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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心灵感悟 / 一休本来是情僧——盲女之恋、狂诗、疯行、艳词、祖师禅及启示,ZT 作者:吴光磊 +6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他的门徒是日本茶道的鼻祖。
      他的艳禅诗比仓央嘉措还要坦露。
      他的悟境在千百年的日本独一无二。
      酒肆淫坊……他的疯行彷如济公。
      七十六岁,他邂逅黄昏恋,一段震撼人心的盲女之恋。
      对日本狂诗、文学、民风民俗、性文化……影响深远。
      他是你记忆中聪明伶俐的一休哥吗?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这虽然是唐人的诗句,拿来譬喻禅门里真正的过来人,却是再合适不过了。无为,自在;无不为,自在。
      勾勒一休禅师呢,不仅如此,荐拔他骇然独炯的“风流”艳词、爽利禅话,我想起自己的联句——
      莫道清风能洗月,从来花雨不湿人。

      “名妓谈情,高僧说禅,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此乃一休原话。
      “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云雨风流事终后”、“夜夜风流烂醉前。”
      ——此皆一休原诗。

      一休禅诗不避讳饮食男女,甚至用词表意带艳情字眼,多涉性爱,自有深意,实为一代大德高僧的惊人修行境界。行为出挑更是匪夷所思而实无堕落。
      就是这样,即使在后面的日子里,看到任何“惊心触目”的诗句或者颠覆我们常理的故事,也没有什么可诧异的。文中引证绝大多数都来自后辈学人编撰的年谱、诗集、禅案等“正史记载”。并且,是如平常,平常如是,气质上,更像我们真实而刺激的生活。

      除了动画片《聪明的一休》,相信大多数人,即便是日本人,其实对于长大后的一休禅师都不十分了解。甚至,某些“天真”, 也仿佛还被动画精彩的剧情呵护在精致的摇篮里,不愿长大。殊不知,对于“生命意识”亟待深入而终将成长的我们,他的真实经历与洒脱性情、他超越世俗虚伪与麻木“永远的活力”,会比怀念中稚气的儿童动画带来更多启示……
      《傀儡》
      一棚头上现全身,或化王侯或庶民。忘却目前真木橛,痴人唤作本来人。
      (选自一休禅师《狂云集》)

      就像一休诗里表达的,在现实的人生中我们就像是木偶,往往忘记了我们真实的本性,而迷失在种种“身份认证”里。这促使笔者有一种想介绍一休“秘史”的冲动,而且希望借一些冷门史料的阐发与评述,略微说一说“那背后牵引我们这些‘人偶’的某种终极真相”——那便是禅的意蕴了。

      内容很长,慢慢连载,设立了很多诸如:弄花、松月、梅骨、菊隐、狂云、掬水、梦闺、尺八……等章节。有的是一休的道号,有的象征他的品性,有的则是他不为人知的兴趣爱好。譬如尺八,就是一休禅师的特长,尺八是一种类似箫,源于中国而在神州几近绝迹的乐器。而真正的禅者也正如尺八——外示平常,不拘于一礼一法。内里却又是个空心人,犹如竹心,大有其用,空管成音,乃至以一音圆演,出神入化。
      这在《尺八》一章会有很好的诠释与演绎。

      提到尺八,就会想起很多美好的事物在今日之已中国濒临失传。不仅尺八,禅更是如此。
      日本的禅完完全全是从中国输入的,中国是祖师爷。但是,在历史的颠沛流离中,禅宗却在中国日趋没落了。而让人肃然起敬的是,一休这样的禅僧接过了心性的火把,以他们禅悟的智慧开启了日本乃至人类宝贵的精神财富。禅一度被日本禅僧原汁原味地继承并全方位地发扬光大,如全然盛开的鲜花。
      他们以禅的觉悟,洞察而转化人心,以禅的智识与悲怀创建和谐幸福的家园。
      自此,禅之妙用遍地开花,被他们发挥得淋漓尽致。种种细节,各个层面,花道、茶道、香道、剑道、柔道、弓道、武士道……乃至“色道”、“艳道”……浸润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从中国的盛唐之时,一脉相承,真正承传了包括佛禅在内的汉文化火炬,千年之间,脱胎换骨。以致“汉风唐韵存东瀛”几乎快成了事实,而作为宗祖的中国却沦落到文化荒漠的境地。以致这么多年了,文化传统上,很多地方,比如尺八,日本人反而都是在反哺中国。

      正因如此,笔者有一个“野心”,就是要使这些文字,不仅在于探寻禅以及一些传统文化的根源,并且要在“某些精神内核”向日本乃至西方世界的“再次输出”上做点贡献。这不是意气之争,超越“拜科学教”的窠臼,东方文化本来就是全人类个体实证、自心内证“真理实相”的共同归宿。
      一个国家,不仅仅是经济实力,文化牛X了才是真牛X。什么时候中国文化重新崛起,再度强势喷射,屹立世界文化之林,泽被天下,我们也才能真正挺起胸膛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而这(看过之后你会发现)在我们的祖先本是寻常之事。相信对于今时融合西方以及现代科技文明之中国、对于当下日新月异之中国,亦必不久远。

      现代人充满焦虑,现代人最讲人性,汇归到人性与心灵,介绍一休禅师就愈发显现出它的现实意义——
      因为一休就是那样一个真正通脱无碍,生命获得了大自在、大轻松、大盛放的禅者——一个因觉悟而熟透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他的故事会带给我们太多启示……
      这就是这些“还原真实一休”的文字最终所要表达的——

      人可以这样活,更应该这样活,一无挂碍,一无所执,纯然而热烈,自在而纯洁……

      闲话少叙,还是随着即将连载的文字,让我们的认知与感悟随着一休的生命历程一起成长吧——皈依纯真,被心中的爱与美度化!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1. “一休哥。”   “哎。”   “……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格,叽……” +6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就会勾起很多温暖的回忆,想起那个圆圆眼睛,一思考就头上画圈闭目入定的小和尚。想起他古灵精怪活泼风趣的样子。想起他很多机智勇敢惩恶扬善的故事。

        尽管现在,了解更多后,知道小一休只是动画片中艺术加工后类似阿凡提、徐文长式的童话人物。尽管我知道很多相关的故事只是移植甚至虚构,尽管善良的小叶子、鲁莽的新佑卫门(注一)、贪心的桔梗店老板和弥生小姐……并不存在。 但是,我发觉内心中,还是愿意让自己留守在儿时那种纯真与温馨的氛围里,不愿失落。 那就像很多一休迷在网上再也找不到《聪明的一休》83、88版,而搜寻到的都是些新版国语配音时的惆怅与怀念。

        很多的情感都是相通的,就像日本当年有不少七八十岁的老妈妈也一直追看一休动画。是的,那么多智慧故事的集中影射,反而从另一个侧面,更加说明了日本百姓对一休和尚的喜爱。说明了他是绝无仅有的深受各阶层爱戴的禅者。
        “心机快活、贵贱一视、儿童驯爱、鸟雀就啄”——史料上这么评价他。居然,昔日和儿童都能打成一片,鸟雀也会来亲近的一休,又复活在现代孩子们的心里,也是一奇。

        那他到底有什么样的事迹让人们念念不忘?一定有什么影响深远的东西化为民风民俗流传了下来,那对我们会有什么有益的启发?这些问题吸引着我去做深入的研讨——历史上真实的一休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另外,为什么会失落,不愿意长大,难道人一长大就会丧失纯真吗? 幸亏,一休有不一样的答案……
        像很多真正的伟大禅师一样,一休的年谱与传记没有记载他任何神通怪异之事,但却以平实的言行彪炳千秋震烁古今。就像佛陀不断强调的——“我只是一个如语者、实语者、不诳语者、不妄语者——我只是一个实实在在掏心说些真话,帮助你解脱烦恼的人。”

        1394年(后小松皇帝应永元年甲戌)1月1日,一休出生在日本的古城京都。实际上,在这之前的几十年,日本正在经历南、北朝分裂的阵痛。
        1333年鎌仓幕府灭亡,“后醍醐天皇”中兴皇室,史称“建武中兴”。
        1336年武士不满刚愎自用的“后醍醐天皇”所为,群起反抗。其中的首领足利尊氏,另行拥立“光明天皇”为“北朝”。并出任“征夷大将军”,在京都创立足利幕府(后改称室町幕府)。而“后醍醐天皇”几经周折逃亡吉野,在那里建立了“南朝”政权。两朝一直处于对立胶着状态,战争持续了五十多年,南朝渐渐衰颓。
        直到1392年,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统治时,才最终由他胁迫南朝天皇议和,让位给北朝“后小松天皇”而告终。当时,幕府将军就类似“摄政王”这样的人物,幕后操控朝政,天皇也无实权。

        而据《一休和尚年谱》记载,一休的母亲原本是南朝贵族藤原家的后代,入宫侍奉北朝的后小松天皇非常周到,天皇对她也宠爱有加。于是,这便引起一些人嫉恨,后宫因此到处流言散布,说她是藤原后人,同情南朝,有光复南朝的志向等等。而且造谣说她每每入侍天皇都袖中藏剑,图谋……天皇肯定是不信,架不住一来二去,就过渡成“疑似”了。

        这充分说明三点:1, 人心是一个非常容易受外界影响而变幻的东西,明君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不信你试试,你的心其实也是国王。)2, 污水泼几回也遮人眼目,谎言说千遍还是有它的效果的。3, 贵为天皇般的政治人物有时候也难啊,也得权衡很多家族啊下属啊乃至身边宫女太监级小人物的种种利益纠葛,同样有P民样的不为自己能左右的可怜时刻。

        人不是被别人骗,就是貌似通过别人被自己骗。人不是被自己骗,就是貌似通过自己被别人骗。
        “我的地盘我做主”更多的时候只是一句夸张虚浮的广告词。

        总之,终于,以此为由,这个名叫“伊予局”,已经纳为妃子的姑娘被逐出宫去。 天可怜见的是这个女人出宫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这便是一休了。
        只不过出生后,他的乳名叫做“千菊丸”。要说释迦牟尼是王子,一休也是王子,但是王子这个“伟大”的待遇,在他这里其实只保留了“尾大”——堂而皇之的“刹帝利”血统。因为在他还没出生的时候,母亲就被贬为了庶民,从而使一休一下就和你我同一阶层,甚至更为恶劣,从小被父亲遗弃,与母亲相依为命。

        尽管后来,由于一休和尚德行高迈超绝,天皇确实经常召他进宫中相见,甚至临终时,还把他召到床边。但这一切并没有改变其庶民的身份,他从未被人当作王子,从未过过公子王孙的生活,自己也从不以王子自居。

        个人以为,从王子出离、修行固然伟大,从一介疾苦草民走上圣贤之路,也殊为不易而更突显出它的普适性。就像耶稣基本上就是一农民,却也成为了世世代代万民所仰的精神导师,大救主。又像西藏著名的大瑜伽士密勒日巴尊者,他铮铮的话语至今流传——我不是什么活佛,不是什么转世,我实实在在是从一普通凡夫、一个忤犯五逆十恶的罪人,历尽千辛万苦才成就的。他言下之意,我行,你也行。谁也别自暴自弃、推卸责任,呵呵。

        母子二人以及奶妈玉江离开都城,开始了平静生活。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2. 母子二人以及奶妈玉江离开都城,开始了平静生活。 +6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但是,因为这个“糟糕”的血统,因为自己敏感的出身成分问题,“宫中”、“摄政王”等诸多的政治势力都会“干预”甚至剿杀,“千菊丸”小子的生活是注定不能平静的。

        无论日本、中国,还是任何有“人”这个物种的地方,都有斩草除根的老话。这是人性里残酷的斗争哲学,也是很多血的教训总结出来的。

        就在一休出生前一百多年的1159年,为争天下第一,当时日本最大的两个武士家族:“源氏”和“平氏”展开火并,史称‘平治之乱’。 虽然一开始“平氏”家族杀死了“源氏”的家督“源义朝”,却没有对他的两个幼子“源赖朝”和“源义经”赶尽杀绝。结果后来,长大后的“源赖朝”东山再起,纠合“源义经”, 率兵攻入京城。西撤遥远的四国岛沿海的平氏家族依然不能幸免。第二年被迫与源氏大军在坛之浦海域展开最后决战。平氏战败,随军的平氏一族,无论老弱妇孺,全部投海自尽,平氏就此灭族,从此被从这个星球抹去。甚至连跟随平氏一直逃难年仅7岁的安德天皇也葬身鱼腹。

        这就明白了为什么会诞生株连九族、中国自古就延续的“连坐”——一人犯法,其家属亲友邻里等连带受极刑的制度。
        日本人一方面是有样学样,从大汉、盛唐学过去不少这种“人文菁华”。一方面也有如上自己更加血雨腥风的武士战国史作为辅教案例。关键时刻冷酷残忍就是可以想见的了。

        但通常还算人性的,即使是“连坐”,也还设了些例外:凡男夫年80及有笃疾(不具备反抗力的),妇人年60及有废疾(缺少煽动力的),女已订婚尚未嫁出的(明显把女人看作早晚会出手的别人家的东西,歧视妇女),媳已订婚尚未娶入的,儿子早已被别人收养或出家、入道的,都不“连坐”。

        很显然,留给“王子”千菊丸的也只有这最后一条路了,那就是——出家。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有妻子儿女。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一个五岁的小孩子,一定要送到空门里“全托”,你可舍得?现在,初中生了还得接送呢,一家老小都围着“小皇帝”转,反了天了都觉得自己缺爱——为什么不把月亮给我摘下来?
        而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出,当妈妈将这个严酷的事实——“离开妈妈进寺庙当和尚,不然会有人杀了你。”告诉小菊丸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心情。他一定哭着喊:“我不要去,我不要跟妈妈和玉江妈妈分开……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要去寺庙!”
        “千菊丸,妈妈求求你,如果……他们把你杀了……我也不会再活下去……呜呜呜”
        “呜呜呜……”

        一个小孩子得经受多大的挣扎,一个小孩子得撑起多大的勇气,一个小孩子得想到多少母亲的辛酸,一个小孩子得抹去多少委屈的泪水……才能在第二天站在妈妈的面前,说:“妈妈,您把我送到寺庙里去吧。”
        左右为难的妈妈无声地哭了,一口奶水一口奶水把自己喂大的玉江妈妈泪流满面……千菊丸却若无其事小大人一样地在阳光里牵起妈妈的衣襟,拉起玉江的手……
        眼泪在离别转身的一瞬,扑簌簌地滑落。手,在温热肆溢的眼眶上,压了又压。

