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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57) 缅怀


随后正殿里的寿宴令人愉悦非常。皇帝不在,出门去了。自花朝那晚,嵩山旁的缑氏县就开始大兴土木,建造升仙太子庙。上月建好,武三思奏请皇帝,带着他们武家人,简称诸武,驾幸嵩山,温汤沐浴,谒升仙太子庙。故此次太子筵出席的人不多,只太子相王和公主的子女。嗣雍王李守礼,也携带着他的小女儿,前来赴宴。一群少年人饮乐欢笑,被酒赌令,猜迷射覆。太子笑眯眯承受着一拨又一拨的祝福贺礼。宴席快结束时,小一辈的都跑到庭院里乘凉去了,太子妃亦离席更衣,只留下太子和他的弟妹。李显对他们招招手,令李旦与公主环坐在他身旁,和他们惬意说笑。此时太子最小的儿子,年方六岁的北海王李重茂,拉着李守礼走到太子身边,兴致勃勃道:"阿爷知道么?守礼哥哥有观天之术呢!前日艳阳高照,大家都准备去郊游,唯守礼哥哥阻止大家说,其实天快要下雨了,果然昨日下了场大雨。刚刚我们在外面玩,一阵阴云飘过,我们都以为要下雨,守礼哥却说不会,果然那云很快飘走了。"

太子笑问李守礼此中奥妙,守礼犹豫片刻,眼中涌出一丝忧郁,复又堆起笑容,对太子恭手道:"臣并无什么观天术。"他放下手,笑容亦从脸中退去,淡淡叙道:"臣与兄弟自垂拱元年从巴州返回,幽禁宫中十几载,每岁少则三四,多则五六次,兄弟三人都要被宦者带到院中笞杖。臣的一兄一弟不堪楚毒,前后死于杖下,唯有臣侥幸熬过,然伤痕累累,无法治愈。现在只要快下雨时,背脊就会感到沉闷。快放晴时,则感到轻健。臣是因为这样才能预知晴雨,并非有观天术。"

说话时他始终垂着眼帘,无奈萧然的神情,象是在诉说一件与他毫无关联的往事。李显呆呆望着他,眼中早已蓄满泪水。相王与公主不似李显那样悲伤,看来他们是知道这段凄惨往事的。过了一会儿相王旦缓慢开了口,怆然道:"当时成器他们五人,与二哥这三个儿子幽禁于同院,亲眼看着光顺和守义被杖死的。"李显愈发黯然,长叹道:"不想阿母如此怨恨二哥,竟牵累到二哥的儿子身上。"言罢三人皆长久沉默,相对无声。

守礼说完他的故事后转身离去,此时又回到殿中,怀中抱着一个小女孩。他来到李显面前,勉强笑道:"小女奴奴,快两岁了。生母刚刚故去。臣半残之身,亦无以顾她。殿下若不嫌弃,可留她在身边承欢膝下..."

李显尚未听完,已从他怀中接过孩子,抚摸着她的小脸,面上浮出慈爱怜惜之色。和她玩耍片刻,李显抬头对李守礼笑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李守礼听罢举手恭身,大礼下拜。又看了那小女孩一眼,转身往外走去。那叫奴奴的孩子,依在太子怀里,看着李守礼走到门口,忽然开口清晰叫道:"耶耶。"

李守礼闻声停住,并没有回头,停了一会儿,抬脚离去。

李显拥着奴奴,凄侧柔和的目光始终未离开她的小脸。随后,他喃喃念出一串章辞:"庶人不道,徙窜巴州,臣以兄弟之情,有怀伤悯,昨者临发之日,辄遣使看,见其缘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从,亦稍单薄..."

他身边的相王和公主顿时怆然失色。公主目中噙着一滴泪,缓缓道:"三哥,你那时上这道表,你知道我多担心。彼时阿母盛怒,东宫近臣皆引颈俯诛,连帮他注汉书的学士们,都没逃掉。三哥竟冒着触犯阿母的风险,上表请乞给服。"

"章怀注,"太子显凄然笑着:"连注个后汉书,都被影成心怀谋逆。躲又有什么用呢?"

李显牵动唇角,象是苦笑,又象是自嘲道:"不过那时的我,也不知什么是害怕。二哥贬窜离京之日,我去送行,那样凄惨景象,我永远忘不了,那样衣衫单薄,饥寒交加,辗转呼号,我记的那时守礼才十岁,和他的兄弟蜷缩在一起哭泣不停。回来后我便立即上了这道表。这是我能为二哥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接着,他忽地凄然笑了一声道:"我那时何曾想的到,几年后这一幕又将重演,幕中的主角,变成了我。我的境遇,比二哥还惨。他的孩子们至少还有衣服穿,我的...裹儿出生在我们第二次迁徙房陵的路上,我竟连一块襁褓都没有,情急之下只得脱了身上青衫将她裹起。"

"从那时起,我才真知道什么是害怕。十几年里每次阿母派人来看我,都有可能是怀揣着白绫,或是手捧着鸩酒。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死。那把悬在你头上的利剑,不知何时会突然掉下来。"

