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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过了好久才告诉我，这辆车是借钱买的。我很气愤地说：“有困难了，连说都不说一声，你还把我当哥们吗？”
凯文嘿嘿一笑：“就是因为把你当哥们，才没找你借钱的。”
凯文的孤注一掷取得了显著的成效。他能说会道，为人热情，所以慢慢就拉到了一批回头客，一周七天忙忙碌碌，以至于我俩凑到一起抽烟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凯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了香烟。当初，国内带来的中华烟抽完，我俩开始到街口的便利店买当地出产的香烟，没多久就发现价格贵得让人心疼，于是从网上买移民或者留学生带过来的国产香烟，直到最后某一天凯文专程从一个印第安保留区采购回大量的土烟。比起这里卖的香烟，这些土烟便宜得让人难以想象，并且，用凯文的话说：“这烟，真他妈有劲！一根就管饱了！”
然而在做接送之后，凯文几乎立刻就换回了味道更加顺口的国产烟，每次见面他都会给我带几包中华或者万宝路。我感概说：“行啊凯文老板，这马上就阔了啊！”
“这都小意思，接个机场嘛，就是赚条烟抽一抽，我们搞接送，赚钱的地方不在这里。”
在手头宽裕以后，他又重新有了泡妞基金，所以他又开始向我吹嘘起自己的泡妞经历。我注意到，他从来没有说过结婚的打算，甚至没有过有固定的女朋友。我问起来的时候，凯文洒脱地摆摆手地说：“哥们的事业正在上升期，哪能被女人的裤腰带栓住了？”
一年下来，凯文还掉了买车借的钱，又用剩下的钱做首付款，在士嘉堡买了一个小CONDO。这速度让我非常惊讶，因为我这个有固定的专业工作的人还在天天数算手头的积蓄，看够不够一个小房子的首期。这么一想，我又隐隐地自卑起来。“你小子运气可是真好啊！来加拿大没受几天苦，现在就苦尽甘来了。”
凯文嗅出了我话里的醋意，安慰我说：“我那个小破房，给你你都不会要！两间小卧室，就要接近二十万，每个月还款八九百呢，不过我全当付房租了。主要问题是管理费贵点，六百多！”
我吃了一惊：“这么贵？你傻啊，你还不如每月多还点款，直接买个不花钱的大房子呢！”
“杨哥你这又不懂了吧？”凯文刚刚假装出来的谦虚一下子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哈哈笑着说：“我现在搞的这个接送，算是私营企业，我拿这房子当办公室，那利息啊、管理费啊、还有水电什么的 ，那都是可以抵税的，就是说，这房子现在就是一只下蛋的鸡！”
“还有这脑子呢？以前真没看出来。”我由衷地赞叹道。
“这还没完呢，我打算把小卧室租出去，每个月这又是好几百。哇哈哈哈，抽烟喝酒泡妞都够了！”
我感概万千，一是看到一贯粗枝大叶的凯文竟然学会安慰人了，虽然没两句就又现了原形，二来发现凯文真的是一个优秀的生意人，以前做苦力，实在是浪费了人才。我想，不用几年，凯文就会做出个样子来的。
“凯文，要不，哥也买个车，跟你一起搞接送？”
“杨哥，杨哥饶命！你就给我留口饭吃吧！”凯文夸张地冲我拱手作揖。
“这还会不会说人话了？”
“杨哥，不是我说你啊，你这人太正义，太严肃，又太敏感，哪天你的客人让你拉去嫖娼，你还不得把他们拉到安大略湖里去？哪天有个客人跟你勾肩搭背的，你还不得把他当同性恋给剁了？……所以说啊，杨哥你就好好做你的电脑，旱涝保收，舒服着呢。“
听了他的评价，我呆了半天，最后叹一口气，惆怅地说：“唉，算了，就给你留口饭吃吧。“
十六
房价一天天涨着，涨得我心里慌慌，凯文也每次见面就撺掇我买房，终于，在来到加拿大的第五个夏天，我鼓起勇气，到北部买了一间镇屋。
凯文当然是再忙都要第一个来暖房的。天气晴朗而温暖，我在后院用新买的烤炉笨拙地烤着羊肉串，孜然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
凯文一手肉串，一手啤酒，拿啤酒的手上还夹着一只香烟，屋前屋后转了好几圈，最后他回到院子里，嘴里不停地啧啧道：“啧啧啧，杨哥，土豪啦！这家伙，一下子鸟枪换炮啊。我给你看了下风水，这房子真是不错，你看前院窄，后院宽，按照香港人的说法，这就是聚宝盆啊！再看这采光，那绝对趁得上那个词：光猛！”
我笑着说：“这个词不是专门形容土库的嘛。”老婆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俩逗乐。
“谁说的？土库哪有楼上光猛？”凯文表示不同意，他留意了一下我老婆怀孕六七个月的 大肚子，说：“老二啥时候生？搬新屋，又添丁，今年是杨哥的幸运年啊！”
我关切地问：“都来五年了，你也不赶紧找一个？再晚上几年，你孩子可就跟我家老二有代沟了啊！”
“不急，不急。”凯文口里说着不急，神情却没有刚才那么灿烂了。
吃完午饭，凯文拉着我出来散步，说要看看我家周围的环境。走了没多远，他忽然说：“找媳妇的事，我其实真的不着急，着急的是我爸妈。这家伙，每次打电话，他们俩就车轮大战，唠叨好几年了，弄得我现在电话都不敢打。”
“你这有四年多没回去看他们了吧？他们应该是很想你。”
“回不去啊！”凯文难得地长叹了一声，“前几年混成那样，连个像样工作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回去？现在，工作是有了，可是忙得跟孙子一样，哪里有空回去啊！”
我点点头，凯文说的没错，这五年里我也就是回国一次，来去匆匆，在家里呆了都不到十天时间。
我还在想回国的事，凯文却忽然换了话题：“杨哥，有个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没问题，什么事？”
“二哥要买房子，想找我借钱，数目还不小，你说我借还是不借？”
我看着凯文严肃的表情，心里明白，凯文这是不想借钱。按照他豪爽的个性，如果想借，根本问都不会问我。于是我问：“你手头有那么多钱吗？”
“没有。”凯文摇了摇头，干脆地回答。
“那你有什么犹豫的嘛，直接告诉你哥你没钱不就行了？再说，你这房子每个月还要花钱不少呢，你自己都是房奴，都还要把房子分租出去，你说你充什么大款啊！”我说完了也后悔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的脸红了一下。
他点点头：“好，不借，不借。”他把烟头用力扔到路边，双手互相拍了几下，似乎扔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重新表情轻松地说：“哥们今天开始天天买大乐透，等中了五千万，哥们再送他一千万！”
十七
有人说，中彩票大奖的比率，比被陨石击中的概率还要低，凯文七八年前在国内被陨石击中过一回，所以对自己的好运气一直充满自信。然而，凯文连续不停地买了将近一年的大乐透，这第二块陨石却迟迟没有来。
老二不到半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我下班刚刚回家里，凯文忽然打电话过来：“杨哥，你有没有空过来一下？”电话里的他声音疲惫，这让我吃了一惊。
我赶紧放下饭碗说：“没问题，我马上到！”