        就这样,1399年(应永六年己卯),年仅五岁的千菊丸被送到京都伏见附近安国寺的“象外集鉴”大师那里做了侍童,干些小孩子能干的劳役,也算是为将来正式出家做准备。象外长老为他重新取名为周建,一休艰苦、严厉的修行生活开始了。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与母亲这一别,就是十六年。十六年,再未能相见。


        我们能想到的情状是,经常,年幼的一休夜晚在和尚们的寮房里睁着眼睛望天儿,或者睡梦中还喃喃自语地叫着妈妈,流着泪醒来。动画片也写实性地刻画了小一休那一时期的复杂心情。那个因无法与母亲见面,经常对着绑在树上象征母亲的布娃娃说话的场景深入人心。
        还记得片尾曲吗?词作者更是准确地把握了一休的孤寂想念,以一封家书的形式把它栩栩如生地表现了出来——
        《一休的家书》

        母亲大人:您好吗?昨晚,我在杉树的枝头,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星星凝视着我,就像妈妈一样,非常温柔。星星对我说:不能沮丧哦,是男孩子嘛;如果寂寞的话,来找我说话。什么时候呢?大概……就写到这里,期待您的回信,母亲大人。一休
        母亲大人:您好吗?昨天,寺里的小猫被邻村的人带走了。小猫哭了,紧紧抱着猫妈妈不放。我对小猫说:乖,别哭了,你不会寂寞的。你是个男孩子,对吧?会再见到妈妈的。什么时候呢?……一定会的吧。就写到这里,期待您的回信,母亲大人。一休


        泪奔!这个对着星星、小猫说话的小和尚,内心是多么渴望母亲的爱呀!
        “母亲是不是及时回复一休的信呢?”
        “不。”
        “啊?为什么呢?呜呜”
        ……

        人的内在有一股饱满的能量,生命力也是它的一种张扬。通常,除非变态,它会在情感上有两个向度任人拣选。那就是——爱与恨。是的,就像欲望与喜乐,清净与龌龊……仁爱与怨恨也是,它们来自同一股生命能量,只是彼此的取向不同。对于任何人、任何事我们不在爱中消融、释放、满足。就在怨恨中纠结、挣扎、捆绑。
        就像一个孤儿,长大以后,他也许会陷入怨恨这个世界、恨不得诅咒每一个人的心理误区;又或者他会更加愿意奉献自己的爱心,充满感恩,珍惜每一次付出的机会,也为别人给予自己哪怕一点点的帮助而心怀感念。
        而重要的是,最终,我们只有在爱、包容与宽恕中才能得到解放,得到心灵的解脱,得到自我的救赎,做出积极的建设性的回应或者反而是最坚决的抗争。而不是,只是抱怨与愤懑。
        所以,痛苦的经历,即便恶劣的外在强加而来的痛苦经历,也并不能真的把人推向“地狱”。恰恰相反,如果在关键的时候,得到好的教育与指引,做出正确的方向选择,那反而是通向完满的台阶。一切在我们自己,在我们自己的选择。

        幸运的是,一休虽然不能时常依偎在妈妈的身边,却一直循着这样的台阶,得到妈妈精神上的佑护与激励,还有他的那些师父们的关爱与教导。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没落家的孩子早懂事。就是这样,当一个人走在正确的方向上,他经历的痛苦越多,觉悟就会越加深入透彻。经历的痛苦越深,他也越对一切充满悲悯,充满深情。这些是成正比的。难怪13岁的一休,就能写出《长门春草》这样的深情诗句——

        秋荒长信美人吟,
        径路无媒上苑阴。
        荣辱悲欢目前事,
        君恩浅处草方深。

        (选自一休禅师《狂云集》)

        从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涌动在他内心的绵绵思念,感受到他感恩的赤子情怀。
        一休在诗中说,很长时间才能接到妈妈您的长信啊,(咫尺天涯)我却没有机缘去与您相聚。(注二)
        荣、辱、悲、欢(百千滋味)都蕴含在目前的这种状况里吧,您对我的亲恩与情感“浅”的地方,恰恰是让春草(一样的生命)生机勃发深深生长的地方。

        正如这首诗表现的,抒发出这“深”“浅”之间复杂况味的一休,又一次长大了。(写到这里的时候,又不禁眼泪打转啊,为了懂事的一休,为了一休的妈妈,为了母子连心。一休母亲表面上“狠心”地把他送到寺庙里去,并且并不经常给他写信,实际上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他的点滴成长乃至生命安全,这在后面会有很多事例。而可贵的是,小小一休的内心,已经完全理解母亲那些难言的苦衷与造就他的种种良苦用心。)

        不眠之夜的泪水没有白流,内心对于“情”的醒觉随着心中的酸楚不断深入。正是世间的生离死别,正是佛说的无常八苦,让一休更深地领悟,对身边的情感,对世人,对一草一木都倍加珍惜。
        那是一次次淘洗,淘得没有了私我,而只剩下恩情。
        是的,无论是对母亲、对恋人还是对众生,“深恩”“恩情”这样的词在后来一休的诗歌里频繁出现。

        《长门春草》这首诗,一时在京都传为佳话。
        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故事,每一个人都赞叹。人们感受到了一休难舍的眷恋,也体会着他母亲为了成就他而付出的深心。
        仅仅十三岁,他那天赋的诗才与他深厚的情谊相比,竟然一下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尽管,那才华一样在当时名冠朝野,在今天艺惊四座。


        (待续)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3 以上听来唏嘘感慨,却不要误会成出家是件凄苦事,好像都是些迫不得已最后的生路。虽然一休的出家有他身份背景的特殊性,但也是母亲为他选定最好的人生方向。若对于信的人来讲,那更是一休必走的天命。 +6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常理上,她不是完全没有出路,至少将一休一早就过继给别人也是没问题的。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出家呢?须知一休母亲是笃信佛法,深明大义的人啊。这就得了解下相关“出家”的作料了。

        “出家”是指离开家庭到庙宇里去做和尚以专心修行,专心参悟人生宇宙万象的真谛。也就是我们俗话说的追寻人生的意义。“人生意义”,尽管这个词就像“真善美”一样,在每个物欲横流的年代都容易遭人讥笑,但奇怪的是无论到什么时代也总有这么一群“一根筋”的异类去求索。而且好笑的是,从老子那会儿就有人闻“道”大笑,从孔子那会儿就感叹世风日下,人心非古,道之不存。仿佛人类有文明以来,几千年最爱好的尽是些醉生梦死欲壑难填。

        而出家,就是这么个力求跳出欲望枷锁追求神圣的事情。真个稀有难得啊。古德有云:出家者,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也。说的是——出家是舍身透命,大智大勇大担当的大丈夫之举,不是世间文治武功所能比对的。不过,这可指的是“真出家”者,而不仅仅是外在形式,披个袈裟、烧几个戒疤,守点子咸淡戒律而已。“真出家”者出离五欲尘劳、三界火宅,心无挂碍。一尘不染,两袖清风, 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精神世界是何等丰富呀,断然不会一派凄凄惨惨戚戚啊。当然,尽管真正的觉悟与形式上出不出家无关,但若能真心发心出家——从此把自己奉献给追求真理与服务大众的事业,还是值得钦佩赞叹,恭敬顶礼。

        正是这样,大出世人所料的,古代真正发了大心出家乃至觉悟的都是当时一等一的人才。都是去寻找那份心灵的富足。比如唐代,大家熟悉的高知阶层——士大夫、大诗人们,不仅自己都在家学佛做居士,时常还要向那些出家的大禅师请教。看看李白的诗吧——

        远公爱康乐。为我开禅关。萧然松石下。何异清凉山。
        花将色不染。水与心俱闲。一坐度小劫。观空天地间。
        (《同族侄评事黯游昌禅师山池》)

        青莲居士这一沾禅,竟有些王维的味儿。说到王维,王维也是一样,被“七祖”菏泽神会禅师说得一愣一愣的,小学生一样反复请教,对于大师直示的最上乘还是没整明白。再看杜甫老师拜见禅师的作品,也是一个味道——

        兰若山高处,烟霞嶂几重。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
        问法看诗忘,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
        (《谒真谛寺禅师》)

        “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他老人家言下之意,简直是恨自己割舍不了儿女情长,怪自己想得不周到——不出家起码也把家安得离禅寺近点呀。

        诗仙诗佛诗圣们都说了,顶多再举一个白居易求问鸟巢禅师,其他人可想而知,尽皆如此。至于后代,一个苏东坡冠盖群雄,尚有佛印了元禅师“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的著名公案。而且,其实也许大家有所不知的是,这位禅师对苏子那可是耳提面命反复教育得紧。《竹窗随笔》等记载他好多次唠叨,甚至就写信直说:“子瞻你读了万卷书,文笔也没有一点俗气,为什么对于自己的生死大事反而不清楚呢?”(注三)
        这就是真正“出家”的意味。一休的妈妈就是要让一休成为这种真正的出家人。

        有一封信,很感动,正好在这里呈献给大家“佐证”。那就是能检索到的一休母亲给一休唯一的一封回信。这封信写得相当专业,水准相当高,虽然每一个字都认得,但一般人却不见得能明白。所以笔者一度怀疑它的真伪。托在日本国的朋友反复搜索查找它的源头。最后得到的答复是日本国人也不能肯定它的真伪,但能够断定的是,写信的人很了解一休,并且对佛法对禅都有极深的了悟。考虑到另有说法是一休开悟后,引导自己的母亲走出悲怨的困境。这封信就更有争议性了。不过,由于这封信写得实在太好,所以还是收录介绍出来,以利读者吧。
        这据传是母亲去世前留给一休的绝笔信。从中我们约略可以知道她希望儿子成为一个什么样的高僧——

      一休:
        我即将度完此生,复归永恒。我希望你好好用功,明悟佛法。只有这样,你才会知道,我是进了地狱,还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如果你是个大丈夫,知道佛祖是你的仆人,你就应该放下经卷,去普度众生。世尊说法四十九年,却无一字可说,何以如此?你应知道。假如你不知道却想知道的话,那就避免去做无益的妄想。
        母字 不生不死身 九月一日
        又:
        佛法的目的,在于开悟众生。如果依赖任何方法,你就像一只无知的昆虫,虽然佛教法门有八万四千之多。如果你不能彻见自性的话,那你连这封信也不会看懂。
        这是我的最后遗言。

        厉害吧,这可不是一个一般的遗言,处处都是直指人心的提点。也指引或者说总结了一休一生的觉悟与行止。如果了解,这多像是在写真实的一休,或者说有些就是一休的口气啊。
        很多不理解的地方。诚如她所说,如果未见“自性”,未能觉悟,就连“复归永恒”“不生不死身”我们也未必做出正确的解释。
        我们将记取这封宝贵的信件,很多话头会在后面的讲述中时时提撕,在最后给出全面的解析。理解这封信的诀窍是——你得知道“你是谁”。

        是的,你真的知道、真的确认——你到底是谁吗?
        
      请让我们再细心地回味一下这些话吧——

        “……我们之所以惧怕死亡,之所以有种种担心、焦虑,也正是因为我们尚且不知道我们到底是谁。

        我们到底是谁?——我们的内在、我们的灵魂里总在问!

        是的,当我们抽离了所有那些组合我们身份的元素:姓名、职务、履历、种种诸如父子、亲戚、员工等等的社会关系;抽离了所有那些支撑我们的基础:家人、朋友、工作、房子、信用卡……抽离了这所有之后我们到底是谁?事实上,我们一直在逃避那个疑问,我们之所以总是以繁杂的事情和琐碎无聊的心绪来填满每一个时刻,以这种虚假自欺的“充实感”遮掩心灵的虚弱与惰性,都是为了逃避,为了分开注意力,以使自己不用去独自面对那个赤裸的、被剥去种种虚拟身份的——“空无”的陌生人……”(引自《山居性纪》)


        “你到底是谁?”
        “休息,休息一会儿吧”

        唔,就是找来当时的小一休,画圈把脑袋划破了也想不出来呀。毕竟,他还是小“周建”嘛。

        “周建,去擦经堂的地板;去打扫墓碑;去把庭院里的叶子收拾一下;去清洗厕所……”象外大师又在招呼他了。寺庙的生活可真辛苦啊,每天早上四点就得起床。小和尚们还在睡眼惺忪的时候,老和尚已经喊他们起来念经了,之后还有各种杂活。

        后小松皇帝应永七年(1400年)到应永十一年,也就是小周建七岁到十一岁这几年,正统的《一休和尚年谱》上没有任何记载。但恰恰对于小一休来说,是民间传说最为丰富的几年,动画片也正是取材于这些。想来他一定还是有急中生智的天分,在当时也有很多类似的真实故事发生,才会被大家了解并且广为传诵。当然,也有由于人们的喜爱,自发地把很多机智的小故事附着其上,甚而有的是转借传承自中国的禅宗公案。不过咱也没必要为了训诂考据的刻板,就扔掉智慧幽默的闪光。就像因为“阳春”,便打造一囚禁“白雪”的象牙塔。不妨轻松处之,选取一些寓意相符的,以从某些侧面更加浸淫于他儿时的成长氛围。相信只要总体气质是对的,具体个例的真伪反而如同一休哥偶尔表现的小狡猾,是一种混同了邪正的俏皮,无伤大雅。又像浑水里的鱼儿,跳脱出拘泥的窠臼,反而在灵魂鲜活的气息上,更接近于混沌的现实。

        为了照顾大家的习惯,我们还是把此时的小周建叫一休吧,这样感觉更熟悉,更亲切温暖些。

        那时候还没有儿童保护法,小和尚们在禅堂念经要是打瞌睡的话,就要受到象外这个“幼儿园”长老的体罚。但是这种现象还是普遍发生,都是由于工作辛苦与睡眠不足的原因。说到劳累,一休就更是了,他是新来的,大家都可以随便支使他。一会儿这个喊:“嘿,一休,给我把被子焐好!”一会儿那个叫:“哎,一休,该倒垃圾啦!”别人不愿意干的活,都让一休干。不要奇怪啊,至今在日本,很多学习传统道术的家系中,都还保留着这种遗风。就是等级分明,后入门的要给先入门的当碎催——打杂儿。好在一休坚忍又随和,一天到晚一副无怨无悔欢天喜地的架势。

