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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93) 采苓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第二天清晨,我头重脚轻,神志飘浮。起身穿上青袍,手指抖动地系不上腰间碟躞带。我颓然跌倒在床上,漫无意识地盯着身旁瓷枕呆看。不知坐了多久,我颤栗着伸出手,向那枕中摸去。勉强立起身,我急步走出房门,不由自主往长生殿方向奔去。

然而宫人们惶恐奔走大祸临头的神情,彻底打破了我最后一丝幻想。邵王重润与其女弟永泰郡主,因私自非议至尊及张氏兄弟,被盛怒的皇帝于坊门开启那一刻鞫入内宫,为避免串供,二人分押于合璧宫绮云殿与连璧殿内。皇帝派去的金吾卫砸开两府院门,竟是连梳洗的时间都没给,二人蓬头被拘入宫。主婿武延基情绪失控欲闯入合璧宫,被金吾卫拘于相邻的荫殿内。邵王府与魏王府几百名宫女内侍亦拘捕于内,皇帝打醮之际,命二张鞫审众婢,锻炼制狱。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我的泪,象炎日瞬间凝结的骤雨,倾盆而下。依在长生殿入口的迎仙门,我再支撑不住,褪然瘫倒在石柱旁。昨夜初更张昌宗的内侍到达邵王府,若邵王品出我采苓之意,是有足够的时间连夜逃走避祸的。我被他盛赞的簪花体诗序,我一笔一笔手书的诗经,他原是不该听不懂我的暗示的呀!《毛诗序》言:"《采苓》,刺晋献公也。献公好听谗焉。"献公听谗之事冤杀世子申生,如今这一幕活生生再次上演,连申生的不辩不争不避,都被他演绎的一模一样。

闻讯而来的太子苍惶痛哭泪流满面,跌跌撞撞步履蹒跚,竟连通告一声都忘了,径直往皇帝寝宫闯去,立即被两旁的侍卫拦了下来。紧跟的东宫侍从奋力抱住痛哭的太子,好不容易将他拉入偏殿。

相王与太平公主亦先后赶到,无一人能入寝宫,均被告之皇帝正在为母祈福,不可打搅。我蜷缩在迎仙门外,直到午后,方见一女官由寝宫内匆匆走出来,往北宫门方向走去。

经过我身边,她突然停住,对我惊呼道:"阿元!你怎么在这里?"

我象看见了亲人一样,猛扑入她怀里大哭起来。

林司饰忧伤暗淡的眼神,痛惜无比地落在我脸上。

"快别哭了。"她虽口中劝我,眼中却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宅家与二张现下正在寝宫里审问郡主身边祗应人。"她紧张小声诉说着这一上午见到的景象:"已有人向张少卿告密,说是邵王身边有位新罗婢,同邵王一起嘲笑宅家...与二张淫乱。那新罗婢女坚决不肯承认,告密之人坚决指证是她。宅家大怒,命动刑拷问,那名新罗婢...是不是叫半月?死不认承,就在刚才...被拷死了!"

我抬起呆滞的脸,费力看着她,半晌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已红肿不堪的双眼再次喷出火焰,我失魂落魄惨叫道:"你说什么?!谁死了?"我全身止不住颤抖着,哀声叫道:"不是她!"

林司饰猛然抓住我双肩,厉声叫着:"不是她是谁?难道是你么?你怎知不是她?"

我霍然一个机灵,冷汗随即自额头流下。只听她失声急道:"不是她也得是她!她已经死了!难道还不够么?"

她声泪俱下警告我道:"二张一早便在宅家面前告状,哭诉邵王与郡主窃议他们与宅家的私事,说的十分不堪。还说郡主曾辱骂他们,说是杨娘子和你都听到了!宅家命我去传杨娘子和你前来对质,我正要去皇城找杨娘子。少时你在宅家面前,千万小心,自保为上!"

当我与杨令姿双双跪在御案前时,皇帝雷霆怒色已归平息,老态尽显的面颊上寒冰砭骨,浑浊阴鹜的双眼发着幽蓝地狱之光。强权震慑天下,血腥铸就威严,此时疲惫老迈连抬一下眼皮都困难的皇帝,依然是死神的代称。

她略微扫了我们一眼,冷冷问道:"昨日仙蕙当面折辱张卿,你二人均在场!仙蕙说了什么,你二人具实奏来!"