我一路超车来到凯文家里。一进门，凯文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他头发蓬乱，脸色惨白，黑眼圈明显，看上去跟平时英俊帅气的他判若两人。我尽量平静地问：“你怎么啦？病了？”
凯文忧伤地看着我，眼睛忽然就红了：“杨哥，我出了点事。”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各种念头像闪电一样刹那间闪过，却一时无法做出判断。“到底怎么啦？”
他声音低低地回答：“我撞死人了。”
我顿时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凯文用他这辈子最含糊的声音跟我描述了一下事情的大约经过。当天中午，他开车拉着几个客人走在一条交通繁忙的大路上，忽然旁边人行道上一位骑自行车的老人一下子就冲下马路来，凯文刹车不及，老人连人带车被撞飞出去好几米远，落到地上的时候手脚还在抽动，等凯文和客人们急急忙忙跑过来看时，他已经一动不动了。凯文当场就傻了。
震惊之下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发现一时间什么话都找不出来，倒是凯文的自言自语让我稍微平静了下来：“唉，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了，看来人不信命真的不行，你说这个老人，满马路那么多车，怎么偏偏就撞到了我的车呢？”
我无言以对，只有低着头不住地点头，那情景我后来想起来，倒像是凯文在安慰受到了重大打击的我。
这次事故，警察判定凯文是没有责任的，但是凯文坚持认为自己的接送生意已经做到头了，于是他低价卖掉了CARAVAN，重新回到了无业状态。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十八
卖掉了带给自己美梦和噩梦的CARAVAN之后，凯文花不到一千块钱买了一辆老旧的宝马车，他的理由很简单：“开宝马，坐奔驰。再旧的宝马也还是宝马，走背字的凯文也还是凯文！”然后他就开始了深居简出的宅男生活。
这期间凯文只跟我联系过一次，他有一天忽然打电话问我：“杨哥，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一头有钱的猪？”
我当然对挖走了他前女友的那头猪印象深刻，就说：“记得，他们不是也来加拿大了吗？”
“嗯。我在微信上跟她联系上了……前女朋友，不是那头猪。”
“哦。”我应了一声，知道可能又有什么故事发生了，就树起耳朵，等着听一贯憋不住话的凯文给我开讲。结果凯文老半天没再说话，倒是我憋不住了，问：“怎么样？见了吗？”
凯文这才回答说：“没有，见了能干嘛？……他们离婚了。”
“那……？你没有打算吃回头草吧？”我很担心刚刚受到打击的凯文再犯一个错误，有些替他担心了。
电话那边的凯文冷笑了一声：“回头草？老子能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再说了，就她？不找好下家，能随便就离了？”
我不再担心凯文犯绊倒两次的错误，但是他言语中表现出的激愤又让我有些担忧起来。后来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他似乎一直心情很差，说不了几句就匆匆挂了。
我想他实在是太憋闷了，非常需要发泄一下，于是有一次我打电话问他：“喝酒吧？”
“戒了。”
“抽烟呢？”
“也戒了。”
“泡妞呢？你总不能做和尚吧？”
“戒了。杨哥，哥们打算把这些坏毛病都改了，不信就转不了运！”
在宅了大半年之后，凯文重新开始了打工生涯。由于背负着房贷和高额物业管理费，凯文一下子就打了两份工，白天在一家华人装修公司做小工，晚上去一家南亚人的批萨店送外卖，一时间忙得连我的电话都没空接了。
这样忙碌了不到三个月，有一天晚上，凯文冷不丁就给我打电话了：“杨哥，你还在新市那家公司上班？”
“对啊，我换了岗位，不过还是这家公司。怎么，你对电脑感兴趣了？”
“让我学电脑，杨哥，你干脆杀了我吧！……我是想问你，新市那边有个劳动局，离你们公司远不远？”
“没听说，为什么要找劳动局？”
“我这段时间不是在一家装修公司上班嘛，妈的欠了我的钱，想赖帐了。”
我很诧异：“这里是加拿大啊，怎么也有拖欠农民工工资这样的事情？他们赖了你多少钱？”
“两个月工资，大概四千多块吧。”
“不是吧，你一共才干了多久？”
“两个月。干了两个月，妈的一直不给工资，老子就不给他干了，这段时间一直找他要钱。有几个一起干的哥们，我们一起找了个明白人问了下，就把这个混蛋公司告到劳动局去了。那边说下周三给我们一个一个地调解，我们要去，混蛋老板也要去，杨哥，你那天有没有时间？大概也就是一个小时吧。哥们这么多年都不怎么说英语了，你帮我当个翻译吧？”
十九
周三，我请了半天的假，陪凯文来到了劳动局。按照通知信的说明，我们在一家会议室门口的时间表上找到了凯文的名字。
凯文指着时间表说：“这几个人都是我工友，这个名字就是那家混蛋公司。”我凑过来一看，那时间表上还有另外三四个名字，都貌似中国人，对应的另一方是同一家公司的名字。
凯文忽然用手指敲打着时间表，疑惑地说：“很奇怪，我前面这个人，现在应该在会议室里跟劳动局的人和混蛋老板谈话呢，怎么会议室里什么人都没有？”
我探头隔着玻璃向屋里望去，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只在桌子上摆了几份文件。“不懂，会不会很快就调解完了？”
这时，一个胸前挂着工作证的人走过来叫着凯文的名字，说：“请你先等一下。李先生说有些事情耽误，所以要晚一点到。”
我看看凯文：“李先生？”
凯文回答说：“我那混蛋老板。”他看看手表，看看我：“这都到点了，你说他不会不来吧？我操，他要是不来，我找谁要工钱去？”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我还是安慰他说：“应该没事，这是政府部门，政府让他来，他要是敢不来，这官司就输定了！”
凯文想了想，点点头：“对！反正来不来他都是个输！”
又过了足足二十分钟，那个工作人员拿了几份文件过来，把我们带进了会议室。
凯文问：“我老板还没来？”
“没有。”
“那……9点那个会，他也没来？”
“不会吧？这个我不知道，因为上一个不是我的案子。”工作人员略带歉意地回答。
我和凯文互相看了一下，更加确认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个混蛋老板，根本就没露面。
在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些问题、填了一份表以后，工作人员开始不耐烦了，他对我们两个说：“对不起，请稍等一下，我再去给李先生打个电话。”
等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是满脸的怒意。凯文和我同时问：“怎么样？”
他回答说：“李先生在404公路上出了车祸，现在警察正在拖他的车。”
“骗子！我跟你讲，他就是个骗子，他今天根本就没打算过来！”凯文涨红着脸对那个工作人员大声说，他的英语口音生硬，听上去像是跟对方吵架一样。
工作人员的脸也红了：“不会吧？没有人会编造自己出车祸的借口。”
