我的心 反而静如止水。

   如果死后任何意识都不存在,那么,死,就像是进入昏睡状态一样,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死后意识仍然存在,那么,死,就像是从情感堂被移到了政治堂一样。我已经不止一次经历过这样的“旅行”了。我的目的地也许并不可怕 吧,要不然的话,死去的帖子们怎么没有跑回来的呢?如果我自己有选择的话,我会选择拒绝改变。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选择。我能够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坦 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当你即将远游的时候,即使彼岸是人间天堂,你还是要面对一种痛苦:和此地的亲人们离别的痛苦。如果 死后任何意识都不存在的话,那么,死亡所带来的不幸,将全部被你的亲人们所承受。反而是死者,从此得到 了永恒的宁静。在死亡到来之时,应该是将死者为亲人们感到悲伤才对。不过,那个创作出我的人,还不知道我 已经有了生命。从来没有相聚,也就永远不会有离别。此时此刻,我没有任何牵挂。

   白无情的利足闪电般向前一送,我还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利足又已经收了回去。

   我用和他一样平静的声音对他说:“‘无情刀斧手’果然名不虚传。”白无情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头也不回地 向天花板爬去。梆梆和棒棒飞了过来,一前一后抬起了我。我目送他们随着细腰,带着我的身体从窗口飞了出去。 我看到自己双眼依然圆睁。可能是白无情出手太快,我的眼睛没有来得及闭上。我不由得轻声说了一句:“再见 了,我自己。”耳听那边黑一哈已经控制不住,大放悲声。我不知道他是在哭百思君,还是在哭我这个帖子朋友, 还是在哭他自己未卜的将来。

  我环顾了一下这个白色的情感堂,这个三天前我降临人世的地方。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上升去,头上方的天花 板好像不存在一样。我轻飘飘地地穿过了屋顶,我感觉到了户外的微风轻轻吹拂着我。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 那幢纯洁清冷的蝴蝶轩,细腰他们带着我的身体,正向那边飞去。蝴蝶轩的周围,是连成一片的五彩缤纷的花圃, 里面盛开着主人最喜爱的蝴蝶兰。围绕着花圃的,是一圈环形的低矮建筑,这就是蜘蛛们管辖的百思坛各堂了。 我向堂口外边望去,想最后看父亲一眼。出乎意料的是,落入眼帘的是葱葱郁郁的万丈深渊。百思坛竟然建造在一座悬崖之上!看来,那透明的玻璃墙其实是一面巨大的显示屏。我熟悉的“才女名士坐椅上,观帖发帖真忙”的情景,只不过是虚拟的现实罢了。我的父亲,你究竟在哪里?

  我还在继续上升,我身边开始聚起了淡淡的雾气。风开始变得又冷又硬了,好像是要把我撕裂开来。我顽强地抵 抗住寒风的企图。我身边的雾气渐渐变浓,不断地变幻着形状,最后将我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我缥缥缈缈, 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飘向何方。等我终于穿过了厚重的浓雾,我发现自己来到一座桥头。一个慈眉善目的 老妇人站在一口大锅旁,手里端着只汤碗,正拦着一个将要上桥的年轻男子,嘴里说道:“西门庆,这碗汤你是非喝不可。”

  这个人就是和武松在政治堂打架的西门庆吗?他怎么会到了这里?就听西门庆哀求道:“孟婆,不是我不肯喝你 的汤。我和潘金莲已经约好了来世要做夫妻。喝了你这汤,忘了前世的一切,我岂不是要失约了?”慈祥的孟婆登时变成了怒目金刚。她冷笑着道:“我看你们这个约是一定要失了。那潘金莲已经喝了我的汤,过了奈何桥 ,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若是再推三阻 四,别怪我把你打入奈河,任铜蛇铁狗咬啮,永世不得超脱。”只听那西门庆苦着脸道:“别,别,既然如此, 我喝,我喝。”他将那碗汤一饮而尽,皱着眉道:“好咸,好苦。”然后大踏步走上了奈何桥。

