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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好人王三官(二)--- 粮食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好人王三官(二) (2007-06-27 19:39:56)转载▼


粮食

一场透雨之后,旱灾结束了,但饥荒却并没有过去。

十六保的夏粮基本绝收了。

开春时种下的麦子,由于没有雨水,长势本来就不好,谁知四月的时候又遇到了蝗灾。那么多的蝗虫,老辈人都没见过。飞起来遮天蔽日,象是一片黄色的幔帐,黄云掠过的地方,绿色的庄稼全都没了踪影,老百姓连哭都哭不出来。

蝗虫们扫荡一空之后就飞走了。农民们只好想尽办法、筹措种子再进行补种。过了一个月,新苗长起来了,可蝗虫的卵也长成了幼蝻,比先前的数量更多,爬满了庄稼、爬满了树叶。

有天早晨,王三官到庙里去,刚走到村口,就看见无数的蝗蝻排着队伍向村里开来。路面上满是翅膀还没长好的蝻虫,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一只挨着一只的虫子,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一眼望不到头,看得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村子里的人发疯似地冲出来,哭呀、骂呀、踩呀、打呀、拍呀、扫呀……可是没有用。

前面的蝗蝻尸体堆积成山,后面的队伍却依然无穷无尽,一如既往地蹦过来、跳过来……人们的耳朵里满是“沙沙沙、沙沙沙”的响声、眼前全是暗绿色的虫子。

无奈的人们终于投降了,纷纷跪下来磕头:“虫神爷爷行行好,虫神爷爷,行行好吧,给我们留口吃的”——那些小小的蝗虫就从人们的身上和脸上跳过去,把村里的树叶一扫而空。

王三官一直认为蝗虫是神灵派来的兵将。它们来的时候毫无征兆,那么猛烈、那么凶狠,似乎怎么杀也杀不过、怎么拦也拦不住;可走的时候却又是那么突然,才两天的工夫就一只也看不见了,只留下荒芜的田野和破败的村庄。

王三官认为“大日本皇军”也是和蝗虫一样的动物。41年的时候,日本人也到舞阳县来过一趟,先是突然地占领了县城,气势汹汹地打枪开炮;可是几天以后,又突然开走了,城乡的一切又重新恢复了老样子。

所以,王三官觉得对付蝗虫和应付“皇军”的办法是一样的:尽量不要去招惹它们,祈望它们最好不要来;如果来了,也只好先忍着、求神灵佑护,让它们赶快走掉就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蝗灾也好、兵灾也罢,都是老百姓摆脱不了的劫难。等熬过了这些灾难,乡下人还得接着种地过日子。

一场透雨之后,原本光秃秃的地里长出了绿草,饥饿的人们于是纷纷四处采摘野菜。王三官也松了口气:有了这场雨,至少眼下不会饿死人了。

可就在这时候,有人来报告说,曾老太婆和罗小扁担闹起来了。

一大早,曾老太婆到地里摘野菜,摘着摘着,发现了一窝田鼠。老太婆的手脚不灵光,忙乎了半天一只也没打着,反倒被路过的罗小扁担拣了个便宜,抓了一只大的和一只小的。

罗小扁担拎着田鼠回家了,曾老太婆却追上去、吵着闹着要分一半。罗小扁担不答应,老太婆就哭嚎着要在罗家墙上撞死。照规矩,地里的野物,谁拣着了就归谁,曾老太婆这属于无理取闹。可是,灾荒年间的田鼠肉是可以救命的东西,也难怪老太太要以性命相搏。

王三官说了许多好话,两边的人都不肯让步,他为难了半天,走到罗小扁担面前双膝跪下:“罗大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年头,大家活着都不易,你就让着曾老太一点吧”,说着就磕了一个头。

当保长的,为了田鼠给人家磕头!围观的人全都愣住了。

罗家老爷子从屋里跑出来,顺手揍了自家儿子一扁担,赶忙扶起王保长。

“罗大扁担”是十六保的前任武管事,虽然上了年纪,精神还不错:“让保长见笑,我这孩子不晓事,让保长多费心了。一点儿耗子肉,放在往年谁能瞧得上眼?都是被这倒霉的年景给害的,害得人都不知仁义礼仪了……”