        有一天晚上,实在太累了,大家都在念经,小一休念着念着,竟然彻底睡着了。二师兄看到,长老却举着香板视而不见绕到另一侧。不过醒来时,难免一顿“噼、啪……”打过之后,长老问:“谁去把前殿的烛火熄掉?”大家都支支吾吾地哈欠连天。这活儿挺麻烦,大殿的一排烛台很高,对于这帮个儿矮的小孩子来说,要来回挪动高凳,再爬上去一个个地用手扇熄蜡烛,可得有会子功夫。都想着赶紧回去睡了。

        “师父,我去吧。”一休装无辜地说。
        “好,你去,将功赎罪。”长老不说话就等着他呢,哈,臭小子,瞌睡都让你打了,不接腔也得罚你去。
        一休赶去大殿,爬上去“噗——噗——噗——”三下五除二,几口气就把蜡烛都吹灭了。不想隔窗有耳,很快这事就被二师兄汇报给长老了。
        “一休啊,你是怎么把火灭掉的呀?”
        “是用嘴吹灭的。”
        “怎么能吹呢,人的气息如此混浊,吹熄烛火就是亵渎神灵。”
        “那怎么弄灭呢?”
        长老的手像扇子一样地扇起来:“要扇灭,扇灭呀,把凡人之气对着佛身吹可不该呀!”
        第二天早上,早课刚开始,长老先跪坐在最前面,念起经来。念着念着,就听身后坐着的小和尚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原来一休来了,竟背对佛像而坐,犹自闭眼依依呀呀地念着。
        “我、我、我说一休!”
        “啊?阿弥陀佛!” 一休又是一脸无辜
        “你这是干嘛,罪过,罪过呀!屁股冲着佛,可是要遭报应呀!”
        “啊?长老,您昨天不是讲过,凡人的气不许吹到佛身上。现在,我们这样张大口冲着佛像念经,气岂不是在天天往上吹吗?”
        “哦……哦……你这臭小子!”
        “噼、啪……”

        我看到这段的时候,忍俊不已之余,一下就想到了禅宗里的两个著名公案。
        一个是丹霞烧木佛,意趣颇为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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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 我看到这段的时候,忍俊不已之余,一下就想到了禅宗里的两个著名公案。   +6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一个是丹霞烧木佛,意趣颇为近似。

        说的是丹霞天然禅师有一次在惠林寺,遭逢百年一遇的寒流。估计全寺上下都快要忍不过了,在那儿哼哼唧唧“三冬无暖气”样的死扛着,可又都面面相觑无计可施。这位刚来挂单的丹霞和尚不管那套,居然直往大殿,砍取木佛焚烧御寒。住持看见,急忙阻止,责怪他说:“你干嘛要烧我佛像呀?你凭什么呀你……”说实话,住持被这家伙制造的突发事件,搞得都有点手足无措了,话里的潜台词分明是你这样做就不怕遭报应吗?没想到丹霞嘿然一笑,用禅杖拨弄着残灰余烬,认真地说:“我这烧木佛,是想烧出点舍利子来。”院主顿足道:“哎呀,你好愚昧呀,这是木头东西,哪里像佛那样的成就者似的,能烧出真身舍利来?”丹霞一听更乐了,跳脚大笑,说:“那太好了,既然不能烧出舍利子,既然不是真佛,那再取两座来一块儿烧了吧,哈哈……”住持无言以对,就是感觉自己和围拢而来众僧们的心与身子,都不由自主地离火堆越来越近了……

        说来有趣的是,这丹霞禅师原是一书生,一心功名。本来是准备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的,想不到在路上偶遇一位禅僧,一句话就改变了他的前程。

        “客官去哪儿啊这是?”
        “应考选官去。”丹霞信心满满自以为牛地说。
        禅僧一听,朗然笑道:“哈,选官怎比得上选佛。”言下之意您要真是个有志青年啊……一句话,令他如梦初醒。
        “选佛该去哪里?”
        “现如今江西马祖大师出世,他那儿可是个真正的选佛场。”
        丹霞听罢,不做二想,豁然放舍一切,直奔江西,出家了,就这么爽快,誓要作佛。难怪断然直截,能做出焚烧木佛这种特立独行惊世骇俗的举动,真真精神“恐怖分子”!也难怪几十年后赵州和尚喊出“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的时代最强音,敢情前面早有这“实践出真知”的行动派——度不度火的,烧了便知道。

        就是这样,古代禅师一些特异惊世的言行,往往超出一般的逻辑思维,但之所以如此,实是欲藉此棒喝世俗成见,醒觉人心,揭示出寓于表面现象之下的真谛。可尘世之人往往不解而反以为怪,实在未解禅中深意。更有小猫学老虎,家犬效雄狮之流,以为只要行止放荡出格、无所顾忌,便是禅师境界,则无异于自甘堕落、自取灭亡。

        “真佛内里坐”,丹霞禅师不但正当其时烧火取了暖,还揭竿而起,竖起破除偶像崇拜的大旗。本来佛陀当年,就是以反对偶像崇拜起家的,佛法中也处处显现自心觉悟的光辉。即便后世设立佛像,也是为了巧善方便,在真理与人之间寻个“形象”的过渡,使人觉得真理离我们更近些更鲜活亲切些。也是为了以释迦摩尼这个曾经在地球之上活生生存在过的人为榜样为师长,恭敬他,了解他卓绝的修行精神与历程,并以为效法。怎奈众生惯于愚昧,迷头认影,舍本逐末,着迷于金面而迷失于佛心,甚而流变成了只是期望藉由佛的神通,保佑自己升官发财的俗世欲求,全失真味!

        就像这中华大地竞相兴建宇宙级大佛。河南大佛以168米的霸王之气把唐朝耗时70载依山而建的乐山大佛踩在脚下,登上了世界第一的宝座。吉林金鼎大佛48米、无锡大佛88米、海南岛的观世音108米……一个赛一个,一时间,神州大地雨后春笋,尾音都离不开个“8”字。尴尬的是,我们戴上了第一第二第三大佛的桂冠,却摘不掉“信仰迷失”的帽子,街上到处流行着利欲熏心再涂金抹粉的游魂。率先暴发的政商界红人们,挥金若土,罔顾其他同胞的艰辛,把他们的这种“时尚信仰”、把他们蹭佛老爷饭吃的潜在心愿树得老高,贴得雪亮。

        有一种悲哀如影随形,即便用耻辱二字也无法粉饰!有一种耻辱无形无相,即便用“悲哀至极”也无法将它形容!
        佛若再世,佛亦哑然。

        如果论造寺写经,树塔立像,有谁比得过梁武帝?在禅宗初祖达摩眼里那却“实无功德”。为什么?如果只执著于象征的物件,执着于表象,却忽略内在的探寻、内在深意。那不仅无法体会到佛法的真谛,无法真正得到解脱与福乐,更是将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歧途。这就是为什么上面提到的马祖大师,他的另一个弟子百丈怀海,甚至制定了“不立佛殿,唯树法堂”的禅门规矩,把佛祖请下圣殿,把佛教中的外在迷信彻底转变为内向的修持。“自心是佛,自心作佛”,把偶像崇拜彻底转变为内心觉悟。彼时的祖师端的一个个都是“真的汉子”、法门龙象,马祖还有一个徒弟大珠慧海禅师更是在他的《顿悟入道要门论》里直接宣示:“圣人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智人调心不调身,愚人调身不调心。”
        我们还原一下慧海初次参访马祖时的场景——
        马祖问:“从何处来?”
        慧海禅师道:“越州大云寺。”
        马祖道:“到这里打算做什么?”
        “来求佛法。”
        “我这里一物也没有,求什么佛法?你自家宝藏都不顾,满处瞎走干什么嘛!”
        “那哪个是我慧海的宝藏?”
        “就现在正在问我的(这个),就是你的宝藏。(它)一切具足,没有任何欠缺,它就这样存在着,可以自在使用,何需外求?”
        慧海禅师一听,当即“自识本心”, 不由得一下就知觉到了。身心都充满了喜悦,叩头谢恩。拜马祖为师,并在师父身边侍奉了六年。

        看,以上丹霞天然、百丈怀海、大珠慧海,马祖弟子南泉普愿的徒弟赵州和尚,都是马祖子嗣。这个马祖道一禅师门下极盛,号称“八十八位善知识”,堪称选佛场。果然如六祖慧能预言的,真个是 “一匹马儿,踏杀天下”!

      这是由丹霞引出的一段,还有一个公案更是与“屁股对着佛”有关。说的是四祖道信禅师度化牛头山法融禅师的故事。

        这法融本来就很了得,由于禅定功夫好,自然感召很多奇异之事。相传百鸟衔花,麋鹿伏听,与虎狼巨蟒和平相处。这法融又号懒融,平素里凡人不理,只管入定用功,终日禅坐。四祖来时,他也是一副神情自若,目不斜视的样子。

        四祖于是直接问:“你坐这里是干什么呢?”
        “观心。”
        “观是何人?心是何物?”

        却说这禅家间的言语呀,有时候就跟江湖黑话似的,只一两句,彼此便知根底。四祖这一句话就切到他脉上,问在关键之处。懒融禅师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看四祖胸有成竹而又平和的样子,知道来了厉害人物,赶紧站起来,躬身施礼,非常客气地问道:“大德高栖何所?”四祖道:“贫道不决所止,或东或西。”

        不决所止,或东或西——这又是“黑话”,言下之意我根本不定在一处,随缘往来任西东——表面是说居无定所,暗指心性任运无碍,功夫已入化境。

        这话看似平常,实际上正戳在法融命门上,因为他修的正是一天到晚定在一处。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这三两句话,拿下!

        其实对于四祖道信,法融是早有耳闻,心向往之。当然,这一见之下,还是要彼此过过招儿,切磋一下。于是引向他所住的屋子。须知他那小屋附近,平常尽是虎狼之类围绕。这四祖也会演戏,顺势扬手护面,佯装害怕。法融感觉得着机会了,随机发难说:“哈,你还有这个在。”意思是说,没有想到你大名鼎鼎的祖师,还如此着相,竟然还有恐怖心在。四祖见招拆招:“这个是什么?”

        寓意“这个”也就是“那个”,指示他——当下的这个恐怖心也就是菩提。即便害怕的自然反应也只是自然反应而已,无需厌恶、对治。法融禅师不解深意,登时无语,心中却不免翻腾,还在自己的见解里纠缠,不十分服气。四祖看在眼里,走过去在他打坐的蒲团上写了一个“佛”字,请他坐。法融禅师见了,犹豫而心生畏惧,不敢上坐。四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哈哈一笑,说:“看,你呀,也还有这个在。” 暗递灵犀,直指你这才当真着了个佛相在呀。

        两个人如此三言两语之下,尽是机锋相对。法融最后也是输在了“屁股对着佛”上,为什么?不明真性,生活中自然会有执着不化、滞塞不通的地方。

        又一番点拨之后,法融茅塞顿开,接了四祖道信的法脉。后来法席大盛,学者云集,被尊为牛头宗的初祖。而且是旁出主流,独树一帜,融合老庄,深度中国化了的禅法。甚至有禅家尊其为中华禅的创立者,华夏之达摩。

        他有一首长偈《心铭》,被历来严重忽视,其中却道尽玄旨,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心性不生、何须知见。本无一法、谁论薰炼。往返无端、追寻不见。一切莫作、明寂自现。前际如空、知处迷宗。分明照境、随照冥蒙。一心有滞、诸法不通。去来自尔、胡假推穷……

        禅法演流至今,高明的几乎也只是寻个清净心,寻个觉性,观之照之,生怕陷入“无明”。而他居然说你那能“知见观照”的所在,正是人迷失与蒙蔽的源头,只要你滞塞在这个观与照上,还是未究竟通达解脱。果然受了法,与四祖敲打他的“不决所止”同一意思。可谓喝断歧路,棒杀古今!

        不知不觉,已触及禅法深意,没实修实证会无法理解。不如还是拉回“屁股对着佛”的浅显话题吧——佛门中所有事相上的规矩都是要人产生恭敬心——以仪式感,以外在的形式感培养人内心的恭敬与娴静。但佛法是学解脱,而不是越绑越紧地学束缚。过分着相的话,很多人在修行乃至生活中会无所适从,神经兮兮,甚至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反而还不如一般人来得洒脱,那真是对于佛法会错了意呀。

        “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用心恰恰无。”——牛头法融禅师的这几句口诀呀,是正对其症,咀嚼玩味,却会令人费尽思量。哈哈,不如回到轻松的小一休吧,一休有没有以上大禅师烧木佛等等“怪异”举止?有啊,太多啦!闹市之中举木刀、提骷髅……不过那都是一休长大以后的事,还是先闪回他儿时那些睿智轻松的小故事吧,轻松乃是当下第一位的——

        “休息,休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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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 安国寺不仅活儿多,下午还要学习经文,吃的更是过午不食,一天只两顿,还都粗茶淡饭。一有施主来寺,小和尚们就盯着,看有没有送些什么好吃的来,好能分点解解馋。长老总是教训他们:“喂!你们是来修行的,还想过奢侈的生活。真是的……” +6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这一天,邻家送给寺庙一罐蜂蜜。长老怕助长这些小孩子们贪心,就决定先把蜜罐藏起来。那蜜好甜啊,自己开罐“验货”的时候(不知道长老是不是也借着“验货”解馋,呵呵)都不禁反复吧唧着嘴啧啧称赞——“好美味呀”。

        正赶巧小一休因为思念妈妈,在大殿祷告回来经过方丈室。听到长老不由自主让蜜齁住的沙哑怪声儿,好奇心就起来了。隔着门缝儿一看,啊?长老在偷吃东西,啊?是最爱吃的玉江妈妈经常调制的蜂蜜。这馋虫一下就都爬出来了,赶紧去告诉其他小和尚们。小孩子们最馋这个了,一听都嚷嚷着去找长老要蜜吃。二师兄还鼓动着:“哈,长老好狡猾,让我们过清苦日子,他自己却偷偷喝蜜。”这个说:“是真的吗?要真有蜜,长老肯定会分给我们的。”那个说:“管他的,是真是假,去看看就知道了。”

        几个人不由分说跑到方丈室门外,听到正在给蜜罐盖盖子的长老,还在吸溜吸溜嘬着嘴回味(明显验货次数过多、时间过长哈。)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几个小伙伴争着挤看。抽不冷子一下,门被拥开了,大家都暴露了,面面相觑,“啊!真是蜂蜜!啊!长老……”

        “唔,你们这是干什么?”长老也被吓了一跳,赶紧下意识用僧袍遮掩着蜜罐问。

        二师兄大狗熊望见蜜似的嘿嘿傻笑,眼睛瞄着蜜罐说:“长老,嘿嘿,我们也想尝尝那个……”

        哑巴吃蜜一般的长老,装傻充愣,瞬间面无表情,“你们,你们说什么呢?啊?”