凯文冷笑着说：“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个人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他今天肯定不会来的，如果你不信我，你去问问参加9点会议的你那个同事。”
工作人员似乎开始相信了凯文，他严肃地说：“OK，那你们再等一下。”他起身就进了办公室。
不到两分钟，他就冷笑着出来了：“你说得对，他撒谎了。他9点的会议就没来，说家里出了事情。”
凯文问：“那我这个案子怎么办？”
“我们会按照他不在场处理，等于他自动放弃了解释的权利。我最晚会在周五把调解的结果寄给你们。”工作人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冷酷，在我和凯文看来，这等于已经给李老板做了有罪判决。
二十
拿到工钱的那天晚上，凯文专门跑过来告诉我。我很替他高兴，但是看他仍然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喝一口？”
“喝！戒了吃喝嫖赌也一样倒霉，那老子还不如不戒了呢，最起码还是爽过了！”
然而爽了没多久，凯文的比萨外卖工作又出事了。
那天晚上，凯文到了叫外卖的地址，那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面没有开灯，四周的房屋也大多黑着灯，只有三两户人家窗户里透出些亮光。
凯文小心翼翼地伸手按了门铃，发现门铃不响，于是又胆战心惊地敲门，这时候才有一个瘦瘦长长的黑人过来开了门，黑人面无表情地接过比萨，说：“等一下。”随手就关了门。
凯文忐忑不安地等了十几分钟，那人再也没出来，屋子里也一直是黑咕隆咚的，他壮着胆子绕到后院，却发现这房子根本就是无人居住的！
凯文知道自己上了当，就赶紧回到车上给老板打电话。没多久，老板开着车赶了过来，同车带了三四个粗壮的大汉，有黑人，也有南亚人。他们前后查看了一番，认为这个黑人就是个骗子，只是借了这个无人居住的房子来骗免费外卖的。
凯文松了一口气，刚刚开始庆幸自己碰上的这个黑人没有抢劫，老板却把怒气撒到了他的头上：“你这个白痴！你应该能看出这房子是没人住的！你应该能看出那个黑鬼是个骗子！……你给我滚蛋！”
就这样，凯文又丢了第二份工作。
凯文在给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一边讲着，一边不住地大口喝着酒，使劲抽着烟。讲完了故事，他用筷子狠狠地敲着桌子说：“他妈的，这就是要把老子往绝路上逼啊 ！”
我赶紧安慰他，引用今天刚刚看到的新闻说：“凯文，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你看哈，汶川大地震，到今年都六年多了，新闻里还说有经常有余震，所以说，你现在这些不顺，应该还是那一次出事的余震。余震虽然不断，但是最有破坏力的那一下早已经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讲到半道，我就觉得自己这个比方实在是蹩脚，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改口，只好艰难地继续讲了下去。
凯文摇着头，嗤着鼻子说说：“杨哥，我觉得好不了了。哥们以前的运气太壮，没省着点花，好运气都用完了。”
“我操，你个乌鸦嘴，可千万不要这么想啊！你才多大，三十四，三十五？人生三分之一都没过完，后面的日子长着呢。”看他这样颓废，我有些急了。
“哥们今年本命年，三十六啦。上个本命年，中了四百万大奖！风水轮流转，也不知道这个本命年会怎么样。”
“二十四就有了四百万！”我夸张地惊呼着，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一样。“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还住公司的仓库呢。想起这事我就上火！你说老天爷怎么就对大家就这么不公平呢？”
满脸醉意的凯文颓唐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哥们根本就不算什么好汉呢。走着瞧吧，看看老天爷给什么，给什么哥们都接着！”
二十一
然而不到几天时间，凯文就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了，那声音才像是我久违的凯文：“杨哥，杨哥！哈哈哈哈！你猜怎么着？”
我也很兴奋，相信凯文又遇到了什么好机会：“怎么着？是不是你小子中了大乐透了？我就说嘛，本命年了，你也该时来运转了。”
“那倒不是。……杨哥，我问你个哲学问题啊，你说，敲诈逃到加拿大的贪官，算是敲诈呢，还是替天行道呢？”
“这……”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少废话！你就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那……还是算敲诈吧，虽然被你敲诈的这个人也是个坏蛋，你跟他，这算是是黑吃黑吧。”
“黑就黑了，哥们现在就想黑一次！梁山好汉不还劫过生辰纲嘛，不义之财，贪官可以拿，哥们为什么就不能拿？！”凯文的声音还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却冷静了下来：“凯文，我跟你说，你不要冲动啊，慢慢说，你在哪里见到贪官了？”
“就在我家！”凯文斩钉截铁地说，“我现在这个房客，就是个外逃的贪官。”
“你家住了贪官？就你那小破房子？”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凯文最近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对啊！你听我说啊，我原来那个大VAN不是卖给一个哥们做接送了吗，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最近包他车的这个人就住我楼上。我一侦查，我操，就是我这个房客！天天装得跟偷渡的似的，原来是个大款啊！”
“等等等等，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大款？”
“穷人能十天半个月的包一辆商务车？再说了，你猜这小子包车干什么？看房子！看豪宅！哥们以前做接送的时候，没少从机场接了国内来的大款，也没少见土豪包车去买豪宅，知道这些人什么德行！……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家伙，藏得可真够深的，我一开始愣是没看出来！”
“凯文，我跟你说，你不要鲁莽啊，他是有钱人，也不一定就是偷跑出来的贪官嘛，再说，就算他是贪官，也轮不到你来抓嘛！你千万不要冲动！”我有些急了，生怕凯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杨哥，我做事，你还不放心？我肯定会侦查清楚了，哥们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凯文凯文，就算是坏人你也不要莽撞啊，图人钱财，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杨哥，你放心好了，哥们自有分寸。”凯文不知道是被我说服了，还是有些不耐烦了，敷衍了我几句就挂了电话。