我与杨娘子抬起头,异口同声道:"并无此事。"

坐在皇帝身边的张昌宗立即跳了起来,手指我们道:"你们吃了豹子胆了么?!连宅家都敢欺骗!永泰郡主说的,张氏兄弟何得恣入宫中!连她身旁的侍女都听到了!还有,什么两个主子,政...敌,"他转动眼珠,半天也没想起该怎么说,索性恼恨撒泼道:"不管是什么,横竖不是什么好话!宅家..."他娇声哭求道:"臣尽力尽忠服侍陛下,呕心滴血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就罢了,竟还被人如此诋毁轻薄!宅家难道就由着子孙肆意污辱臣么?!"

他满面泪珠,哭的肝肠寸断,好不惨伤。皇帝深吸一口气,冷风中聚集着阴霾,缓慢沉声威胁道:"你二人胆敢欺君!"

我瞠目道:"侍郎连什么话都没听清楚,叫我们如何作证?"

杨娘子调整好呼吸,面对皇帝微笑答道:"妾安敢欺骗陛下。妾听方才张侍郎所传之话,应是拟主,两政。此乃韩非说难之语,妾为郡主侍读,两年内相侍左右,从未见过郡主读韩非子。郡主只粗略读过诗书,这等引经据典之词,绝不会出自郡主之口。"她柔和一笑:"侍郎通今博古尚未尝听过此等言语,郡主又如何知晓呢?"

张昌宗涨红双颊瞪我们道:"是她身边的侍女听到的,不会有错!"

杨娘子眨眨眼,轻描淡写道:"侍女们没读过书,听错了话。"

坐在皇帝另一侧的张易之,这时翩然一笑:"小娘子当真仁厚。邵王有眼不识金镶玉,小娘子却还要替那薄情郎说话!连我都替你不值。"

杨娘子的脸白了,眼中闪出晶莹水光。沉默片刻,她凄然开口道:"妾闻姻缘天定,前世修成。妾与邵王无缘无分,勉强不得。妾才薄之陋质,何堪奉君子之清尘?未获垂青乃妾福浅,非邵王薄情。"她抬头看着张昌宗,眼中已没有了哀怨,只剩一片凝重:"一番情意寄与他人,本是一厢情愿之事,他是否领会,非妾之力可以左右。表情不成便心生恨意,罗织罪名欲置他人与死地,妾还没有这般自恋。"

张昌宗愣了一下,很快转身对皇帝哭诉道:"陛下!她们串通好了的,她们...颠倒黑白!郡主和邵王不止一次的非议朝政,他们身边的奴子都告诉臣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太多情绪交织在一起,此时心中反而趋向一种荒凉,和荒凉过后的平静。这样的平静令我产生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侍郎言必称他们身边的奴婢。那么就请那告密之人出来,与妾等当堂对质。"我苍茫笑着:"宫廷之中,每遇冤案,必会出现或谮二字。若所告之事果然属实,何惧光明?何需或谮?徒将自己沦为宵小。"

张易之轻声笑了一下,缓缓说道:"婉侍不必纠结是谁,你只需回答,邵王兄妹是否非议陛下。"

我看着他叹道:"妾不曾纠结。妾早已知晓那人是谁。"我慢慢展开一个凄惨笑容:"便是连你二位身上的奇痒,都是拜她所赐。她有机会接触一种名贵无比的奇香,这种香料来自深海抹香鲸的肠胃,是一种甘甜奇特的泥土芬芳,一经沾染延绵数月不绝。只是此香性燥味甘气腥辛涩,寻常之人熏上几次,都有可能出现不适反应,何况是体燥性热之人?"

我盯着他们,悲凉不已:"需要妾说出那人是谁么?那人以前能为一点小利而背主,之后亦会为更大的诱惑而求荣。这样的人,少卿也敢用么?她的话,少卿也敢信么?"