        “蜜,嘿嘿,我们是说您罐儿里的蜜。”

        “呀,这不是蜜呀,这是我们老年人的药啊,小孩子吃会有毒的。”

        “有毒也可以,让我也尝尝,嘿嘿,为大家尝尝……”小一休机灵地说。

        长老见遮不过,赶紧恢复“严厉”状态,眉毛都竖起来了:“总之是我的药,小孩子吃了会死的。”然后更是唐僧般絮絮叨叨地念叨开了:“你们呀,都给我好好修行,磨练意志,节制五欲……心经怎么说,味不异空,空不异味,味即是空,空即是味,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哇,长老又来了……”念得这些小和尚们一个个心里捂着耳朵,撒丫子全都跑了……

        几天以后,一如往常,长老要去附近农家走访。临别嘱咐小和尚们小心看护寺院,大家都诺诺应和。

        谁想长老一走啊,大家就都解放了,可没人管着了,满处瞎玩,就差上房揭瓦了。小一休最老实,还在二师兄的吩咐下和憨厚的五师兄继续扫院子。两人正干着,忽然听到方丈室那儿传来呜呜的哭声。急忙跑过去一看,屋里大乱,二师兄捂着脑袋在大哭。再看地上,啊?长老的宝贝茶碗被摔碎在地上。几个小和尚也吓得哭起来。二师兄拖着哭腔说:“怎么办啊,周建,我,我……呜呜,翻箱倒柜地找蜜罐,从上面摔下来,把师父的茶碗打碎了,呜呜,头上还磕了个大包,呜……”

        “这不是大将军足利义满寄放在这里的茶碗吗?”

        “正是啊,长老一定会骂死他的。”一个小和尚说。

        另一个呜咽着说:“笨啊,何止会挨骂,大将军知道了,会掉脑袋的。我们都会呀,呜呜……那可是将军最喜爱的宝贝了,怎么办啊。”

        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真正厉害的斗鸡呆若木鸡,那真正的狂人呢,也是每遇大事有静气。这一点从小就得有禀赋,作为未来“狂云子”一休的模子,小周建早已崭露头角。就见他缓缓坐下,凝神专注,闭目冥思。大家也都擦了泪等着,都知道他有急中生智的本事。上次二师兄闯祸,上树架鸟窝,不小心摔下来砸伤了邻居的老母猪,就是他想出主意解决的。

        一会儿,一休的大眼睛亮了,“成了,我想到一个好办法。”他看着已经被翻出来的蜜罐说,“就说这个茶碗是我打破的好了。”说着,他就去揭盖子。

        “啊,周建,不要吃,那个有毒啊。”憨憨的五师兄想着师父的话赶忙阻拦。小和尚们心里打鼓,也都不敢定论,都涨红着脸劝他。

        一休抱着罐子说:“这是打碎茶碗应受的惩罚,就让我喝吧。”说着一口下去,甜得舌头打转,笑眼连翻:“哇,这是蜂蜜,没关系,大家要不要尝尝啊。”

        美味当前,小和尚们一时都把闯祸的事忘在脑后,破涕为笑,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一整个下午就尽情享受这个了。

        傍晚的时候,放哨儿的五师兄跑进来,“长老回来了。”大家手忙脚乱赶紧收拾好地面,把破茶碗又装在盒子里,二师兄才又恍然醒来,“怎么办啊,周建,茶碗碎了,蜜也没了,呜呜……”说着又要哭起来。

        一休挤眼一笑,安慰道:“好了,没关系,看我的。”说着,索性也坐在地上酝酿开了。

        长老进来的时候,小一休已经满脸泪痕了,趴在地上呜呜的不敢抬头。大家也都伤心状围坐一旁。长老惊讶得眼睛都直了,“你们这是?周建,你为什么哭成这样?”

        “长老,对不起啊……”小一休抽噎着,跪在那里举着盒子说:“我把那个珍贵的茶碗打破了。”

        “什么,你说什么?”长老汗都下来了。

        “是啊,长老,呜呜……”一休抹干泪,一脸无辜地说:“我本想以死谢罪,就喝掉了长老的毒药,在这里等死。没成想把它全喝光了,却没有死。”

        “啊!臭小子,你还把蜂蜜都吃了。”长老一着急,不注意把蜂蜜的秘密公开了。

        “啊,蜂蜜,是蜂蜜吗?我说怎么那么甜嘛。”一休冲大伙挤着眼睛,小和尚们也都嬉笑开了,“是蜂蜜,果然是蜂蜜啊,长老骗我们,嘿嘿……”

        “……”长老闭上眼睛,“好吧,即便为你们好,我也不应该蒙你们。”他端起那个盛着茶碗的盒子,不由得露出为难的神色,自言自语地说:“但是,把将军的茶碗打破了可怎么办呢?我们就必须得去向他请罪啊。”小和尚们又都紧张起来,大家都陷入沉默。

        只有一休,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仿佛这些前前后后的,他都想过了。

        “师父,不是听说足利将军现在出家了吗?是真的吗?”

        “是的,他把将军之位让给了自己的儿子足利义持,然后就出家了,法号‘天山道义’。”

        “哦,既然这样的话,那我想想。”小一休闭目插手,若有所思。

        “想什么啊?”长老一脸疑惑,小和尚们又都开始为他担心,“唉!”

        “包在我身上,到时候就交给我处理吧!”没想到这小子突然睁大眼睛,握着拳满怀信心地说。过了些日子,将军准备在安国寺举办的盛大品茶会取消了,差人来说,茶会不搞了,邀请象外法师以及一休到他府上去,顺便把茶碗带回。一休就正式和长老一起前往足利义满的府邸,拜见这位声名显赫,实际上还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出家人。他的府邸非常恢弘,建在京都北山之上,如今日本旅游著名的金阁,就是那时他的临政待客之处。

        为什么要邀请一休一起去呢?前面介绍过,一休的出家是很多政治势力暗中角力的结果。有资料表明,日本也有研究认为一休母亲的出宫也暗含着天皇与将军之争的因素。并且在这当中,一休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将军足利义满独揽朝纲,他惟恐皇室夺回实权,曾想方设法断除皇家血脉,意欲让足利家取代皇家。他想要让天皇没有继承人,然后让自己宠爱的儿子做皇家的养子,进而成为皇太子。所以,作为皇子的一休就不能生活于宫廷,送入寺院为僧后,足利家也一直防他还俗。当时,一休以机智闻名朝野,庶民间早已传说他是后小松天皇流落民间的皇子。一休被监控甚至见机除之以绝后患就是一件可以想见的事情。 

        而这一次,足利义满就是要当面审察一休的言谈举止,伺机而动。

        “长老,茶会虽然不搞了,还是可以用那珍贵的龙目茶碗品茶,你可把它带来?”

        “啊,这个,事情是这样的……”长老迟迟疑疑正要说下去的时候,一起跪坐在下面的小一休却直了直身子,打断他的话头抢先说:“恭喜呀,大将军,听说您放下一切出家为僧了。恕我冒昧,有几个佛法上的问题,想向天山道义大和尚请教,还望您不吝赐法,能给予开示,提携后学啊。”

        那时的一休只有八岁,道义看他稳稳当当一副大人的样子也觉惊奇。

        “你要问什么?”

        “平常学习经教,是否佛之正法,怎样拣择?”

        道义哈哈一笑,心说这小孩子厉害,是来考我的呀。他佛陀拈花一般打了个OK的手势,啊,实际上是显示了三个手指头。

        “三法印?”

        “对,佛法区别于外道的这三个总原则你怎么忘了?”

        “是啊,周建,给你们小和尚上的第一课不就是这个吗?”长老插话道,他心说你不赶紧承认茶碗的过失,赶紧请罪,扯这些躲避隐瞒待会儿更过不去。

        “是,师父还说,我们一生的修行也都是为了实证这三个原则。所以,我也想听听道义法师为我讲说。”

        “嗯,虚心诚恳,孺子可教。三法印的‘印’字是印契的意思,有如世间的印章、印信。用为证明正法,故名法印。意味着凡符合此三原则者,便是佛正法。”

        “呵呵,就像您过去的官印,盖上了就是官家认证。” 一休把话题扯向轻松。
        
      长老满腹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不知这家伙又搞什么鬼。

        “正是,得佛法印,则通达无碍。如得王印,无所留难。”道义法师正色道。

        “弟子知道三法印是无常、无我、涅槃寂静。但还是愿闻其详,请转法轮——”一休忽闪着求知若渴的大眼睛继续说。

        道义能在长老面前转法轮——讲一次自己熟知的法,那也是莫大的荣光,感觉很舒服啊,呵呵,于是畅论道:“标准的说法,三法印是‘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诸行无常’是说世间的一切事物与现象无时无刻不在生灭中流转,过去有的,现在起了变异,现在有的,将来终归幻灭。‘诸法无我’是说在一切诸法任何现象中,都没有一个恒常不变的‘我’存在,一切时刻都在运动变化中。即便你现在感受到的所谓自我,也只是暂且因缘聚合的一个生理与心理幻象的组合。我们呢,也正是因为错认了这个组合的假我,因此处处以自我出发,处处以自我的视角看问题、处理问题,因而困惑造业、随业受报,感召了很多苦果。所以佛说——‘自我’是一切痛苦的根源。而‘涅槃寂静’正是讲的超越自我,达成灭除一切生死痛苦,寂静安乐的境界。”

        一休真心地磕起头来,他是觉得道义法师这段讲得真是好,与长老如出一辙,如临佛语。不过他也没忘记自己此番的任务。磕完头,他话锋一转:“那对于我们正在修行的人这三条里哪个更重要呢?”嗯?这……”经他这猛地一问,道义法师一时还真不知如何解答,不由自主眼神转向长老。显然有照本宣科、曾经从长老那儿鹦鹉学舌的嫌疑。

        “啊,一休问得好啊。”长老眨眼耸耸眉,“老朽个人觉得‘无常’是关键,是入门的前提,也是实证‘无我’与‘涅槃’的基础。只要注意仔细观照了‘无常’的现象,自然就会照见‘无我’这个事实,从而放下对自我的执着,渐而趋向涅槃。”

        道义法师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重又望向一休。

        “那要讲到‘无常’,我可不可以理解成它是说人或动物,以及世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最终一定会消亡?”

        “唔,那是肯定的,这是对‘无常’起码的认识。”道义说。

        “道义师父啊,那没生命,有形状的东西又会怎样呢?”

        啊,臭小子,在这儿等着呢,长老不禁撇撇嘴,收藏下就要放任自流的笑意。
        道义法师却还对此茫然不知,他仿佛还沉浸着,似乎从长老刚刚的解说里领悟到更深的‘无常’奥义,更坚定了自己的认知。他由是重重地点点头,首肯道:“那肯定也注定会坏灭,破碎掉。无常嘛,就是这样。”

        一休赶紧跪直身子,托举起盛着破碎茶碗的盒子,回禀道:“啊,您那个有形的茶碗破碎了,就在这儿,请您原谅……您最心爱的龙目茶碗,它是我不小心给打碎的,请您宽恕!”

        长老也心领神会,适时合十,温和地望向道义。

        自己最宝贝的东西竟然被打碎了,道义撑了撑自己的身子,牙关咬紧。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一下被“足利义满的人格”重新“附体”。他的眼睛精光一闪,目光并没有与长老交接,而是犹如剑气,径直指向一休。两个人的眼神电光火石,迸然激射。小一休毫不畏缩,坚定异常,仿佛对‘无常’真义的信仰已在他内心锻造成铁一般的意志。世事本来如此!

        “周建!”,“啊,请您原谅!”倒是长老挥汗如雨地不知该按住一休,还是安抚义满。

        “哈哈哈……”足利义满仰天大笑,“我输了,我这个老头子还是上了小和尚的当了。你就是周建吧,这小子还真是厉害啊!哈哈,好!”再响起这爽朗笑声的时候,他目光炯炯,那个拘住他的“足利义满的人格”还没有恢复成道义法师。显然一休激发起了他内心某种武士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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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 显然一休激发起了他内心某种武士的情怀。说着,他站起来,大步跨过去,从墙上取下一把宝剑,说:“周建,都说你是聪明过人的孩子,我来考你!” +7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周建不敢,有请法师。”

        “你不能靠近我,也不准你动手,但要将我的剑从鞘里拔出来。你能不能做到啊?”

        一休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可以,不过呢,得请您的卫士检查一下宝剑,看看是不是能用手抽得出来,如果他都抽不出来,我当然也就抽不出来了。”

        “啊,你怀疑我的剑有诈,那好吧!”身边护卫毫不费力就把剑从鞘里拔出来了,“一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义满笑道。“哈哈哈,您感觉不出来吗?是我赢了呀!”一休表情夸张,装出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反问道。“怎
        么?”

        “我一没靠近你,二没自己动手,已经把剑从你的剑鞘里拔出来啦。”

        “哈……”长老都被一休的急智与风趣惹笑了,但转而脸又沉了下来,他听到足利义满说:“那好吧,这只是试试你,我现在有一个正式的请求,你听好了。”“您的请求是什么?”一休好奇地问。

        “你看看那幅画着老虎的屏风。”义满大手一指,“那是全日本最高超画师的作品,画得精彩传神,画上的老虎通了神似地活灵活现,一天到晚瞅准机会就会从屏风上跳出来吃人。”

        一休看到屏风上画着一簇簇的竹子,竹林中卧着一只斑斓猛虎,两眼放光,张着血盆大口,正朝他们咆哮着。这画儿画得可真不错,栩栩如生,仿佛这只老虎真的要从屏风上蹿下来一样。

        “周建,你能帮我把这只老虎抓起来吗?”“啊?”长老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今天足利义满本来就早已准备好要问难周建,借机治罪啊,何况还打碎了他的心爱之物。怎么脱身呢?