罗老爷子一边念叨着,一边命令罗小扁担把两只田鼠都送到曾家去。

王三官回到家里,他老娘正在屋里抹眼泪:“苦命的孩子,不当官还好,当了这破保长,却要当众给别人磕头……”

保长笑了笑:“磕头算个啥,只要能保得村子里太平,叫我天天磕响头都行!”。

只是,有些事磕头可以办成,有些事,再磕头也没有用。

八月底的时候,舞阳县的“由单”(征收田赋的通知单)派下来了,送到十六保的单子上写明了田赋数目、本期应交粮款数、缴纳期限等等。

“田赋数目”没啥好研究的。每个村、每个保的田赋数目都是沿袭雍正年间“摊丁入亩”的基数,派粮摊捐的基本单位也仍然是银两的“两”,各县、乡、保规定缴纳的“两”数是固定的。

只是,每“两”应该合多少正税、多少附加税,每年都有变化。43年以后,通货膨胀,民国政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发行的钞票了,省政府就规定“正税”中的棉花和麦子必须征收实物。

参照今年的“应交粮款数”。王三官核算了一下,仅“军麦”一项,保和乡第十六保的每亩土地需要上交麦子三十二斤——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河南俗话说:“夏望五,秋望七,好地不过一百一”,在好年景,麦收亩产能达到五十斤(那时候是每斤十六两的“老秤”)都是不容易的事,何况现在是大灾之年。并且,今年的田赋比去年还多了七斤。

“这是怎么回事?”王三官觉得纳闷:“上面不是有话说要减免田赋的么,怎么反而倒增加了?”

“别提了”,俞二算盘的消息比较灵通:“本来是准备减免的,可一战区和省政府闹起了矛盾,结果是军粮一点也不能少,有谁胆敢拖欠,军法从事!”

“和为贵,和为贵呀。为什么就不能和为贵呢……”,王保长恨不得到洛阳去给那些大官们讲一讲“海阔天空”的道理。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四月份的时候,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鉴于河南的蝗灾严重,发了个电报给中央政府,提出“减免河南省赋税和军麦”的请求。结果,电报被驳了回来,说是“减免赋税及赈灾事宜是政府的事情,与军队无关”,蒋鼎文碰了个钉子,憋了一肚子气。

到了四三年八月十三日,国民政府终于下令减免河南省的部分田赋。《河南民国日报》立刻刊登了这个消息,可是,在报纸上却没有说明这个“善举”是由蒋鼎文长官率先提出的,蒋司令顿时火大,觉得没有面子。他连夜叫来河南省省长李培基,声明“赋税和赈灾是政府的事,与我无关。限期四十天结清一战区的军麦,否则以贻误军机论处”,还当场扣押了河南省粮管局的局长,下令“逾期不能完成任务,军法从事”。

催缴军麦的命令下达之后,上行下效,各地的田管处长和粮站站长都被国军看管起来,正规军、警备区、游击司令部、保安团纷纷直接插手征粮事务。一时间,各乡各村都来了许多扛枪的人,拍桌子摔椅子地嚷嚷:“快把麦子交出来!”

王三官当然不晓得这其中的内情,他只知道各级官员都象是发了疯,专员催县长、县长逼区长,区长乡长就带着保长们到处乱窜、挨家挨户地搜查粮食。

粮食、粮食。河南刚刚经历两年的大灾荒,舞阳又是重灾县(全省111个县,除15个县以外,其余的分为最重灾县、特别重灾县、重灾县、次重灾县和轻灾县),饿死了那么多人,哪里还会有什么粮食呢?

万般无奈之下,王三官只好和其他十几个保长一起到县城里请愿,向县长大人磕头求情。县长禹升联抬手赏给每人一个大嘴巴:“没得商量,没得商量!缴不上军麦,我和你们都一样,统统杀头!”

在县里督察军粮的是汤恩伯部十三军的队伍,领头的军官说:“别以为你们是老百姓,耽误了军机照样军法从事!”