二十二
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挂了电话，就开车跑去找了凯文。
凯文看到我突然就过来了，有些诧异。我也不说话，先在他家里看了一圈，房子里仍然是他刚刚搬进来时候的样子，只不过更加破旧，房客的房间里摆着几件看上去还算配套的宜家家具，客厅和他自己房间里摆放的则是他买的二手沙发和双人床。
我看到房客没有在家，就问：“他不在吧？”
凯文回答：“杨哥你也太小心了，他要是在家，我哪能给你打那个电话？他一早就出去了，估计又要半夜才回来。”
我这才说：“凯文，你听我说，咱们千万不能做出什么图财害命的事情来，那是犯法的，弄不好小命就没了！”
“杨哥，我知道这种事不好，所以才打电话跟你商量嘛。” 看到我急成这样，凯文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说：“你还没计划？那就好，你小子没急死我。”
“杨哥，不是我说你，人生能有几回搏，小打小闹一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到退休了，说不定连个老人院都住不起！所以说，要赌就赌个大的，赢了，这辈子就爽了，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从头再来嘛，哥们年轻，再说现在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凯文像老外一样，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是两手空空。
我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和赌徒一样狂热的眼神，背后一阵阵冒冷气。这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阳光、单纯的凯文吗？
我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半天，给他分析出了对待这个贪官的上中下三策：上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继续装不知情；中策是，替天行道，所谓替天行道的意思是，把他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但是凯文一分钱都拿不到；下策就是凯文说的，敲诈，发一笔不义之财，但其中的风险那是显而易见的。其实，我这么分析的意思是想提醒凯文，这件事情损人不利己，不如把这件事情放过去就算了。
对于我提出的所谓上策，凯文嗤之以鼻：“装不知道？这是哥们的脾气吗？就这些人，让他们把钱吐出来那都算便宜他们了！哥们就算是一分钱拿不到，也不能便宜了这些人渣！”
在我激烈反对之下，凯文十万个不情愿地放弃了敲诈的想法，但是他选择了中策。中策的计划是，在确认房客的贪官身份后，匿名举报给国内的公安部门，将他绳之以法。
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凯文说：“好吧，就算是哥们做件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吧，如果老天爷开眼，这件好事一做，我下半辈子运气就该转过来了。可惜啊，哥们是匿名举报，政府就是想感谢哥们，也找不到我、给我发奖金喽。”
“想什么呢？政府能给你发奖金，他就能找到你、报复你！”我再次给他敲了下警钟。
“杨哥你放心。这件事，哥们不做就算了，要做，那肯定是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的。”
从凯文家出来，我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情，想着想着，心情竟然渐渐莫名其妙兴奋起来。这件替天行道的大好事真要是做成了，那也算是有我出谋划策的一份功劳。那一刻，我又发现，凯文的身上重新背负起了我的梦想。
二十三
然后凯文好长时间就没了消息。我偶然打个电话，隐晦地提起替天行道的事情，凯文总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放心吧杨哥，一切都在哥们掌握中。”
我不好细问，一个是怕那边的贪官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另外也怕老婆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就这样惴惴不安地又等了半个多月。有一天周六的早上，正在上网的老婆忽然惊呼：“老杨快来看！这是不是凯文？”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电脑前，只见她正在看一个中文网站上的一条新闻，标题是：“士嘉堡又出命案，华裔男身中七刀”，下面一副照片，赫然就是凯文的头像！
那一刹那，我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凯文凯文，难道你终于还是做了图财害命的事情？
我急切地读下去，马上就绝望地发现，死者，才是凯文。
昨天半夜，凯文在自己的公寓楼下被人从背后捅了七刀，刀刀致命。警察赶到的时候，凯文的血已经流尽了，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我呆了片刻，几步跑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就去拨凯文的号码，却发现对方已经关机。
我忽然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什么，旁边的老婆脸都吓白了，赶紧过来摇晃我：“老杨，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我虚脱了一样四肢绵软地坐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会是凯文啊？怎么会是凯文啊？”
二十四
那天半夜，我被噩梦惊醒，辗转半天都无法重新入睡。于是我披了一件薄外套下了楼，拿起一包香烟，推门来到后院。初秋寒冷的月光顿时向我包围过来。
我在凉椅上坐下，用哆哆嗦嗦的手点起了一根香烟，狠狠地抽了几口，想整理一下思绪，却发现自己整个脑子里都是凯文。
关于凯文的那些记忆碎片毫无章法地在我脑子里一个一个闪过，有一个碎片上写着，凯文说，自己名字“KEVIN”的含义是：“梦、想、成、真。”我心里一动，拿起手机，搜索“KEVIN NAME MEANING”。
第一条搜索结果是：“In Irish the meaning of the name Kevin is: Handsome by birth.”