        一休也出汗了,闭眼闷在那里。足利义满得意地看着他,来回踱着步子,带刀侍卫列立两边。形势间不容发,不容差池。

        突然,小一休站了起来,也是两眼冒光,朗声说道:“我知道怎么办了,请您借我一根粗绳子,要结实的,再找两条布带子来。”

      一个侍从立即按一休的要求,把东西全找来了。一休从容不迫地从怀里掏出一条白布毛巾,缠在额头。像个义士,威风凛凛。又用布带子把自己的两个袖口扎住。一切都准备妥了,他大步跨到屏风前,手里提着那根粗绳子,横眉怒目,摆好了架势。

      “老虎!你倒是出来呀!”一休不停搓着手喊,半天也无动静。

        “周建,你怎么啦,还不快动手!”义满催促着。

        “哈,老虎好像怕我呢,不敢吭气,它是看到我这副勇敢的样子,吓得不敢动弹了吧。”一休指着护卫们大声说:“麻烦各位武士,有谁能去屏风后面把老虎赶出来?”

        “啊?”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家伙一时都傻了眼,纷纷你看我我看你的有些小骚动。

        还是足利义满沉着,脸皮厚,他嘿嘿一笑,圆场说:“周建,你果然了不起,这只老虎显然是叫你的勇猛吓住了。看来它以后再也不敢出来害人了。”

        长老急忙告退,说寺庙里还有功课要做。

        “既来之则安之,来人呀,预备酒宴。”义满说,“作为赏赐,我要好好招待你们师徒俩!”足利义满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却愈加凝重。他心里盘算着,没想到伊予局的孩子这么聪明,如果不想办法除掉他,将来肯定后患无穷。以前残酷的例子太多了。

        “啊,那真是太谢谢您了!”小一休攥着绳子兴高采烈地说。

        等饭菜的功夫,义满继续刁难:“嘿嘿,一休,你说这刚端上来的双层糕,哪一层味道更好?答不出,可要罚你酒哟!”酒喝了会破戒,要是输了不喝又不行,这个道义和尚还是和尚吗?长老寻思着。没想到一休毫不磕绊,竟然鼓起掌来。

        “怎么?你认罚?”

        “怎么会认罚呢,我鼓掌是说您这真是好问题呀,让我鼓掌本身就是答案。”

        “什么?”

        “您说鼓掌是左手拍得响呢,还是右手拍得响?”

        义满猝不及防掉进了自己制造的悖反陷阱,答不出来了。一休却厚道地没有回罚他。

        这个问题确实有点“二”,却充满禅机——一体的东西本来不二,相互联系,不可分割。那“无我”——我们这个世界是不是一体的?呵,耐人寻味!

      不一会儿,侍从们把一盘盘香喷喷的饭菜,端了上来。长老一看,就知道义满又在耍新花招。和尚只能吃素,不许动荤,可桌上摆的全是和尚不能碰的东西,吃了就破戒……他还想着要提醒一下一休,哪知道这小子早就甩开腮帮子三下五除二,一碗野鸭汤就喝了个精光,还笑眯眯示意长老赶紧吃啊。接着又大口大口地吃起鱼来,“啊!太好吃了!”

        这时,义满终于恼羞成怒,火冒三丈,猛然抽出镶嵌着黄金宝石的大刀,厉声喝道:“出家之人不准吃荤,这你不懂吗?你看你师傅,一点儿都没有动,而你,竟敢公然破戒,该当何罪?”

      “没有啊,我什么也没吃呀!”一休认真地说,“不是我吃的,是我的咽喉、我的肚子,那些肉呀鱼的,只不过是从我的肚子路过。” 说着他还指指自己的咽喉,“我这里边,从上到下,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卖鱼的,卖肉的,还有卖酒的,全都从这儿路过。”

      “呵,小子,还想狡辩!既然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卖鱼的,卖肉的能过,那手持大刀的武士也一定能过喽!”义满用刀尖抵住一休的鼻子尖儿,发出已经变态的一阵狞笑,“来吧,就让这把刀从你肚子里通过看看。” 众人都吓傻了,长老也站了起来,准备舍身保护一休。  

        也许是出家时,一休早已承受过巨大的压力,那份迫不得已而放下亲情的伤痛,早已让他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休表现出一般大人都没有的静气,不动声色地说:“我喉咙下这条大道的确是什么都可以通过,但是我的嘴又是这条大道的关卡。”他顿了顿,竟然有些动情地说:“何况我会一心向佛,一辈子寄身于佛门之下,祈求苍生和平。那是我尽未来际最重要的心愿与职责。出于这种信念,我不会让那么危险的东西通过我的喉咙。请您原谅!”

        “一心向佛,终生出家。嗯,好吧,一休,愿你修行有成,未来普度众生。”足利义满终于确认了一休的心思,也了解到将来他的家族,不会因为眼前这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而陷入危险。他笑了,放心了,也仿佛一下从“足利义满的人格”醒来,又恢复了天山道义的慈悲。

        “好啊,这把刀就赏赐你吧。这个国度那些被痛苦缠缚的人们,有指望了。”

        看到这里,又有个有趣的问题。“我这里边,从上到下,是一条笔直的大道。卖鱼的,卖肉的,还有卖酒的,全都从这儿路过。”——这句话像不像人们常说的“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殊不知,这还真有奥义,某种意义上说,整个修行,最终都是对这句话的完成。就是终于能做到任酒肉穿肠,而心中无执无碍,佛觉常在。有捣蛋鬼质问:“出家人整天受人供养,就不怕累积债业,将来披毛戴角做牛做马偿还吗?”

        开悟的大和尚说:“干我鸟事,老僧终日吃饭,未曾吃着一粒米。”没有个“我”在,一切尽是随缘任运,无滞无碍。有个“我”在,即便全素绝食,还不是有个饭桶盛着拘着,不得自在。这个“我”难除啊,所以常见“酒肉穿肠过”,却不见“佛祖心中留”,佛祖、觉悟早抛之脑后,迷失其中而不知了。这禅语的锋利也便沦为借口的尘泥,徒然自欺而已。所谓口头禅,即是此意。可不慎欤!

        却问“我”字难除,“我”用除吗?或者换一种说法——“我”岂是除的。不是本来“无我”吗?金刚经云:“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我”本来就是个真理呀,所以才成为佛的三法印。它只需要认同、确定、承当。它只需要人快快醒来,以看清事物的本质是不是这样的。它至多是个你现在还不确认,需要实践佛的方法修行以证明的事情。它是本来的真理!就像一休对峙“天山道义”时坚信的——世事本来如此!

        “除”错失重点,“醒”才是关键。“无我”原为真理,一切本自“涅槃”。

        看古德们是不是这样说——

        唐朝黄檗希运禅师开示说:“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更时时念念不见一切相,莫认前后三际。前际无去、今际无住、后际无来。安然端坐,任运不拘,方名解脱。”

        《五灯会元》卷十二:“诸上座终日著衣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未曾挂着一缕丝。”

        一丝不挂,通透放怀,这个一休从小就不简单,即便仍然懵懂,出语行止已然小荷露角,不简单!

        象外法师是个真正的长老,其实一切事他都清楚明白,也都“罩”着呢,只是任随事情自然发展,关键的时候才会点一下,拨正方向。某种角度上,有些甚至可以说也有他的安排。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和尚,因此,你更要好好地坚持修行。”回家的山路上长老拄着禅杖,自顾自走在前面说。一休紧紧跟随着。

        寒风飒飒,拂过松林的梢头,拂过小一休光亮的脑门儿,拂过他的脖颈……一丝清凉探入胸襟,幽默地让他打了个寒战。一只大鸟飞过,独自呱呱地唱着山歌……他不由得一路都在想——“了不起?可了不起的和尚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之后,一休更加努力地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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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7. 之后,一休更加努力地修行。 +5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有时,修行完毕,他会跑到安国寺外的山顶上,站在那里,望着无边的旷野,在寂静中看日出日落,听钟声传远。默不做声。

        有时,课诵结束,他会独自留下来,端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想起自己的心事。

        更多的时候,在寺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孤独的身影。他经行着,徘徊着……冬天,冰凉的雪花,会在不经意间,扑入他温热的双眼,就像某种苍凉的情绪偶尔毫无预兆地撞入易感的内心,等他蓦然发觉的时候,已经热泪盈眶。

        而清凉的夏夜,宝蓝色的天空,深沉静寂,晶晶莹莹间,抑或有流星宿命般,划出短暂凄美的弧线,消逝于无际的苍穹。

        他的泪经常在这时,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为花开花谢,为物老愁新……

        他日渐地长大了,也就越来越感受到寂寞与孤独的滋味。

        对于寂寞,他倒先天机敏而亲近,他甚至觉得那种寂然中并不落寞,更不会冷漠,反而有很多细小的感动,被他捕捉,往往令他在萌芽的觉察中似有所悟。
        那成为了他的一种品质。

        对于孤独,则毫无办法,他感觉内心越是深入,越是孤独,也便越是思念,越是伤感。他感觉自己是与一切区隔的,那种区隔便是痛苦。

        “那是因为‘自我’。”师父告诉他。

        “‘自我’的孤立?”

        “是的。”

        “那佛是怎样的呢?”

        “佛没有了自我,他理解万事万物,并且与之融合。”

        “我要成佛!”

        是的,一休更加努力地修行。

        《年谱》记载,12岁,他就已经和几百个成年和尚一起,在壬生宝幢寺向高僧清叟大师学习《维摩诘经》了。凡是见过他的人都由衷地称赞说:“这孩子少年却老成持重,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

        《维摩诘经》讲述的是富有而深通大乘佛法真谛的居士维摩诘。通过他与文殊菩萨等人共论佛法,阐扬般若性空的思想。

        《维摩诘经》标举真正通达佛道的菩萨,虽显现上有资产财富,却因为“恒观无常”,而实际上可以做到无所贪恋;虽显现上有妻妾女子,而常远离五欲污泥。

        这种观念想必影响了很多人,包括大诗人王维,字摩诘。
        
        就像藏区以及古今很多地方,出家能受到最好的教育。明朝,那个时代的日本,甚至一个有学问的和尚都得学习中国文化。一休更是在这方面出类拔萃,他的汉诗以及大写意的泼墨书法都不让明人。这源于他13岁时就发起的出外游学志向。那时,他前往建仁寺依止慕哲大师学习作诗之法,以每天写一首诗为功课。他天资聪颖,又能刻苦用心,很快便熟读各种佛经和很多流行的诗歌俳句,人称神童。有一天,师父的侍者跟他说:“我师祖曾有‘秋风白发三千丈,夜雨青灯五十年。’这样的好句,你好好诵读,必入佳境。”这样一刺激,一休就写出了前面提到过的《长门春草》,“君恩浅处草方深”那样的妙笔。

        而到了15岁,他更是一鸣惊人,一首《春衣宿花》将他的天赋慧根、少年异秉发挥得淋漓尽致——

        吟行客袖几时情,开落百花天地清。枕上香风寐耶寤,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一首借吟咏樱花盛开时美丽景色而抒情的诗,脍炙人口。“客旅人生,一如春梦”的惆怅、淡然,与未解的参究疑情跃然纸上,而自然天成的清明禅意已隐约其中,难怪传遍了京城的市井街区,成一时之佳话。

        那一时期,在信奉临济宗的禅寺中,天龙寺、相国寺、建仁寺、东福寺、万寿寺被称作京都五山,与足利家关系密切,受到幕府的直接保护,日益兴隆。因此,很多渴望飞黄腾达的武士和贵族子弟,都纷纷出家加入五山派,希望能藉此攀附权贵。使得五山派渐渐失去了禅宗纯正的本心本怀,而尽成形式上的花样。和尚间竟然都彼此互相攀比,炫宗斗富,对门第高者极尽谄媚之色。寺院里到处弥漫着这样的对话——

        “哦,我与西川家可是亲戚。”

        “啊,你父亲是九条家出身,母亲是藤原家,太厉害了,难怪你的袈裟总是那么光鲜!”

        “噫!这件锦衣袈裟,仅这金线就价值五万,啧!啧!厉害!厉害!”

        “噢,真羡慕你们的家世,以后肯定能成大寺院的领导。到时请多多关照啊。”

        一休听到这些,经常掩耳出堂。他身为皇子,只要在某些方面妥协一些,有意趋炎附势一下,凭着自己的身世与聪慧,非常容易就可以平步青云。但十六岁的他反而选择的是针锋相对,愤而抨击——

        “你们身为出家人,却穿那么华丽的衣服,还在这里炫耀自己的家系,不觉得可耻吗?”

        “呵,你这小和尚,那金袈裟是豪门赞助的,干你屁事?”

        “你们早就应该舍弃这些身外之物,舍弃家世身份这类的东西。不要忘了,释迦摩尼佛是怎么修行的,他对任何身份的人也都是平等看待的。”

        “哼,小子,你懂什么?时代不同了,就要与时俱进!我们认为欲要飞黄腾达或者振兴佛法,家世与权贵的结交太重要了。如果能进入好的寺院成为高僧,就能够从信徒那里得到大笔大笔的供养,到时候再弘法不是很简单吗?”

        “别虚伪无觉了,这都是你们自欺欺人的借口。”

        “修行,清修?哈哈……你呀,就是太理想化了,要知道理想和现实是有差距的,理想又不能拿来当饭吃……”“是啊,是啊,他个小屁孩未经世事。”

        一休拂袖而去……

        “这家伙真讨厌!顽固不化!”

        “确实,就是个书呆子!”

        “哈哈哈……他真可怜!”