王三官从县政府里出来,跑到姐夫家里嚎啕大哭。姐姐说:“饥荒日久,善门难开。这个年月只能顾着自己,好人是做不成了。上面叫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姐夫也说:“咱们自家的军麦,我可以想办法通融一下。好在政府的赈灾粮立刻就要到了,你先把军队的事情应付了再说吧”

赈灾粮就要到了?!这可是个绝处逢生的好消息。

罗小扁担的三个儿子在村公所里啃烧饼。

七岁的金豆慢慢地嚼着,吃得很仔细,好象回味无穷的样子;五岁的铜豆一边哭一边吃,他的门牙快掉了,碰着烧饼就疼得慌,可他又忍不住美食的诱惑,只好拼命咬一口、囫囵咽下去,咧开嘴哭嚎几声,然后再继续啃……最小的铁豆才两岁多,一会儿舔舔烧饼、一会儿吮吮自己的小手,好象对烧饼和手指头哪个味道更好颇有点拿不定主意。

烧饼是王三官从县城里带回来的,他看着三个孩子的吃相,觉得挺好玩:“金豆,铜豆,铁豆……有问题呀,罗大哥,你家孩子的名字怎么一个不如一个?”

“没问题,这倒霉日子本来就是一天不如一天么!要是再生一个,就得叫土豆了”

罗小扁担的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是蛮高兴的。王三官从县城回到村里,把政府马上就要“赈灾”的喜讯告诉了大家,这使得困境中的人们觉得有了盼头。

当然,王保长也把“征收军粮,没得商量”、“耽误军机,军法从事”的话也重复了一遍。俞二算盘、罗小扁担就到各家各户去搜集麦子,翻箱倒柜地凑了一两千斤,虽然距离上面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但好歹可以意思一下,希望能够应付过去。

那些天,王三官真是忙得很,一边要为军粮的事情提心吊胆,一边要催促各村把进城乞讨的人喊回来,还要眼巴巴地等着领取救济粮。

政府赈灾是有条件的,明令各乡必须“阻止灾民外出生事,以免制造恐慌,破坏抗战局面”,一战区和省政府所在的洛阳市已经发布“整顿市容令”,禁止流民入境乞讨,同时要求各县待灾民返回乡里之后再发放赈灾物资。

于是,外出逃荒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大雨过后,十六保的各村都忙着补种谷子、荞麦、萝卜之类的晚秋作物。王三官心想:虽然现在没有吃的,但如果赈灾粮能够发下来,帮大家渡过这个青黄不接的难关、熬到秋后,那就什么也不怕了。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赈灾粮的消息。

一大早,王三官就赶到县城,先是开会、然后是抓阄抽号。他抽中了“丁字七十三”,到粮库一问,才知道是五个大麻袋,里面装着一千斤用花生壳磨成的粉。这是什么赈灾粮?而且,这么些东西,摊到十六保的老百姓头上,一个人还分不到二斤。

王三官只好跑到姐姐家里哭鼻子,希望姐夫能帮他把这倒霉的号码调换一下。姐夫说:“换什么?有花生壳就不错了。换成别的也无非是谷糠或者麦麸,数量还没有这么多呢”。

“报上不是说,政府给了两亿元买粮食么?”

“两亿元?七折八扣,到平粜委员会手上就不过八千万”
“八千万也能买不少粮食呀!”

“粮食当然有,过两天你就可以看见了”,姐夫冷笑起来。

过了两天,市场上果然有麦子出售了,三十八元一斤。

这些麦子在陕西的平粜价是每斤十元,从“河南省平粜委员会”手里倒腾出来就成了每斤二十元,再转到市场上,又翻了一番。

老百姓哪里吃得起这个高价粮,只得继续饿肚子。

饿肚子也不行,国军来催收军麦了。

人人都说汤恩伯不服蒋鼎文的调遣,可这次收军粮,第31集团军(汤系部队,总司令是王仲廉)却最积极了。驻舞阳的13军89师荷枪实弹、带着民团下乡催粮,不肯要豆子也不肯要红薯,非要麦子不可。国军来到保和乡,王三官磕头作揖、讨饶求情,讲了一大堆“海阔天空”的好话,没有用,带队的官长说:“军令如山,麦子数额短缺一斤也不行。有谁不交足军粮,以汉奸罪论处”。