我无声地苦涩地笑了。凯文，你一开始就被耍了。
我点起另一只香烟，放到桌子上，看着那红红的烟头在夜风中一闪一闪，心里说：凯文，来陪杨哥抽根烟吧。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雨滴落到铁皮桌子上的叭叭声，同时有几滴硕大的冰凉的雨滴落到我的脸上和手臂上，让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我抬头看去，天上还是那一弯残月，月亮周围是一片白云。
我急忙低头去看，却发现那根燃烧了一半的香烟刚刚熄灭了，只留下一缕白色的烟雾慢慢地升起，片刻间就融化在茫茫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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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文过了好久才告诉我，这辆车是借钱买的。我很气愤地说：“有困难了，连说都不说一声，你还把我当哥们吗？”
凯文嘿嘿一笑：“就是因为把你当哥们，才没找你借钱的。”
凯文的孤注一掷取得了显著的成效。他能说会道，为人热情，所以慢慢就拉到了一批回头客，一周七天忙忙碌碌，以至于我俩凑到一起抽烟喝酒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凯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了香烟。当初，国内带来的中华烟抽完，我俩开始到街口的便利店买当地出产的香烟，没多久就发现价格贵得让人心疼，于是从网上买移民或者留学生带过来的国产香烟，直到最后某一天凯文专程从一个印第安保留区采购回大量的土烟。比起这里卖的香烟，这些土烟便宜得让人难以想象，并且，用凯文的话说：“这烟，真他妈有劲！一根就管饱了！”
然而在做接送之后，凯文几乎立刻就换回了味道更加顺口的国产烟，每次见面他都会给我带几包中华或者万宝路。我感概说：“行啊凯文老板，这马上就阔了啊！”
“这都小意思，接个机场嘛，就是赚条烟抽一抽，我们搞接送，赚钱的地方不在这里。”
在手头宽裕以后，他又重新有了泡妞基金，所以他又开始向我吹嘘起自己的泡妞经历。我注意到，他从来没有说过结婚的打算，甚至没有过有固定的女朋友。我问起来的时候，凯文洒脱地摆摆手地说：“哥们的事业正在上升期，哪能被女人的裤腰带栓住了？”
一年下来，凯文还掉了买车借的钱，又用剩下的钱做首付款，在士嘉堡买了一个小CONDO。这速度让我非常惊讶，因为我这个有固定的专业工作的人还在天天数算手头的积蓄，看够不够一个小房子的首期。这么一想，我又隐隐地自卑起来。“你小子运气可是真好啊！来加拿大没受几天苦，现在就苦尽甘来了。”
凯文嗅出了我话里的醋意，安慰我说：“我那个小破房，给你你都不会要！两间小卧室，就要接近二十万，每个月还款八九百呢，不过我全当付房租了。主要问题是管理费贵点，六百多！”
我吃了一惊：“这么贵？你傻啊，你还不如每月多还点款，直接买个不花钱的大房子呢！”
“杨哥你这又不懂了吧？”凯文刚刚假装出来的谦虚一下子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他哈哈笑着说：“我现在搞的这个接送，算是私营企业，我拿这房子当办公室，那利息啊、管理费啊、还有水电什么的 ，那都是可以抵税的，就是说，这房子现在就是一只下蛋的鸡！”
“还有这脑子呢？以前真没看出来。”我由衷地赞叹道。
“这还没完呢，我打算把小卧室租出去，每个月这又是好几百。哇哈哈哈，抽烟喝酒泡妞都够了！”
我感概万千，一是看到一贯粗枝大叶的凯文竟然学会安慰人了，虽然没两句就又现了原形，二来发现凯文真的是一个优秀的生意人，以前做苦力，实在是浪费了人才。我想，不用几年，凯文就会做出个样子来的。
“凯文，要不，哥也买个车，跟你一起搞接送？”
“杨哥，杨哥饶命！你就给我留口饭吃吧！”凯文夸张地冲我拱手作揖。
“这还会不会说人话了？”
“杨哥，不是我说你啊，你这人太正义，太严肃，又太敏感，哪天你的客人让你拉去嫖娼，你还不得把他们拉到安大略湖里去？哪天有个客人跟你勾肩搭背的，你还不得把他当同性恋给剁了？……所以说啊，杨哥你就好好做你的电脑，旱涝保收，舒服着呢。“
听了他的评价，我呆了半天，最后叹一口气，惆怅地说：“唉，算了，就给你留口饭吃吧。“
十六
房价一天天涨着，涨得我心里慌慌，凯文也每次见面就撺掇我买房，终于，在来到加拿大的第五个夏天，我鼓起勇气，到北部买了一间镇屋。
凯文当然是再忙都要第一个来暖房的。天气晴朗而温暖，我在后院用新买的烤炉笨拙地烤着羊肉串，孜然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
凯文一手肉串，一手啤酒，拿啤酒的手上还夹着一只香烟，屋前屋后转了好几圈，最后他回到院子里，嘴里不停地啧啧道：“啧啧啧，杨哥，土豪啦！这家伙，一下子鸟枪换炮啊。我给你看了下风水，这房子真是不错，你看前院窄，后院宽，按照香港人的说法，这就是聚宝盆啊！再看这采光，那绝对趁得上那个词：光猛！”
我笑着说：“这个词不是专门形容土库的嘛。”老婆站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我们俩逗乐。
“谁说的？土库哪有楼上光猛？”凯文表示不同意，他留意了一下我老婆怀孕六七个月的 大肚子，说：“老二啥时候生？搬新屋，又添丁，今年是杨哥的幸运年啊！”
我关切地问：“都来五年了，你也不赶紧找一个？再晚上几年，你孩子可就跟我家老二有代沟了啊！”
“不急，不急。”凯文口里说着不急，神情却没有刚才那么灿烂了。
吃完午饭，凯文拉着我出来散步，说要看看我家周围的环境。走了没多远，他忽然说：“找媳妇的事，我其实真的不着急，着急的是我爸妈。这家伙，每次打电话，他们俩就车轮大战，唠叨好几年了，弄得我现在电话都不敢打。”
“你这有四年多没回去看他们了吧？他们应该是很想你。”
“回不去啊！”凯文难得地长叹了一声，“前几年混成那样，连个像样工作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回去？现在，工作是有了，可是忙得跟孙子一样，哪里有空回去啊！”
我点点头，凯文说的没错，这五年里我也就是回国一次，来去匆匆，在家里呆了都不到十天时间。
我还在想回国的事，凯文却忽然换了话题：“杨哥，有个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没问题，什么事？”
“二哥要买房子，想找我借钱，数目还不小，你说我借还是不借？”
我看着凯文严肃的表情，心里明白，凯文这是不想借钱。按照他豪爽的个性，如果想借，根本问都不会问我。于是我问：“你手头有那么多钱吗？”
“没有。”凯文摇了摇头，干脆地回答。
“那你有什么犹豫的嘛，直接告诉你哥你没钱不就行了？再说，你这房子每个月还要花钱不少呢，你自己都是房奴，都还要把房子分租出去，你说你充什么大款啊！”我说完了也后悔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的脸红了一下。
他点点头：“好，不借，不借。”他把烟头用力扔到路边，双手互相拍了几下，似乎扔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重新表情轻松地说：“哥们今天开始天天买大乐透，等中了五千万，哥们再送他一千万！”