        ……

      “五山派现在太烂了!”一休想到这些不禁为佛陀的教法流泪,为末法众生失去依怙而流泪。

      一休深深地知道,当一个人像某些“政客”、“奸商”一样掉入虚伪的,不真诚面对自己内心的怪圈,进入那样的人生轨道,就将永远找不到真正的幸福。他们与真越来越远,就将相应地与虚伪越来越亲近。

      最大的虚伪就是“自我”,“自我”最集中的表现就是欲望。于是,他们将越来越趋向对表象物欲的追逐,不可穷尽而日益痛苦。他们以很多表面光鲜而实则虚幻的东西为食,权利、钱财……拼命占有、攫取,犹如嗜血的蚊蝇,彻底沦为物欲以及“自我”的奴隶。飞蛾扑火,成为不归路上的牺牲品。而越是追逐外在,相应的内心就会越来越空虚。这是一个死循环,也就是轮回的缩影。

        虽然他知道五山派只是社会现实的一个小小浓缩,但还是忍不住愤而直斥,而在心底实际上更为那些本来已听闻解脱之道的和尚们悲伤。

      “不,不是这样的,佛法不应是这样的!”有时候,他只有独自跟内心对话。有时候他向自己身边的师父倾诉——“今世,丛林山寺之论人,必议氏族之尊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写了很多此类题材的诗予以讽刺,诸如“姓名议论法堂上,恰似百官朝紫宸。” 呈给慕哲翁。《年谱》中记载,慕哲大师告诉他说:“现在禅门颓靡腐败,非一柱可支,但三十年后你的话将能引起大震动,带来革新,且先潜心好好修行,忍耐等待吧。”

        “曾几何时,思念是我唯一的慰藉。
        曾几何时,对抗孤独寂寞的,是内心更深的饮泣。
        曾几何时,记忆,竟然是一场无解的风化。
        记忆——是我回不去的家……”

        如果是用现代体,也许小一休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那个叫千菊丸的小孩子越来越远了。佛法的熏陶与时间的荡涤,让童年的记忆,像引磬飘渺的余音,感觉越来越疏淡,但愈淡,心里的系索却愈显清晰。

        毕竟还是个孩子,每当遇到对现实极深的困惑与别人太多的误解时,他就倍加的思念妈妈。他总会想起母亲拉着他的小手在舒缓的晨风中、在撒着金子般霞光的田野里散步。总会朦朦胧胧想起,玉江妈妈身体自然散发的、遗失在他记忆里温馨的奶香。总会想起最后分别时,她们滚落在他脸颊上的泪水,热而淡淡的咸味,特别是那种涩涩而说不出的滞留感。

        也许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却不能轻易被忘记。而师父告诉他,记忆无非是一种“灰尘”的堆积。

        十六岁的他还并不能完全参透其中的玄机,所以思念才更成了事实的安慰,成了他最珍重的保留。他要继续去寻找,寻找让心灵彻底解脱的佛法真谛,寻找世间那唯一的真相。

        时常,他就这样琢磨着走过闹市区,旁若无人,完全沉浸在自己对于禅意参悟的疑情中。即便嘈杂,即便叫卖声不绝,他也仿佛充耳不闻。但有时候,他却无法回避。一些虚弱的饥民,一些骨瘦如柴的乞丐,会拦住他,拦住这个和善的小和尚,祈求一些能支撑自己活下去最后的食物。

        “小师父,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了……”

        “小师父,可怜可怜我这个病重的孩子,她只是太久没吃一口东西了……”

        “小师父,求求你,救救我……”

        每当这时候,他的心里都五味杂陈,既惊惧、惭愧,又忧伤无奈。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人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地饱受饥寒之苦。而幕府的人从不去过问,那些官僚阶层、武士与贵族子弟整天只想着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并且,更令他难过的是,就连那些本应该为人心带来光明与抚慰的僧人们,也都自私地只想着自己的前程。这多么令人绝望!他想,伟大的释迦摩尼佛,当初就是看到这些人间的苦难,才去刻苦修行,最终了悟而回归人群,带给人们希望。自己也要这样发心,这样去践行。

      虽然自己的力量有限,不足以帮助他们,但他每次都与乞丐们真诚交流。后来,从他们口中得知,有个老和尚总是天天外出托钵乞食,然后再把自己化缘得来的食物分给大家。又为那些贫病交加而不幸死去的人们祈福超度。那就是西金寺的谦翁大师。《年谱》评价说,谦翁老和尚“闲客杜门,高风激世”,除了辛勤劳作,托钵乞食,就是一个人闭门清修,从不与那些追逐名闻利养的和尚往来。一休顿生仰慕之心,前往拜访。

        大师衣衫褴褛,真的就是身着“粪扫衣”。走了很远,谦翁把一休引导到山顶,两个人就那样“奉天作幕,以地为席”躺在青草之上。一休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一下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再重的背负,也似就此放脱。他把自己的烦恼都告诉了谦翁。

        “你的想法与他们真是不一样……那就不要在意那些无聊的人所说的话……要沿着自己坚定的信念走下去。”大师边说边借着阳光检自己身上的虱子。

        其实只是这些很平常的宽心话,却似乎给一休带来无比的安详。他爬起来,跪坐在那里,想要更认真地聆听大师的训示。却又被谦翁一把拽倒在草地上。他于是顺服地趴在那里,任风悉悉索索地在背上撒欢儿,阳光像小虫子在脸上爬得很痒。周围的野花融合青草的沁冽,吐露芬芳。心脾清凉,神明气爽……

        “好了,我要回小庙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谦翁已经拄着树杈做的禅杖站在了那里。一休一骨碌爬起来,又跪伏在地,恳切地说:“请大师收留我做弟子吧。”

        “嗬,难道你想离开物质那么富足的寺院?”

        “嗯。”一休重重地点点头,不知怎么眼泪竟扑簌簌地流下来,“是的,我想沿着自己坚定的信念走下去。”

        “起来吧,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谦翁趿拉着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僧鞋,悠哉悠哉走在前面,“他才是个风趣的小老头儿。”一休不由自主想。突然,谦翁猛然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但是,还没有一个弟子能在我身边忍受,你,可以?”

        一休朗声说:“没关系,就请您严格要求我吧!”

        这样,一休又追随谦翁和尚苦修,成了他唯一的弟子。谦翁从自己名字“宗为”中取了个“宗”字,为他起名叫“宗纯”。那时,他十六岁。

        谦翁的小庙破陋不堪,逢连日阴雨,就是一幅“落落雨合一地水,疏疏屋漏满天星。”的景象。

        “师父,屋漏瓦飞,何以安居?证‘无漏’,莫非就先得‘屋漏’?哈哈……”

        “呵,小子,屋漏在上,知之在下。其谁知之?其谁知之?道!速道!”

        一休随时都可能像这样,被师父的机锋逼得脸红脖粗、无所遁形。

        谦翁老和尚严格遵循禅门“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古法清规,要求一休如果不把自己一天应该做的事情做完,当天就不能吃饭。他还身体力行,带着一休每日田间劳作。

        “咱们西金寺不要施主施舍,吃的东西就自己种。”

        “嗯,好!嗨,嗨……”一休干得很是起劲。

        相传这规矩是百丈怀海大师制定的,他结合中国的实情,因时因地制宜,改革戒制。当初他老人家也是自己领头做工,四五百人跟着他修道,个个自动自发,共有共享,同甘共苦。据说那是地球人,从精神到物质最接近共产主义的一次尝试。弟子们怕他累坏身体,劝师父不要做,甚至把他的工具藏起来,不让他做。他就硬是一天不吃饭,一日不作一日不吃。大家吓坏了,又赶紧把工具拿出来。还给这个老劳模。

        室町幕府时代,日本的临济宗分为两大流派。一派为与幕府等权利机构关系密切的“五山派”。另外一支则是以大德寺、妙心寺为代表,专注于严格而纯正的禅宗法度。谦翁大师传承的就是这一派。

        每天,一休还要头戴斗笠,跟着师父前往闹市,或者静僻的乡村,沿街乞食。偶尔也会遇到白眼,或者劳作了一天,而乞来的食物只有两三条萝卜干。毕竟,他们不仅去富人家,也会去穷人家。师父说,这是为布施的人种“福田”,要一视同仁。

        “即使施舍的很少,哪怕一点都不给,也不能埋怨。”

        “是,是的。”

        “即使食物有些霉变,也不许丢弃。”

        “是,是的。”

        “即使食物很是美味,也不许贪着。”

        “是,是的。”

        “即使人家态度蛮横,你也要体谅理解。”

        “是,是的。”

        “即使……”

        “是,是的。”

        一休的心情却好极了,他的“自我”被消磨得越来越小,于是,他的快乐就越来越大。这是一个人性最秘密的“反比”,如今,他竟心知意解,亲身受用了。他再向母亲祷告时,总会提到每天比以前更加艰苦,但过得却越来越充实。谦翁真是一个朴实又高明的好师父呀!

        不仅是苦行劳动,一休还追随大师拚命修习五明中的一些佛家内典与俗家外典,浸淫关山派宗风五年。

        闲暇的时候,他们也会在西金寺外的松林间穿行。或者漫游翠绿茂密的竹海。有时候,谦翁大师又带他登上山顶,坐看云起,望尘世炊烟袅袅。告诉他“高高山上立,深深海底行。”告诉他“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修行真谛。

        更多的时候,他们走过一望无垠的田野,风拂过青青的秧苗或者金黄的麦浪,天地之间的爱与感动仿佛就在那一个个画面里汹涌……

        有谦翁师父在,就有美好时光。

        可美好时光仿佛总是因为忘我的投入,而流逝得飞快。

        转眼四年过去了,一休宗纯也成了二十岁的青年人。一天,谦翁把一休叫到身边,告诉他说:“我所有的东西都倾倒给你了,但当初也没有人为我佐证,所以我也不给你印证啊。”

        《年谱》说,谦翁师承“无因”,活脱脱一个本色的古禅僧。他对一休器重而不予随意印可,实在意味深长。

        谦翁之所以名字中有个“谦”字,正是谦逊之意,“无因”意味“无我”之本来。“无我”才能谦,“无我”是佛法的核心,一个“谦”字,直彻根源。

        无我与世无争,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之争。行谦流而不盈,持中守泰,反而万事亨通。这就是为什么“谦卦”,每一爻都是吉利的原因。

        天空虚怀,所以容纳万有。大地谦卑,所以承载万物。惟君子能谦,惟谦终成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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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8. 不久后,谦翁就卧床不起,开始生起大病来。 +4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师父,您喝点粥吧。”

        “如果一天不劳动,就一天不能吃饭。我不吃。”

        “师父!您、您……您不吃会死的!”

        “没办法,这是规定。”

        “师父!”

        “不要担心我,你要继续前行,现在,想去哪里都可以……”

        “不,师父,请让我继续留在这个寺院照顾您吧!”

        “因为你在我身边,这五年来我过得非常快乐!现在,无常的时刻正在显现,而你,需要继续历练……”

        “师父!”

        ……

        尽管一休一直努力照顾他,但是无济于事。相依为命的谦翁大师圆寂了。《年谱》中记载“致祭无资,徒心丧耳”——庙徒四壁,竟然没钱祭奠,空落落的,只剩下心痛。一休每天丢了魂似的,偶尔外出,邻人施舍斋饭都视而不见。远行经过驿站的时候,陌生人见他衣衫不整、面带菜色,一副丧心失神的样子,更是以为他不是遭了师父的苛责就是遭了后母的辱骂。

        他躲进佛堂里专心拜佛,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请您教教我,大师,我今后该怎样做才好呢?”空荡荡的佛殿没有回答。

        “怎么,我竟然整天这样浑浑噩噩的,真是没用!”有时,他又不由自主陷入自责。

        “母亲,我怎么也领悟不透啊,大师走后我完全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怎么办啊,母亲?”

        这个阶段,母亲的样子比原来更加频繁地浮现在他眼前,好像又回到了几岁刚出家的时候。但那只是最后的安慰,也没有答案。他或许进入了一种抑郁状态,以至于沮丧与谴责的魔鬼一直在一点点消磨着他的意志,蚕食、瓦解,以待有机会彻底吞噬了他。

        “自我”之魔就是这样,它有很多花样,要么诱惑、逼迫,要么攻击、谴责。一旦你犯了错误,或者因为什么一时出现问题,它会即刻开启过度谴责的程序,混合着各种角度与理由,全力打击你,麻木、摧毁你的信念,打乱你的阵脚。总之,它就是要扰乱人,让人纠结,心不得安宁。颠来倒去,反反复复,都是它的诡计。显然,师父曾经说过“禅僧应该连追求悟道的那种欲望也要舍弃掉。”的话,他还没有明白。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一休也进入了某种“死循环”。他在大津石山寺闭关,一连七天,在佛前默祷。那种状态下,虽道念坚劲,却很难不出现一些偏执。终于走出小庙的时候,一些相熟的人还以为他走出了困境。看他依然落落寡欢但又较前平静的样子,虽不敢上前搭话,心下还是为他高兴。

        谁想他却是走向了湖边。

        他在琵琶湖边,转啊转。一会儿想参悟不透的话头;一会儿想自己苦难的身世;一会儿想生离的母亲;一会儿又想到死别的师父……一时百感交集,万箭穿心,百千念头,胡思乱想,交相缠缚。终于,一根弦要断了,死魔瞅准了机会,给他递上了个贴心的借口——他自己瞎想到:“倒不如我投身水中试一试,假如不死,那一定是观音菩萨佛祖保佑。否则,纵然葬身鱼腹,他日轮回之后,菩萨也会成就我想要开悟的志向。佛菩萨怎么会舍弃我呢?不如就试试吧……”(即便要自杀,对佛还有信心,难得。)

        这么自己寻思着,就好像有人拽他似的,他竟不由自主一步步走进了湖里。今夜的琵琶湖水平如镜,宁静安详。星月朦胧,万籁俱寂。一切仿佛都在沉睡,进入了一种分外甜腻的梦境。“好美啊!要是就这样死了,也就不会有痛苦了。”自我之魔鬼还在他心里迷乱诱惑他。

        “不能逃避痛苦,千菊丸,你不能死!”

        “不行,我到底在做什么啊,竟然由于太过痛苦而失去勇气……”

        心里泛起母亲容颜以及残留正念的时候,还有最后一丝光亮。但它是那样幽暗,合于今夜的梦境,越来越困顿,越来越暗淡,离自己越来越疏远……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与冰冷的湖水融为一体,死,变得并不可怕,甚至有几分静谧的香甜。生,也无留恋。

        他就要彻底崩溃,朝向死神飞奔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年谱》记载,母亲的信使闻讯赶到,急忙大喊:“和尚,毁身失孝,别干傻事,悟道有的是时间,如果自杀了,就悔之晚矣呀!”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激灵灵把他打回现实!