沉默的李旦,看了看兄长和小妹,黯然低声道:"是的。害怕。这十几年来,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当中。时而身边妻妾瞬间不翼而飞,我连一丝哀色都不敢露。时而听闻薛绍饿死于狱,最后连自己也身陷酷吏罗网中。那时我才明白,母亲想要捏碎你珍惜的东西,是多么的容易。"

太平公主眼中含着一滴晶莹泪水,此时终于掉了下来,在她丰润的下颚盘旋闪烁一刻,就如晴朗之夜的一颗星星,流转出一抹奇异色彩。她露出一个惨淡笑容,面向太子,突然放声吟道:"龙楼光曙景,鲁馆启朝扉。"

太子浑身一震,喃喃接口道:"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父亲!"

那时当年,在故太子弘暴毙和故太子贤流放后,新太子显和妹妹太平公主同一天成亲,已半瞎的老父亲李治,喜笑颜开,拖着病体做了这首贺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的诗,为他的儿女们祝福。

数行清泪,自他们每个人眼中流出。太子张开双臂,将一弟一妹揽入怀中,久久不能语。

我所看到的,已不是什么尊贵无比的天潢贵胄。是三个无助的小孩,在被凶悍的母亲暴虐后,彼此依附着,思念早已远去的父爱;是三个可怜的小动物,彼此舔疗着,在这血雨腥风凶险异常的环境里,相偎取暖;是他们心里明明怀着恐惧与悲伤,却被要求在母亲面前承欢戏笑;是在他们痛失骨肉至亲后,还要拖着半条生命,向那既是母亲又是凶手的传奇人物叩首低头。

他们的母亲,此刻正虔诚地抱着她的爱郎,拜倒在泥塑的太子晋像前。那塑像,是照着张昌宗的模样雕刻的。女皇望一眼塑像,再望一眼情郎。他的面容是那样的无可挑剔,他的身体是那样的朝气蓬勃。此情此景令女皇感慨万千。她欣然提笔,饱含热情地撰写了升仙太子碑文。"我武周承天之祐,披荆斩棘,开创基业,江山巩固,四海一统..."

这块旷世罕见,首次以草书入碑的碑文,凝结着女皇对她的江山,她的功绩,和她的情郎无限的热爱。自古江山美人相提并论,如今看来无论美人是男是女,都能引来英雄竞相折腰。

女皇的爱意岂是一篇碑文能够满足的。看着二张,她又换了大笔,提气运腕,以鸟形飞白书,写下那篇传世的碑额。凛凛英断,脱去铅华脂粉味。女皇回首前尘,潸然泪下。刚入宫时那十四岁的小姑娘,灯下苦练的消瘦身影似又出现在她眼前。那是她为取悦太宗,没日没夜的苦练飞白的身影。她的飞白没能打动太宗。六十年一个轮回,这笔飞白终于取悦上了,取悦上了另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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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的称呼:父亲:耶耶,爷爷,哥哥(比较雷)。母亲:娘,姐姐(也很雷)。哥哥在唐代既有父亲也有哥哥的意思。所以一般称呼自己的哥哥为兄,阿兄。姐姐为阿秭。<木兰辞>里有阿爷无大儿,阿秭闻妹来等诗句。

李守礼那番遭遇的诉苦,是他对后来的玄宗说的,我提前用了。

李贤的谥号为章怀太子,是弟弟李旦后来当了皇帝时授予的。因此他注解的后汉书,后世称章怀注。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我文中提前用了。

开耀元年十一月,徙庶人贤於巴州,太子李哲上《请给庶人衣服表》,全文附录: 臣哲言。 臣闻心有所至。 谅在於闻天。 事或可矜。 必先於叫帝。 庶人不道。 徙窜巴州。 臣以兄弟之情,有怀伤悯,昨者临发之日,辄遣使看,见其缘身衣服,微多故弊,男女下从,亦稍单薄。有至於是,虽自取之,在於臣心,能无愤怆?天皇衣被天下,子育苍生,特乞流此圣恩,霈然垂许:其庶人男女下从等,每年所司,春冬两季,听给时服。

附《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 作者李治,收录在《全唐诗》卷二:

龙楼光曙景,鲁馆启朝扉。艳日浓妆影,低星降婺辉。
玉庭浮瑞色,银榜藻祥徽。云转花萦盖,霞飘叶缀旂。
雕轩回翠陌,宝驾归丹殿。鸣珠佩晓衣,镂璧轮开扇。

华冠列绮筵,兰醑申芳宴。环阶凤乐陈,玳席珍羞荐。
蝶舞袖香新,歌分落素尘。欢凝欢懿戚,庆叶庆初姻。
暑阑炎气息,凉早吹疏频。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

欣赏一下武则天的书法。她皇帝当的怎样不说,书法是公然的大家。文中"凛凛英断,脱去铅华脂粉味"是《宣和画谱》宋徽宗对她评价的原话。



鸟形飞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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