十七
有人说，中彩票大奖的比率，比被陨石击中的概率还要低，凯文七八年前在国内被陨石击中过一回，所以对自己的好运气一直充满自信。然而，凯文连续不停地买了将近一年的大乐透，这第二块陨石却迟迟没有来。
老二不到半岁的时候，一天晚上，我下班刚刚回家里，凯文忽然打电话过来：“杨哥，你有没有空过来一下？”电话里的他声音疲惫，这让我吃了一惊。
我赶紧放下饭碗说：“没问题，我马上到！”
我一路超车来到凯文家里。一进门，凯文的样子吓了我一跳，他头发蓬乱，脸色惨白，黑眼圈明显，看上去跟平时英俊帅气的他判若两人。我尽量平静地问：“你怎么啦？病了？”
凯文忧伤地看着我，眼睛忽然就红了：“杨哥，我出了点事。”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各种念头像闪电一样刹那间闪过，却一时无法做出判断。“到底怎么啦？”
他声音低低地回答：“我撞死人了。”
我顿时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凯文用他这辈子最含糊的声音跟我描述了一下事情的大约经过。当天中午，他开车拉着几个客人走在一条交通繁忙的大路上，忽然旁边人行道上一位骑自行车的老人一下子就冲下马路来，凯文刹车不及，老人连人带车被撞飞出去好几米远，落到地上的时候手脚还在抽动，等凯文和客人们急急忙忙跑过来看时，他已经一动不动了。凯文当场就傻了。
震惊之下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发现一时间什么话都找不出来，倒是凯文的自言自语让我稍微平静了下来：“唉，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了，看来人不信命真的不行，你说这个老人，满马路那么多车，怎么偏偏就撞到了我的车呢？”
我无言以对，只有低着头不住地点头，那情景我后来想起来，倒像是凯文在安慰受到了重大打击的我。
这次事故，警察判定凯文是没有责任的，但是凯文坚持认为自己的接送生意已经做到头了，于是他低价卖掉了CARAVAN，重新回到了无业状态。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
十八
卖掉了带给自己美梦和噩梦的CARAVAN之后，凯文花不到一千块钱买了一辆老旧的宝马车，他的理由很简单：“开宝马，坐奔驰。再旧的宝马也还是宝马，走背字的凯文也还是凯文！”然后他就开始了深居简出的宅男生活。
这期间凯文只跟我联系过一次，他有一天忽然打电话问我：“杨哥，你还记得不记得有一头有钱的猪？”
我当然对挖走了他前女友的那头猪印象深刻，就说：“记得，他们不是也来加拿大了吗？”
“嗯。我在微信上跟她联系上了……前女朋友，不是那头猪。”
“哦。”我应了一声，知道可能又有什么故事发生了，就树起耳朵，等着听一贯憋不住话的凯文给我开讲。结果凯文老半天没再说话，倒是我憋不住了，问：“怎么样？见了吗？”
凯文这才回答说：“没有，见了能干嘛？……他们离婚了。”
“那……？你没有打算吃回头草吧？”我很担心刚刚受到打击的凯文再犯一个错误，有些替他担心了。
电话那边的凯文冷笑了一声：“回头草？老子能在同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再说了，就她？不找好下家，能随便就离了？”
我不再担心凯文犯绊倒两次的错误，但是他言语中表现出的激愤又让我有些担忧起来。后来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他似乎一直心情很差，说不了几句就匆匆挂了。
我想他实在是太憋闷了，非常需要发泄一下，于是有一次我打电话问他：“喝酒吧？”
“戒了。”
“抽烟呢？”
“也戒了。”
“泡妞呢？你总不能做和尚吧？”
“戒了。杨哥，哥们打算把这些坏毛病都改了，不信就转不了运！”
在宅了大半年之后，凯文重新开始了打工生涯。由于背负着房贷和高额物业管理费，凯文一下子就打了两份工，白天在一家华人装修公司做小工，晚上去一家南亚人的批萨店送外卖，一时间忙得连我的电话都没空接了。
这样忙碌了不到三个月，有一天晚上，凯文冷不丁就给我打电话了：“杨哥，你还在新市那家公司上班？”
“对啊，我换了岗位，不过还是这家公司。怎么，你对电脑感兴趣了？”
“让我学电脑，杨哥，你干脆杀了我吧！……我是想问你，新市那边有个劳动局，离你们公司远不远？”
“没听说，为什么要找劳动局？”
“我这段时间不是在一家装修公司上班嘛，妈的欠了我的钱，想赖帐了。”
我很诧异：“这里是加拿大啊，怎么也有拖欠农民工工资这样的事情？他们赖了你多少钱？”
“两个月工资，大概四千多块吧。”
“不是吧，你一共才干了多久？”
“两个月。干了两个月，妈的一直不给工资，老子就不给他干了，这段时间一直找他要钱。有几个一起干的哥们，我们一起找了个明白人问了下，就把这个混蛋公司告到劳动局去了。那边说下周三给我们一个一个地调解，我们要去，混蛋老板也要去，杨哥，你那天有没有时间？大概也就是一个小时吧。哥们这么多年都不怎么说英语了，你帮我当个翻译吧？”
十九
周三，我请了半天的假，陪凯文来到了劳动局。按照通知信的说明，我们在一家会议室门口的时间表上找到了凯文的名字。
凯文指着时间表说：“这几个人都是我工友，这个名字就是那家混蛋公司。”我凑过来一看，那时间表上还有另外三四个名字，都貌似中国人，对应的另一方是同一家公司的名字。
凯文忽然用手指敲打着时间表，疑惑地说：“很奇怪，我前面这个人，现在应该在会议室里跟劳动局的人和混蛋老板谈话呢，怎么会议室里什么人都没有？”
我探头隔着玻璃向屋里望去，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只在桌子上摆了几份文件。“不懂，会不会很快就调解完了？”
这时，一个胸前挂着工作证的人走过来叫着凯文的名字，说：“请你先等一下。李先生说有些事情耽误，所以要晚一点到。”
我看看凯文：“李先生？”
凯文回答说：“我那混蛋老板。”他看看手表，看看我：“这都到点了，你说他不会不来吧？我操，他要是不来，我找谁要工钱去？”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我还是安慰他说：“应该没事，这是政府部门，政府让他来，他要是敢不来，这官司就输定了！”
凯文想了想，点点头：“对！反正来不来他都是个输！”
又过了足足二十分钟，那个工作人员拿了几份文件过来，把我们带进了会议室。
凯文问：“我老板还没来？”
“没有。”
“那……9点那个会，他也没来？”
“不会吧？这个我不知道，因为上一个不是我的案子。”工作人员略带歉意地回答。
我和凯文互相看了一下，更加确认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个混蛋老板，根本就没露面。
在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些问题、填了一份表以后，工作人员开始不耐烦了，他对我们两个说：“对不起，请稍等一下，我再去给李先生打个电话。”
等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是满脸的怒意。凯文和我同时问：“怎么样？”
他回答说：“李先生在404公路上出了车祸，现在警察正在拖他的车。”
“骗子！我跟你讲，他就是个骗子，他今天根本就没打算过来！”凯文涨红着脸对那个工作人员大声说，他的英语口音生硬，听上去像是跟对方吵架一样。