        他决定——进京觐见母亲。

        这是十六年后的重逢。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一休,回到了他魂萦梦牵的母亲的家。他在这个俗世的根。

      望着消瘦的、个头儿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一休,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望着双手捂住脸抽泣的母亲,望着她抖动的、瘦削许多的双肩,一休的泪水无声滑落。他关切地搀扶她坐在那里,默然良久。

        “千菊丸,不,宗纯师父,你看上去很痛苦啊!”母子连心,充满爱心的母亲对于孩子的了解不会随着时间而钝化,“不过,你竟然变得这么出色,堂堂正正,一表人才……”

        “我很出色吗?生死大事未了,我还有很多迷惑,始终领悟不了。”一休的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阴云。

        “不要着急嘛,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引领。难道你忘了‘痛苦越多,领悟越深。’”

        “啊,记得,这是上一次您的临别赠言,只是那时还不太懂。”

        “那么,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嗯,我想去拜坚田禅兴庵的华叟大师,做他的弟子,继续修行参悟。”

        “啊,华叟大师那里可是以全日本最严厉的修行而闻名的。你,可要珍重啊。”母亲的眼睛里晶晶莹莹的,溢满嘉许与关爱。

        “您放心吧,您可也要好好保重啊……”

        几天后,一休与母亲依依惜别。他道心坚定,决心继续寻求纯洁的信仰。

        深夜的客栈安静无声,月光依旧柔和地照射,坐在床上,一休的眼泪不断流下。这一别,不知又要多长时间。

        华叟宗昙是继承临济宗禅法的高僧,曾身为大德寺第23代住持。但他并未在本寺大德寺住过,而是在坚田那个贫寒的小庙里度过了一生。

        一休来到禅兴庵求见华叟大师的时候,山门峻拒,无人搭理,吃了回冷冷的闭门羹。他暗暗发誓:“如果要是得不到大师开示,我就决心死在这里。”于是,露宿门外,睡在草窠儿里。或者晚上就去湖边找条空船盖条破草席一卧,大清早又赶回庵前跪伏祈望。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看门的和尚劝了很多次,又回禀华叟师很多次,都无效果。

        这样过了四五天,正赶上华叟大师要去附近村子赴斋饭。出门看到一休跪在门侧,就吩咐左右说:“怎么几天前这个和尚还在这儿啊,赶紧泼水杖逐走。”
        几个和尚遵命,对他棍棒加身,又找来木桶往他身上泼水。一休把心一横,眼一闭,硬是不走。挺身打坐,专心用功。据说那已是深冬,日本国天寒地冻,大雪纷飞,一盆凉水,可鉴一片冰心……

        华叟斋毕归来,看到他依旧跟座小山似的屹立不动。于是,招呼他先进来,但还是准备随时打发他走。直到问话的时候,至诚所感,一语投机,才终于收留了他。服侍师父,这一跟就是九年。

        这是“二祖断臂”,“程门立雪”的一休版。古时求法就这么难,真心求法的人道心就这么坚。难怪西藏大教主莲花生大士,离藏前开示心要的最后一句是:“尊师、重道、实修者得之……”

        一休重道若此,尊师亦然。

        华叟是滋贺祥瑞寺开山,不贪名利,不住大德寺,禅风严格,作风辛辣,从来不留情面,这些后来也影响了一休。有一天,华叟师父让一休为他切药草,看到一休指伤出血,血染垫板,就直视骂他道:“你这么强壮,但你的手指怎么如此软弱!”一休听了,不但不稍有厌烦,反而忍着痛,手上更加用力,辛苦地干下去。大师看了,脸上这才微微露出点笑容。后来,华叟大师病重的时候,大小便失禁,弟子们都使用工具清理,唯有一休毫无嫌恶,更加体贴地直接用双手去收拾。并且认真地说:“自己老师的便秽,还有什么可嫌厌的吗?”众人都觉惭愧。
        
        禅兴庵的生活更加清苦,原以为跟谦翁大师一起生活已经习惯了贫困,没想到到了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休还要做副业以谋衣食之资,他得经常做一些香囊与彩衣偶人拿到城市里去卖。稍微觉得卖出的钱够用了,马上再回到禅兴寺修持。这样来回跑,也不置办必要的旅具,鞋和斗笠都破破烂烂的。因为禅寺里连被子都没有,冬日太冷,他就到湖边找相识渔夫的渔船,裹草席通宵坐禅。那渔人好心,怜悯他能耐饥寒,偶尔也为他准备些饭食,但每每被刻薄而不愿多事的渔人妻子,当面倒进湖里。一休也从无怨言。这种日本曹洞宗祖师道元所说“学道者当贫”的生活,他自此一生都在秉持。但是,尽管刻苦用功,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还是不得要领。一休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找到入门的路径。并且,还是没拥有足够的能力与勇气去解救那些穷人,不能像谦翁大师那样融入到民众中去。经常,他会遇到自己抨击的那些“五山派”的混混儿僧人,他们反而嘲笑他——

        “怎么着,宗纯,你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你说了那么多狂话,可是却什么也不会做。”

        “还不是一样黑漆漆饭桶一个……哈哈哈……”

        他也记得,母亲曾经跟他表达过,自己还是不能从把她赶出宫的那些怨恨里解脱出来。她特别希望他能用佛法来帮帮她,让她找到心灵的光亮,把她引导到安闲快乐的世界中去。但他现在,还是不能,还是没有这个能力。自己还没觉悟,又怎么能引导别人觉悟。

        这些事情纠结在一起,让他困扰而不能专心。但是,他一直在努力。他的愿化入生命,也一直在冥冥之中引导他朝向目标默默前行。

        禅堂上,日课中,华叟大师的香板可也是从来不留情面的……“啪!”

        “啪!”之声,不绝于耳!

        放下一切!排除杂念!

        终于,第一次的开悟在意想不到的时机出现了。

        通常,在到达彻悟之前,禅僧都要历经几次重要开悟。每一次都有相应的质变。而每一次开悟都在你尽力准备之后、毫无预感之时降临。

        1418年,一休25岁的时候,首次开悟。当时,他是在听盲艺人表演平曲《只王失宠》一段——讲的是歌舞女“只王”和妹妹只女与母亲流浪京都卖艺,技艺精湛而闻名全京。于是得到当时权倾一时的大臣“平清盛”的宠幸。平清盛对于只王宠爱至极,问她想要什么宝物都会找遍天下为她寻来。不过后来,平清盛却又因为另一位舞伎“佛御前”的出现而移情别恋。只王衔恨而去,临行前在隔扇上写下一首俳句:“或荣或枯皆野草,夏去秋来魂自消”。

        不久,平清盛又厌倦了佛御前,回头找只王见面。只王因此深感男女情爱之善变、世间一切之不可恃,于是放下一切,在21岁时与妹妹只女(19岁)、母亲刀自(45岁)一起在今日只王寺的地点剃度,出家为尼。尔后佛御前也在此出家,四人结庐隐居修行度过余生。

        一休就是在听这段平曲时,因缘凑巧,怦然投机,忽然对著名公案《云门放洞山三顿棒话》有了感觉,而悟入的。

        公案最好不完全说破,否则反而把疑与悟的“机”给切断了。不过,这里还是可以稍作提示,这段的关键词是:盲艺人、表演、“或荣或枯皆野草,夏去秋来魂自消。”、放下一切、出家。

        触动一休的“点”在整个故事、即时的那个正在“演出”的现场,那是这充满神性的万事万物本身的一种即时即缘活生生的点化。

        一个“盲”字,便是一切放下。

        是什么来来去去、此消彼长?

        又是谁在如是地表演呢?

        又是谁在观照着这一切变化、表演呢?

        ……

        却说一休当时正参究而因此悟入的禅案《云门放洞山三顿棒话》也有嚼头,两相结合,看读者是否能像一休似的被“逼”出个结果,化入个“无”门。

        故事说的是,洞山和尚未开悟时去参访云门大禅师——

        云门问他:“最近离开的是什么地方?”洞山说:“江西的查渡。”云门又问:“夏天你在什么地方。”洞山回答:“湖南的报慈寺。”云门又问:“什么时候离开?”洞山说:“八月二十五。”云门说:“我这暂时寄放你三顿棒打。”洞山憋了一宿,第二天遇到,赶紧上前问讯:“昨日被和尚记下三顿棒打,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过错在什么地方呀?”云门说:“饭袋子(或者依现代用语习惯换成饭桶),你是凭的什么去的江西、湖南呢?”

        洞山于此当下大悟。

        “像你这样的饭桶,顶着这样的臭皮囊,是凭着什么来回走做,做这做那,在看书,在参悟呢?是谁在顶着呢?”这好像在叩问后世每一个读到这公案的学人。这不是随便的骂人,这“向上一指”、这无尽的慈悲就蕴含在这个贴切的形容词——“饭袋子”中。遮住了我们的也还就是我们自己的“饭袋子”。突破口也就是还原——认自己是个“饭袋子”。

        就是这样,两相结合,一时缘聚,一休也于当下顿悟。

        相互参照,拿自己当做个“饭袋子”,就一切放下了,一切皆休——“一休”了。

        一切放下了,“一”切“休”息了,才知真相,才洞见真实的本质——实相。
        
      作为对这一阶段性心悟的印可,以及更进一步引导的指示,华叟大师一日特意书写了“一休”两个大字,赠与他,作为他的道号。从此,他才开始被叫做一休——一休宗纯。

        大师赐予的“一休”这个道号非常高明,满含心意,直接明示禅家所谓的“大死一回”,告诉他还要继续用功,深深地去大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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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9. 如是,万物皆在启迪,无情尽在说法。这个世界是活的,就是个共通的生命体——无限的一体。指不定什么时候,它就会以某种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让你领悟。只要你有想要领悟、想要向生命更高层面、更本真状态迈进的愿心。 +4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敏感、敏感、再敏感……不是神经过敏,而是放下“己见”“成见”,用心……

        有的禅师看见桃花抽枝,开悟了。
      有的禅师听见茶杯落地,开悟了。
      有的禅师,市场上的屠户冲他嚷嚷一句:“你说,这哪块肉不好呀?”开悟了。
        有的禅师,在烟花柳巷,听到一句打情骂俏的艳曲“你既无心我便休”,开悟了。
        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开悟的美妙良缘,但你得像个恋爱中的女子,抱持敏感而柔和的心绪。
        更关键的,愿是很重要的,以愿为马,它会载着你回家!

        就是因为有了“至死不渝,如救头燃。”的决心与迫切的愿心,以及专注用心的修行。到了称光帝应永二十七年庚子(1420年),一休二十七岁,他迎来了更彻底的觉悟。

        那时的一休还保持着刚来禅兴寺时的艰苦卓绝。一到晚上,他就会到相熟的渔夫那里通宵禅坐,参悟内心。
        虽然坐在琵琶湖的渔船里,飘飘荡荡,但一休心里敏锐的觉知却纤毫不乱。

        寂静的夏夜,万籁和鸣。
        风挟起水气的清凉,沁人心脾,在每一个芦苇的梢头,仿佛都有它的歌在唱响。
        蛙儿此起彼伏,穿插着一些诙谐的“嘎嘎”声,与周围的一切同步。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运行,自己在生长,自己消亡。水草茂美,波翻浪涌,连声音也是,一个出来了,随即陨落,隐没无闻……

        这些,在他却仿佛没有发生,那时的他太过专注了,他太注意自己的内心,又太过“执着”于内在了。以至于由于太过专心,外面的声音虽然听到了,但由于心不在“焉”,而仿佛被屏蔽在外层,如同没有。

        一切在一种心明的“空无”里,仿佛本来就无一物,本来就没有发生。

        突然,“呱——”一声嘶哑的怪叫,响彻湖面,也惊出他一身透汗。这一声老乌鸦的惊鸣?这一声老乌鸦的欢声!撕开了千年的黑暗,也撕开了他最后对内心那一丝清明的执着。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哈!这本来就是嘛!这老鸦、这蛙鸣、这明月、这清风……这一切不是本来就都是嘛,本来涅槃,本来就都是涅槃的佛。色心内外、染净诸法,无二无别,本然圆具。表象之下哪里有对待,哪里有你我,哪里有增减、生灭……这些万象,当下不就都和谐地运转着的嘛!
        我的痛苦从哪里来?我,我,都是因为一个我啊!如此造作!

        可哪里有我?真相里哪里有我?这万有完全就是一个整体嘛,一个无限的无法尽述的一体。

        全都明白了!大梦醒了!

        一休没有流泪,这不会流泪,他只是那样的平静,出奇的平静。大地平陈,万象归位。每一事物都有它们本来的位置,在它们那个本来的、没有人附加辨别的位置,每一事物本来就都是如此井然有序,本该如此,本来就都是圆满、清净、平等、庄严的,如此神圣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自己就在进化,朝向花开……

        自己二十年来的所谓修行,只不过是一种等待,天地本就辽阔,与佛法的博大精深同出一辙。

        “秋到花当谢,春来草自青。”到成熟的时候,谁又挡得住花开?谁又结不出硕果?哈!事物仿佛都有自己的进程,自己的位置,也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呈现着它们欣然的样子。万物刍狗,皆为祭礼,天地间仿佛无所不神圣。对师父、对佛法、对生命、进而对一切的敬仰,滔滔不绝……

        “天有多高多宽,佛法就有多么无边。” 他想起象外长老的话。

        “ 和尚,当你不再执着佛法,那时你将真正地参透!”清叟师父的谆谆教导言犹在耳。

        “清贫无异富贵,在家如同出家。一切终究虚幻,有法即是无法。”谦翁老和尚总是那样笑咪咪地说。 啊,还有华叟大师“冷酷”的禅板和他无声的沉默!

        想到这些,他的泪水哗就下来了,这是喜悦的泪,感激的泪、思念的泪……百千种滋味袭上心头,共作生命的讴歌。

        曙光初绽,旭日东升,绚丽的云霞渐渐染遍辽远的虚空。天,亮了,一切现出了它们本来的样子,清清淡淡,的的历历,他的心也通透无比。

        “万般皆是法,一切都为佛。”桶底落下,脱胎换骨。斩断自缚,破茧而出。从此可以放飞了吗?