当天,十六保就被抓走了三十多人,全是各家各户的顶梁柱。这下子,远近五个村子全都炸了窝,哭天喊地的乱成了一团。

大洼村的罗小扁担也被抓走了。第二天一早,罗大扁担就来请王三官当中人,他要卖地了,卖了地再去买麦子、赎回儿子。

买方是小洼村的“杨黑驴”。

杨黑驴原本是个苦出身,早先在南山(今舞钢市)烧炭,凭着一头小毛驴和自己的吃苦耐劳挣下了一份家业。虽然成了地主,可杨黑驴的日子过得比穷人还节俭,人家当长工的一年还吃两回饺子呢,而杨家每天除了“红薯糊涂”(用红薯和大麦熬的汤面)就是南瓜饼子。他家里好象从来不做新衣服、也不点油灯,白天衣衫褴褛、晚上黑灯瞎火,用杨黑驴的话说,“是饭充饥,是衣挡寒”、“灯头亮、屋里明,照来照去能照穷”,总之是“赚的不如省的稳”。

就这么着,大灾之年,别人倾家荡产,杨家却还能置业买地。今年闹蝗灾的时候,家家户户的麦子都被蝗虫毁得精光,可杨家的地里种的全是红薯和花生,蝗虫不吃这些东西,倒让他稳稳地收获了一场。因此,现如今,十六保有能力买地的也只有“杨黑驴”一家了。

买卖土地,离不开中人的说合。因为对出卖方而言,卖地是“破产”,一方面急需要用钱,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守不住家业,丢脸、开不了口。所以要请旁人来帮忙讨价还价。

担任中人的经常是保长,除了争论地价外,还要争论土地所带的钱粮数。

“杨黑驴”买地精得很,情愿多拿两百块钱地价也要把田赋降下来,人家“罗大扁担”家的明明是上等的好地,可他却只肯带下等的田赋(土地分五等:上等、中等、下等、下下等和“等外作田”,所带的钱粮各不相同)。王三官和俞二算盘拿着田赋清册和他讲了好半天,不管用——杨黑驴的主意很明白:地价是一次性的,而钱粮却是后代永远的负担,“钱粮一分,压煞子孙”,非要降下来不可!

“罗大扁担”救儿子的心切,一咬牙,只好答应了。

买卖成交,照例是由买主办宴席,请卖主、中人和该地四邻土地的主人吃饭,公开证明买卖事宜。当保长的王三官和当“地方”的俞二算盘需要事先写好地契,注明土地的坐落、面积、四至、所带钱粮,还要办理契税登记手续。

按常理,“置业”请客是件挺隆重的事情,不摆个“八八”(八盘八碗)也要摆个“四四”,可杨黑驴小气,连白面烙馍也没有,上的是包皮馍(在杂粮窝头的外面裹一层白面)配萝卜丝。大家都知道他的性格,也就没说什么。

正吃着,刘寡妇带着十岁的儿子来了,一进门就坐在地上、又哭又嚎,杨家人使劲撵她也撵不走。

刘寡妇原本也是有田地的,可年初的时候,这女人和孩子饿得顶不住,才四十斤杂粮就把仅有的两亩地卖给了杨黑驴。通常,乡下人买地,一不买“寡”(孤寡户的地)、二不愿买“绝”(人家最后的土地),因为这种买卖等于是断了别人的生路,不仅显得不仁义、而且还容易惹麻烦。可杨黑驴子贪便宜,硬是把寡妇家的绝地买来了。结果,刘寡妇和孩子吃完了几十斤杂粮就只好去要饭,现在听说杨家又在买地请客,于是就上门乞讨来了。

刘寡妇母子在旁边一哭一嚎的,勾起了罗大扁担的伤心事,“守不住家业,没脸去见祖宗啊……”,他也抹起眼泪来。王三官看得心里难过,连忙将手里的“包皮馍”递给孤儿寡母,说声抱歉就先走了。杨黑驴眼看着自家的一场“置业宴席”被闹得怪没意思,恼羞成怒,抬腿就踢了刘寡妇两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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