工作人员的脸也红了：“不会吧？没有人会编造自己出车祸的借口。”
凯文冷笑着说：“你一定要相信我，这个人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他今天肯定不会来的，如果你不信我，你去问问参加9点会议的你那个同事。”
工作人员似乎开始相信了凯文，他严肃地说：“OK，那你们再等一下。”他起身就进了办公室。
不到两分钟，他就冷笑着出来了：“你说得对，他撒谎了。他9点的会议就没来，说家里出了事情。”
凯文问：“那我这个案子怎么办？”
“我们会按照他不在场处理，等于他自动放弃了解释的权利。我最晚会在周五把调解的结果寄给你们。”工作人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冷酷，在我和凯文看来，这等于已经给李老板做了有罪判决。
二十
拿到工钱的那天晚上，凯文专门跑过来告诉我。我很替他高兴，但是看他仍然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喝一口？”
“喝！戒了吃喝嫖赌也一样倒霉，那老子还不如不戒了呢，最起码还是爽过了！”
然而爽了没多久，凯文的比萨外卖工作又出事了。
那天晚上，凯文到了叫外卖的地址，那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里面没有开灯，四周的房屋也大多黑着灯，只有三两户人家窗户里透出些亮光。
凯文小心翼翼地伸手按了门铃，发现门铃不响，于是又胆战心惊地敲门，这时候才有一个瘦瘦长长的黑人过来开了门，黑人面无表情地接过比萨，说：“等一下。”随手就关了门。
凯文忐忑不安地等了十几分钟，那人再也没出来，屋子里也一直是黑咕隆咚的，他壮着胆子绕到后院，却发现这房子根本就是无人居住的！
凯文知道自己上了当，就赶紧回到车上给老板打电话。没多久，老板开着车赶了过来，同车带了三四个粗壮的大汉，有黑人，也有南亚人。他们前后查看了一番，认为这个黑人就是个骗子，只是借了这个无人居住的房子来骗免费外卖的。
凯文松了一口气，刚刚开始庆幸自己碰上的这个黑人没有抢劫，老板却把怒气撒到了他的头上：“你这个白痴！你应该能看出这房子是没人住的！你应该能看出那个黑鬼是个骗子！……你给我滚蛋！”
就这样，凯文又丢了第二份工作。
凯文在给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一边讲着，一边不住地大口喝着酒，使劲抽着烟。讲完了故事，他用筷子狠狠地敲着桌子说：“他妈的，这就是要把老子往绝路上逼啊 ！”
我赶紧安慰他，引用今天刚刚看到的新闻说：“凯文，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你看哈，汶川大地震，到今年都六年多了，新闻里还说有经常有余震，所以说，你现在这些不顺，应该还是那一次出事的余震。余震虽然不断，但是最有破坏力的那一下早已经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讲到半道，我就觉得自己这个比方实在是蹩脚，但是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改口，只好艰难地继续讲了下去。
凯文摇着头，嗤着鼻子说说：“杨哥，我觉得好不了了。哥们以前的运气太壮，没省着点花，好运气都用完了。”
“我操，你个乌鸦嘴，可千万不要这么想啊！你才多大，三十四，三十五？人生三分之一都没过完，后面的日子长着呢。”看他这样颓废，我有些急了。
“哥们今年本命年，三十六啦。上个本命年，中了四百万大奖！风水轮流转，也不知道这个本命年会怎么样。”
“二十四就有了四百万！”我夸张地惊呼着，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一样。“我二十四岁的时候，还住公司的仓库呢。想起这事我就上火！你说老天爷怎么就对大家就这么不公平呢？”
满脸醉意的凯文颓唐地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哥们根本就不算什么好汉呢。走着瞧吧，看看老天爷给什么，给什么哥们都接着！”
二十一
然而不到几天时间，凯文就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了，那声音才像是我久违的凯文：“杨哥，杨哥！哈哈哈哈！你猜怎么着？”
我也很兴奋，相信凯文又遇到了什么好机会：“怎么着？是不是你小子中了大乐透了？我就说嘛，本命年了，你也该时来运转了。”
“那倒不是。……杨哥，我问你个哲学问题啊，你说，敲诈逃到加拿大的贪官，算是敲诈呢，还是替天行道呢？”
“这……”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少废话！你就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那……还是算敲诈吧，虽然被你敲诈的这个人也是个坏蛋，你跟他，这算是是黑吃黑吧。”
“黑就黑了，哥们现在就想黑一次！梁山好汉不还劫过生辰纲嘛，不义之财，贪官可以拿，哥们为什么就不能拿？！”凯文的声音还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我却冷静了下来：“凯文，我跟你说，你不要冲动啊，慢慢说，你在哪里见到贪官了？”
“就在我家！”凯文斩钉截铁地说，“我现在这个房客，就是个外逃的贪官。”
“你家住了贪官？就你那小破房子？”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凯文最近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对啊！你听我说啊，我原来那个大VAN不是卖给一个哥们做接送了吗，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说最近包他车的这个人就住我楼上。我一侦查，我操，就是我这个房客！天天装得跟偷渡的似的，原来是个大款啊！”
“等等等等，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大款？”
“穷人能十天半个月的包一辆商务车？再说了，你猜这小子包车干什么？看房子！看豪宅！哥们以前做接送的时候，没少从机场接了国内来的大款，也没少见土豪包车去买豪宅，知道这些人什么德行！……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家伙，藏得可真够深的，我一开始愣是没看出来！”
“凯文，我跟你说，你不要鲁莽啊，他是有钱人，也不一定就是偷跑出来的贪官嘛，再说，就算他是贪官，也轮不到你来抓嘛！你千万不要冲动！”我有些急了，生怕凯文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杨哥，我做事，你还不放心？我肯定会侦查清楚了，哥们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凯文凯文，就算是坏人你也不要莽撞啊，图人钱财，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杨哥，你放心好了，哥们自有分寸。”凯文不知道是被我说服了，还是有些不耐烦了，敷衍了我几句就挂了电话。