张易之慵懒一笑:"倒看不出婉侍一张厉口,确实精通攻心之术。不过我不妨告诉你,那告密之人处于何等目的告密,本就不是症结所在。便是有没有人告密,都不是尔等可以妄加揣测的。"他低下眼帘,黄昏柔和的日光照在他妩媚白皙的脸上,一根根睫毛阴影清晰可见,唇边微微勾起一个银狐般动人的微笑:"我们要的,只是个理由。"

我颓然跌落在地上,锁不住的泪珠终于随身子晃动而坠落。呆滞望着他,我惨淡自语道:"还能想到找个理由,很不错了。"

皇帝早已不耐烦,挥手命我们跪于殿角,转头对内侍命道:"叫太子他们进来,朕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进来的只有太子和太平公主。二人早已泪流满面,来到皇帝身边跪倒后,心酸不已的恳求着。

透过早已红肿涨痛的双眼,我看见二张相互含笑对望,满意地将太子兄妹的狼狈失态尽收眼底。权力使人忘乎所以,使人疯狂,诚非虚言。

皇帝疲惫叹了口气,对李显幽声叹道:"朕这一生,处事一向理智冷静,绝不感情用事。也曾大义灭亲,落得个薄情寡恩的骂名。如今老了,感情上慢慢依赖起张氏兄弟,便如孤寂之人养个宠物一般,打发无以寄托的情感,汝辈竟不能容!汝可曾想过,是谁晋言将你一家接回神都的?朕念及母子情份,对你一直怀有眷顾之心,没有象对李贤那样,只没想到,你那一对儿女竟是先来逼迫朕了!"

李显虚胖的身子,无法控制地颤动不已,哭泣哀求着母亲发发慈悲,放过他的孩子。皇帝悲怆闭上双目,微微点头道:"朕老了,管教不好年轻一辈了。太子的儿女,自己看着办吧。"

我呆呆望着地上水磨石砖,心口疼的发抖。不用抬头,我已能看见某种阴暗的冷笑,就隐藏在女皇悲怆的神情中。满殿的人都在望着皇帝,都品出了这一招的恶毒。这是明显的试探,太子从轻处置,那是包庇纵容藐视天威违抗圣命,皇帝刚好用这个借口动摇太子之位;从重处置,他不仅担了一个灭子的骂名,此后余生都将处在极度伤痛之中。用嫡亲孙儿孙女的性命,试探儿子对她的忠诚度。唯亘古未有的一代女皇想的出来,做的出来。

李显茫然抬起头,忽然嘴角一撇,竟如同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孩子般,哽咽着叫了声:"阿母..."


太平公主再也忍不住,猛然抬头,愤恨的目光直射向二张,沉声怒道:"当初我送你二人进宫,警告过你们要安分守己!你们安心做好宅家的宠物,日后不愁没有你们的飞黄腾达!"

张易之轻轻一笑:"公主是要警告我们,莫忘所来之处。公主对易之的恩德,易之没齿难忘,若非公主,我此刻还不知在那里嗟食呢!"

公主恨道:"你知道就好!我李家事,岂有你置喙之处!真以为自己羽翼渐成,可以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了么?"

张易之登时沉了脸,转向皇帝作色道:"臣与六弟自入宫侍奉宅家以来,寻规导矩慎行谨言,每日勤勤恳恳奉汤制药,是故宅家得以春秋鼎旺。我兄弟二人心中只有宅家,宅家所喜之事,我二人向来倾力为之,因此得罪了一干公侯朝臣。我二人身负积怨之深,已成众失之的,近年来每行一步,皆踏刀丛剑林之险。如今更是连宅家的子孙都敢指着我们鼻子辱骂。需知臣与六弟不是市井田舍汉,我二人均是北平定公嫡孙,宰相门第簪缨世族,宅家的子孙竟拿我们如家奴般对待!臣等不愿受这等闲气,今日我兄弟就此离去,免得他日落得个斧钺汤镬,身首异处的下场!"

皇帝听到赖以长生的春药以离开为要挟,先是恐慌,玄即勃然大怒,一掀案前的笔砚喝道:"有朕在,谁敢!"她寒冷刺骨的双眸瞥了一下哆嗦的太子,怒道:"看来你是拿不出什么主意了!也罢,朕来当这个恶人!朕还没死呢!你们就迫不及待的来害朕的人,谋朕的位!"

他转头对张昌宗道:"爱卿莫恼!朕替你做主。重润他们,任你处置!"

张昌宗破涕笑道:"谢宅家恩典!"他一双漾出水波的美目湿淋淋瞟向公主,摇摇走到她身边,扬起下巴笑道:"既然是宅家的家里人,现成有个可比的。就比着那薛绍处置,如何?"