  我跟着西门庆身后,来到了孟婆面前:“我是一个帖子,也要喝你的汤吗?”孟婆看了我一眼,诧异地说:“哟, 真是个帖子!这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从来没有帖子魂儿能到达这里。他们在半路就都被风吹散了。”说着话,孟 婆已经双手捧出了一碗汤,温柔地说:“喝了我的汤,你会忘记前世经历的所有伤心往事。一切都会 重新开始。要知道,重新开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我接过了碗:“那,我前世经历的所有快乐时光是不是 也都要忘记了呢?”孟婆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是!不过,这是值得的。没有失哪有得啊?”我又问:“我在经历挫折的时候,已经学到了一些经验教训。重新开始后,那些经验教训也都忘记了,我 是不是还会再经历同样的挫折呢?”孟婆瞪起了眼睛,表情一下子变得严厉无比:“哪里这么多废话!你看后面又来新魂了。快喝、快喝,不要耽误我的工作。”

   反正我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什么来世之约。我把心一横,喝了一大口汤。这汤没有什么滋味,不象西门庆说的那样差。 我喝完了汤,把碗还给孟婆,迈步上了奈何桥。可是,我的脚步开始踉跄起来。是那汤有古怪,还是这桥有古怪?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赞叹:“这汤真香,我能再喝一碗吗?”我不禁回过头去,我看见了孟婆说的那位新魂。长发 披肩,冷漠傲然。她竟然是百思君!那一刻,我想到的不是她派细腰来杀我的恩怨,而是对她的满腹才学都即将 失去的惋惜。咦?我的记忆不是都被那碗孟婆汤抹去了吗?我怎么还会记得百思君?我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我 走向桥栏,想在栏杆上靠一下。谁知那栏杆竟是由云雾凝聚而成。我身子向上一靠,云雾一散,我便一直向奈河 里掉了下去。我看见河里的恶水怒涛,“啊”地一声大叫,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醒来,感觉耳边有呼呼的风声。我睁开双眼,看见自己伏在一只遍体青蓝的巨鸟身上,迎风飞翔。朵朵白云从身边飘过,远处天边的一抹蓝色是那么的美丽。我大着胆子往下面一看,是起伏的绿 色山峦。“我怎么会在你身上?我们要到哪里去?”青鸟回头看了看我,微笑着说道:“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位 喝孟婆汤的帖子。孟婆不知道:对人来说,那是碗忘情汤;可是对帖子来说,那是碗投生汤。我们到地方了。你 好好地去吧。”青鸟把身子一侧,我从她的背上滑落下来。我无助地向她伸出双手,可是身体却向下直坠。我又 一次失去了知觉。

   我再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个白色房间里。我难道回到了情感堂吗?不对。我环顾四周,这个 房间比情感堂要小得多,里面只有我一个帖子。我身下没有传送带,而是一把舒适的沙发椅。和情感堂一样的是, 这里也有一面玻璃大墙。墙后面,站着一位中年书生。他……他……是我的父亲!

  只见他仰面朝天,喃喃自语着:“百思坛不知道为什么关闭了,好不容易出现的线索又断了。华年,我要到哪里再去 找你呢?华年,那天在蓬山上,读了你留下的信,我才知道了你常常闷闷不乐的原因。可是,你有很多地方都要比我出色啊。你兴趣广泛,博闻强识。除了琴 棋书画外,无论是种玉,还是筹算,你的技能都远远超过我,只不过师父从来不考这些东西而已。如果我们能够再见面,我一定要告诉你: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最爱,我心目中的第一。”

   他又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我:“百思坛关闭了。这次,我自己给我的作品们建了一个家,叫‘五十弦博客’。你是我在这个博客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希望你能喜欢这个环境。我又要出游了。我要继续寻找我的华年。”

   我看着他,不由得涌起一阵心酸。如果他能听见我的声音的话,我就可以把我在百思坛的经历,和那个才女坛主 的故事全部告诉他。我张了张嘴,却又无声地闭上了。拥有希望的人是幸福的。我何必一定要打碎他的希望呢?

  我不敢再面对着他,怕自己的泪水被他发现。我低下了头,看到我的身上写着一首“无题”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 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 青鸟殷勤为探看”

   就这样,我在我父亲的新作里,获得了新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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