二十二
但我还是不放心，我挂了电话，就开车跑去找了凯文。
凯文看到我突然就过来了，有些诧异。我也不说话，先在他家里看了一圈，房子里仍然是他刚刚搬进来时候的样子，只不过更加破旧，房客的房间里摆着几件看上去还算配套的宜家家具，客厅和他自己房间里摆放的则是他买的二手沙发和双人床。
我看到房客没有在家，就问：“他不在吧？”
凯文回答：“杨哥你也太小心了，他要是在家，我哪能给你打那个电话？他一早就出去了，估计又要半夜才回来。”
我这才说：“凯文，你听我说，咱们千万不能做出什么图财害命的事情来，那是犯法的，弄不好小命就没了！”
“杨哥，我知道这种事不好，所以才打电话跟你商量嘛。” 看到我急成这样，凯文的神情也严肃了起来。
我松了口气，说：“你还没计划？那就好，你小子没急死我。”
“杨哥，不是我说你，人生能有几回搏，小打小闹一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到退休了，说不定连个老人院都住不起！所以说，要赌就赌个大的，赢了，这辈子就爽了，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从头再来嘛，哥们年轻，再说现在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凯文像老外一样，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是两手空空。
我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和赌徒一样狂热的眼神，背后一阵阵冒冷气。这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阳光、单纯的凯文吗？
我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半天，给他分析出了对待这个贪官的上中下三策：上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继续装不知情；中策是，替天行道，所谓替天行道的意思是，把他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去，但是凯文一分钱都拿不到；下策就是凯文说的，敲诈，发一笔不义之财，但其中的风险那是显而易见的。其实，我这么分析的意思是想提醒凯文，这件事情损人不利己，不如把这件事情放过去就算了。
对于我提出的所谓上策，凯文嗤之以鼻：“装不知道？这是哥们的脾气吗？就这些人，让他们把钱吐出来那都算便宜他们了！哥们就算是一分钱拿不到，也不能便宜了这些人渣！”
在我激烈反对之下，凯文十万个不情愿地放弃了敲诈的想法，但是他选择了中策。中策的计划是，在确认房客的贪官身份后，匿名举报给国内的公安部门，将他绳之以法。
似乎是为了说服自己，凯文说：“好吧，就算是哥们做件行善积德的大好事吧，如果老天爷开眼，这件好事一做，我下半辈子运气就该转过来了。可惜啊，哥们是匿名举报，政府就是想感谢哥们，也找不到我、给我发奖金喽。”
“想什么呢？政府能给你发奖金，他就能找到你、报复你！”我再次给他敲了下警钟。
“杨哥你放心。这件事，哥们不做就算了，要做，那肯定是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的。”
从凯文家出来，我一路都在想着这件事情，想着想着，心情竟然渐渐莫名其妙兴奋起来。这件替天行道的大好事真要是做成了，那也算是有我出谋划策的一份功劳。那一刻，我又发现，凯文的身上重新背负起了我的梦想。
二十三
然后凯文好长时间就没了消息。我偶然打个电话，隐晦地提起替天行道的事情，凯文总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说：“放心吧杨哥，一切都在哥们掌握中。”
我不好细问，一个是怕那边的贪官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另外也怕老婆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就这样惴惴不安地又等了半个多月。有一天周六的早上，正在上网的老婆忽然惊呼：“老杨快来看！这是不是凯文？”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电脑前，只见她正在看一个中文网站上的一条新闻，标题是：“士嘉堡又出命案，华裔男身中七刀”，下面一副照片，赫然就是凯文的头像！
那一刹那，我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凯文凯文，难道你终于还是做了图财害命的事情？
我急切地读下去，马上就绝望地发现，死者，才是凯文。
昨天半夜，凯文在自己的公寓楼下被人从背后捅了七刀，刀刀致命。警察赶到的时候，凯文的血已经流尽了，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我呆了片刻，几步跑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就去拨凯文的号码，却发现对方已经关机。
我忽然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什么，旁边的老婆脸都吓白了，赶紧过来摇晃我：“老杨，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我虚脱了一样四肢绵软地坐了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怎么会是凯文啊？怎么会是凯文啊？”
二十四
那天半夜，我被噩梦惊醒，辗转半天都无法重新入睡。于是我披了一件薄外套下了楼，拿起一包香烟，推门来到后院。初秋寒冷的月光顿时向我包围过来。
我在凉椅上坐下，用哆哆嗦嗦的手点起了一根香烟，狠狠地抽了几口，想整理一下思绪，却发现自己整个脑子里都是凯文。
关于凯文的那些记忆碎片毫无章法地在我脑子里一个一个闪过，有一个碎片上写着，凯文说，自己名字“KEVIN”的含义是：“梦、想、成、真。”我心里一动，拿起手机，搜索“KEVIN NAME MEANING”。
第一条搜索结果是：“In Irish the meaning of the name Kevin is: Handsome by birth.”
我无声地苦涩地笑了。凯文，你一开始就被耍了。
我点起另一只香烟，放到桌子上，看着那红红的烟头在夜风中一闪一闪，心里说：凯文，来陪杨哥抽根烟吧。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雨滴落到铁皮桌子上的叭叭声，同时有几滴硕大的冰凉的雨滴落到我的脸上和手臂上，让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我抬头看去，天上还是那一弯残月，月亮周围是一片白云。
我急忙低头去看，却发现那根燃烧了一半的香烟刚刚熄灭了，只留下一缕白色的烟雾慢慢地升起，片刻间就融化在茫茫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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