公主的泪轰然雨下,抖动着身体失声痛哭道:"仙蕙...她还怀着孩子!她如何受的了刑杖... 你当真是想要他们的命么?"

不等他回答,皇帝威严的声音响彻殿堂里:"就依卿。那二人合该重杖责治,二卿前去监刑,以解你兄弟心头之恨!"

太子虚弱抖动的身子,在内侍搀扶的手中渐渐沉了下去,昏到在地。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从我身边的杨秀手中发出。她的双手在地面石砖上颤抖着,十指长甲齐齐断裂,鲜红指血缓缓自指尖流出。

杖责向来可轻可重,甚至可多可少。令二张监刑,便是将重润兄妹的生死交与二张决定了。他们决不会放过这个再次羞辱重润和仙蕙的机会。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听这对兄妹凄惨无比的叫声,熬刑不过的讨饶声,和自己志满意得的笑声。

我用双手捂住脸,想要掩盖平生头一次血涌全身的强烈恨意。那股倔强地哪怕赔了自己性命也要将那三人撕碎的力量。我恨我的渺小薄弱,恨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做不成。泪水如泉,涌出我紧闭的指缝,洒在长生殿的石砖上。

内侍已领命,外出宣旨。太平公主打破了最后的沉默。面如白纸颤抖不住的公主,苍白无力地望着皇帝,喃喃开口道:"娘,儿只求娘一件事。给他们好好梳洗一下吧。儿这二十年,每一闭眼,便是薛三郎,披发沥血如死时状,向我走来! "

皇帝猛地一震,披发沥血,亦是她常梦见的,被她害死王皇后萧淑妃死时之状。皇帝叹口气,用下巴指我道:"你原是伺候过重润的,去吧!"

我由两名内侍扶起,艰难走出殿外。刚一出殿门,迎面狂奔而来的是披头散发的太子妃。她被相王阻拦着,挣扎着,凄厉嚎叫,狰狞似鬼。头上的凤冠假髻全部脱落,半秃的脑壳在冷风中瑟瑟颤抖。她呼叫着儿女的名字,一声声来自地狱的哭嚎划破昏日长空,如坟头枯枝上的夜枭,惨烈又绝望。

"鹔鹴...秾辉...娘带你们回去..."状若疯癫中,她忽然伸出手,指着长生殿,咬出唇血切齿呼嚎道:"总有一日,有朝一日..."

相王李旦已预知她要吐出的话,猛伸手狠狠捂住了她流着血的嘴。太子妃挣扎狞叫着,死咬住李旦那只手,鲜血从他的指尖中滴落下来。

满院的宫人,流泪看着已脱人型的太子妃,和涕泪纵横的相王,厮打噬咬着。他们是地狱中被剪去了舌头,割断了喉咙的厉鬼。凡人得遇冤屈时尚可一哭,他们却只有无声地哀鸣。他们离御座太近,一呼一吸皆能被皇帝听到,皆可成为祸延家室的罪责。我狠狠闭上双眼,将这疯狂的一幕尽力驱逐出脑海中。

失魂落魄走了几步,远远望见合璧宫飞檐铁马下,一名金吾卫,双手捧一方白绢,急匆匆向我们走来。被押送我的内侍拦住,他急切对内侍道:"方才圣旨到达合璧宫,魏王闻讯自裁。死前留下这方血书,恳请陛下看在武氏长门无后,郡主身怀嫡嗣的情况下,留郡主一命,他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取郡主一命。"

那边角粗糙血迹未干的白缎,是武延基撕断内衣一角,划开指尖鲜血写成的。随着最后的字落笔,一条生命就此落幕。我已分辨不出内心的感受,身如僵尸,麻木接过内侍递来的装奁,在他们的跟随下,往合璧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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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说疑第四十四 (战国·韩非): "孽有拟适之子,配有拟妻之妾,廷有拟相之臣,臣有拟主之宠,此四者,国之所危也。故曰:内宠并后,外宠贰政,枝子配適,大臣拟主,乱之道也。"

另有左传.《桓公十八年》:"并后、匹嫡、两政、耦国,乱之本也。"说的是同一意思:有四样威胁国家安定的现象:庶出皇子威胁嫡出皇子地位;小妾拥有正妻的地位;朝中有与宰相势力相当的第二个政治势力;宠臣的权势与君主相当。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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