        “这见地不过是罗汉境界,还不是究竟的禅悟。”没想到向华叟举出所悟“见地”,被当头一棒!大师这也是告诉并测试他——“见犹离见,见不可及”,真东西已超越“见地”。

        “啊,如果是这样,我只喜欢罗汉境界,那些禅不禅的与我无关。”禅不禅就像缠不缠,本来就又是个拘绊,往往禅中说缠,落得个缠中说禅。一休如今自知斤两,本无意于任何印可。

        “嗯,如此说来,你是真的大悟了!不如你写个偈子吧。”

        十年以前识情心,
        瞋恚豪机在即今。
        鸦笑出尘罗汉果,
        昭阳日影玉颜吟。

        一休于是作了这个偈子,禀呈自己时空、根尘“打成一片”,了知一切本来清净、法尔如是的境界。这是这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夜的事。

        “‘得闻乌鸦暗黑不鸣声,未生前父母诚可恋。’原来和歌中对你早有授记啊。”华叟大师玩笑道。

        “要听到乌鸦在黑暗中不叫的声音,要找到你父母未生前的样子。”一休的悟道偈令人费解!这和歌的“指示”同样令人费解!乌鸦本不会在黑暗中鸣叫,还怎么听到它的声音呢?有意思的是,凑巧这一次老乌鸦不知怎么破天荒叫了一下,就被一休这个“有心人”听到,开了悟!真是天下多奇事,无巧不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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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0.《赤子》  ——像一休一样,找到你本来的尊贵与纯真。 +1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一休本来是情僧》全书共分上下两篇。上篇是一休的传记,下篇共分十章,分别从十个侧面勾勒他的性格,并对他那些超出常理的行为及艳诗等作出禅的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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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上篇 掬水

        《梅骨》——一休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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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篇 弄花

        1狂云  ——不羁的浪子——闹市庙堂、酒肆淫坊……这个比济公还“出格”的佛锋般锐利!

        2赤子  ——像一休一样,找到你本来的尊贵与纯真。

        3梦闺  ——大和尚的色空不二,“云雨百千劫”,与盲女至情至性的黄昏恋。

        4一休  ——一休的秘诀,告诉你从欲望到喜悦的解脱之门。

        5菊隐  一轮圆月透中天,万缕云丝浑不挂——“闲”,是一种“道”的隐在。

        6瞎驴  ——只需要直心,只需要糊涂,你就解脱了……

        7尺八  ——上帝唇边的长笛,空无中活色生香的平常人生。

        8佛魔  ——一休说:“入佛境易,入魔境难。”——怎么理解?

        9化诗  ——物我蒙纱幻,诗禅见性明。诗禅一味,一休诗化的法语、艳词、狂歌、禅悟、爱情宣言……

        10直指  ——从“一休本来是情僧”到生命的真义……


       
        上篇连载到他的开悟,也只能暂且告一段落了。从今天开始继续下篇的部分连载。

        ——今天是《赤子》。

      《赤子》  ——像一休一样,找到你本来的尊贵与纯真。

      一休的尊贵是因为他是尊贵的皇子吗?
        不是,是因为他成为了一个佛。

        佛何以尊贵?
        是因为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一个赤子一样纯真的人。
        佛,只不过是一个觉悟而如是的人。

        什么是觉悟?
        穿透虚妄,洞见真实。
        觉悟就是穿透种种虚妄的表象,而洞见了万事万物的本质真相。

        觉悟的好处?
        就是能让人不再被虚妄的事物过度纠缠,找对自己的位置,轻松安心津津有味地好好生活。


        1422年,一休二十九岁时,大德寺举行华叟之师言外中志的三十三届忌日法会。华叟病中仍勉力参与,一休为他准备坐席。就见众僧皆华衣严整,道貌岸然,惟独一休布衣草屐,状若潦倒。华叟望着他说:“你为何不展示威仪?”一休回道:“像我这样才是真正为盛典增光,卓然润色一众。”意在暗讽那些身着华丽袈裟伪饰矫情的假和尚。法会结束,华叟在西厢歇息,有僧来拜问华叟百年后,谁来继承?华叟说:“虽道疯狂,有个纯子。”直示付法一休,说他虽然行为像个疯子,但实际上却是个真纯的赤子。

        还是师父眼毒,一休就是个真纯之人,就像他的名字“宗纯”——宗归、尊崇“纯真”。
        疯癫与纯真是一休的两面,外示疯狂而内秉纯一。
        在任何一类先知先觉者看来,人世间的一些现象往往以假为真,实在癫狂。而在因循守旧的世人看来,不合乎世俗既成规范,就是癫狂。认知如此势不两立,想来真要刺醒醉生梦死的颠倒者,触痛以激活麻木的神经,又不致激怒他们,以免被伤害,也只有“装疯卖傻”了。否则,极有可能像耶稣、苏格拉底、哥白尼、神会和尚……被钉死、被毒死、被烧死,被追杀……被残忍的集体无意识湮灭。

        “惭愧声名不覆藏,佯歌烂醉我疯狂”,可谁知一休禅师佯疯佯狂背后的用心?就像这诗文仰天长叹的——

        “狂风遍界不曾藏,吹起狂云狂更狂。谁识云收风定处,海东初日上扶桑。”(一休禅师《狂云集》)

        穿透世俗假相,以“疯癫”道出人间事相里那些隐秘的真谛,当是纯真的另类示现吧。也只有通透的禅者方能逢机对境,毫无滞碍,做出那些不拘一格的“变态”行为。可当一个真纯的人,不“疯癫”就不能保全自己,这样的世间病得又该有多深?

        华叟对于一休“赤子”的称赞,可谓切中肯綮,赞到了极点。为什么呢?或者说为什么赤子是这么高的标准?赤子大致又应该具备什么样的品格呢?

      这些问题的答案还是跳不出如来的掌心,又与佛陀的证悟以及“三法印”有关。可以说也只有真正了悟了生命的真谛,才能拥有真正的赤子之心。

        尔时,佛陀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刚一开悟,就大发感慨:“奇哉!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唯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他说太神奇了,每一个芸芸众生都天赋就具备佛一样的智慧与德能,只是因为“妄想”与“执着”呀,才蒙蔽了不能开显。

        也就是说,不管世间的病象有多繁复,病势有多深,这,都是病根。“妄想”即是“错觉”,被虚妄的东西缠缚。
        “执着”即是对一切事物“我相”的坚固执持——我执。
        “错觉”就是认假为真、遮蔽于表象,感受不到“无常”变化,进而认知不到从自己小我到万事万物,普遍“无我”的这个事实,这就又回到了那个痛苦的总根源——“自我”。
        这样分析实际上是想从更深的层面揭示出,所谓赤子、赤子之心,不管是赤诚、纯真无邪、坦荡、善良还是任何其他品格,我们仔细观照,会发现,在他即此心的那一刻,一定是没有被自我“自私与成见”之心干扰的。
        而对于一休这样的觉者,“不被自我干扰”就更已经成为了他生命起码的品质,他的“品”早经淬炼,他的“质”已经换了,早已不是小我的视角,早已不属自我的属性。
        由于觉悟而洞见了世事万象中的“三法印”,无常与无我的观念早已浸润在骨髓里,融化于血液中,不仅成为了自己的世界观,生命更由此自然地本身就焕发这样的感受与气质。
        一个这样的“赤子”,怎么可能再去追逐那些虚妄的东西,他首先的气质就是“真”,真诚、坦诚,而与一切的虚伪永不相应。诚如一休在《狂云集》中留下的许多抨击所谓“荣炫之徒”的诗。他痛斥那些混入禅门,却还一门心思追求名利、巴结权贵、鼓惑炫耀、恬不知耻的人。提出“日用清净”才是参禅之人的样板,也就是说在日常中始终如一地保持纯粹无杂、清净而精进的参悟状态。
        如是,一个这样的“赤子”,世间那些虚荣而易碎的外在事物对他再也构不成焦虑,他认真平实又一无所执,无所挂碍而自由自在。他的心如此赤裸而坦荡,乃至清贫都是一种荣光。这就是为什么古语有云“为学日增,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君子忧道不忧贫”。就像一休诗里所譬喻的——“目前境界似吾癯,地老天荒百草枯。”
        所有的邪思妄想都枯萎了,就像消磨后的清瘦一样。一个人,若能这样消减自我以至于“无”——到了“无”、“无我”的境界,方才成为了一个真赤子。

        无我方识“大我”,一滴水掉到了大海里,消失得无形无相,却成为了全然的一体。无,而成其为至大,空,以至于融合万化。

        这样的一个完整而完全的生命,这样的赤子,又怎么可能非分妄想。他会自然呈现种种天真无邪,即使世俗所无法理解的表现形式,也是那样的无邪。因为他早已经明白了,所有的“邪”都来自“自我”。无我,让生命的本然焕发,哪里有“邪”?

      为了唱和这样的、赤子的无邪,为了更深地体味“生命本然焕发”的感受,也为了替下一章“梦闺”中一休骇俗的艳词做铺垫,让我们细细地品味一段文字,以为宣泄,以为对“无邪”更全面的注解——

        “生命啊,张开你所有感官微妙地呼吸吧,让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意识的点都浸泡在喜悦,浸泡在所有正在发生的动触里。眼、耳、鼻、舌、身、意都是我的阳具,而色、声、香、味、触、法都是我的新娘,一切是,一切都是,每时每刻,无比幸福。

        我们的枯寂与萎靡只是因为我们的不觉知,只是因为我们的心呆钝而蒙蔽。在这亘古的暗夜里,我们已蒙昧而无意识地生活了无数世,愿这世我们醒来,彻底地,一丝不挂地醒来,完全坦呈我们生命的青春,澎湃我们生命的热血,领受我们生命中那永恒的、无可比拟的爱情。

        就像那些嫩叶,仿佛精灵一样,从那些干枯突兀的枝条上跳出来,一夜之间,在枝间点燃,星星点点,终致燎原。有一天你会明白,这绿色的火,与你的心息息相通,也是你生命蓬勃的源泉。

        就像那些花儿,张开她们最美的性器,一个个在风中招展,她们的笑是永远地定格在我心中的,也许低速摄影快放的效果,也不能完全记录她们绽放青春时的爆发力。

        她们——这整个自然的爱人们,总是让我神往,让我有倾诉不完的情愫,我爱她们,就像一次次掉入不可预知的甜蜜爱情。很奇妙!我生活在这山谷里,就像生活在她们的身体里、阴户里、子宫里,每天都洋溢着性爱的欢乐而乐不可支,每天都充满着喜悦而喜不自胜。仿佛已经成了她们身体的一部分,每天都如初恋般多情,而我的心啊又干净纯洁得如同处子。酥然欲醉,陶然欲狂,总有深不可测湛蓝湖水一样的清澈,醍醐灌顶,总有无法言喻的无云晴空一般的明净荡涤性灵。相形之下,阳光的喻指都显得浅薄和俗气,大海都无法形容那廓然无边、无滞无碍的心境,放旷、坦荡、不拘一物而神圣万有……

        我明白了孔夫子评述诗经的‘思无邪’,我每天在最伟大的性爱里却绝无淫念,我每天在万物一体的交合里自然繁衍。

        本没有我,现象在出生,万物在更迭,如是而已……

        每天每地、每时每刻都像沐浴了一样,都像重新在出生。重生,赤子般重生,生命的重生!那重生来自心性的感悟,来自内心,来自与自然与道与某种超越了小我的、更宏阔背景的、我们真生命的契合。

        重新诞生,如是,你才能真正复活,真正地活过来,活起来,活泼泼、活生生,不再过那没有生命、没有爱情、没有青春、没有活性的,麻木压抑,半死不活,冰冷僵硬,死气沉沉的生活。
        自我的脱落仿若重生,意识的明晰犹如澡浴。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怪不得商汤王要把这箴言铭刻浴盆之上。怪不得美国人梭罗会在《瓦尔登湖》中引用,以影响尽未来际无穷无尽的西方人。‘澡身而浴德’,日新其德,意识的明晰发现、唤醒每一刻的清新,与其每天走向身心的衰老,毋宁每日迎来这无限的‘自然生命’的清新。一切,一切事物、情绪、现象,这生命现量中的一切,自己出生,自己运行,自己走在演化的道路上,每天都是新鲜的,每时每刻都是一个新生命、一个新恋人,生生不息,射悦不已……如是,就在当下,就在现时现地的这个当下,一切已然完备,我们真正的生命圆满具足!美,洒然裸露!

        噫嘻!信哉!老子曰——‘上徳如浴!’”

      ——待续——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就是这样,禅的清明就是直接提升人的意识的,当一个人的意识如此深刻而明晰,他自会时时照见当下的无常变动与无我真性,乃至时时感受这个世界正在运动变化的现象所带来的清新,犹如新生、犹如澡浴,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这也就是一休这样的“灵性赤子”们在淡定寂止的同时,内在又仿佛总能涌生出无穷的热情与生命力的原因。也是他们灵感、智慧、慈悲、爱与幸福感生生不息的源泉。

          另一方面,一个这样的赤子,一个真正的悟者,一个真正因了悟而捐弃自我、泯然成道的人,不仅照见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更会因此而对三法印中的“涅槃寂静”有着直接的体证。他会了知如果拨开“自我”的乌云,直示本真,一切万法本自就在“涅槃寂静”中。“自我”本来就是个虚无的假象,世界本来就是一体。这个世界的本质、这生命的本然,也本来就是清净而圆满的。因之他彻底承当,全无挂碍,坦坦荡荡,豁落而行。“素其位而行”——平常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一以贯之真性情!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休无论做着什么样的行为,只会给华叟大师这样的明白人以纯洁、真挚、赤子般的感受。因其无私、以其全然,而至情、至性,又至真、至纯。

          赤子,就是婴儿,新生的婴儿。老子曰:“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他说你身心合一,乃至与这唯一的自然大道合一,能不分离吗?你让内在专注和谐以致柔和,身心柔软得能像个婴儿吗?能像个赤子吗?

          像个赤子——说一千道一万,一个觉悟者都不仅有智慧、觉悟,最后都是要有柔软的爱与慈悲。这才是检验。

          有一次,一个平常脾气有些暴躁,喜欢打架的青年僧,前来大德寺访问一休和尚

          “一休师父,我从此以后,决定不再辩论打架了,虽受人吐唾喷涎,也只是拂拭而默然忍耐吧。”

          “嗨!那还是没做到位的呀!不要拂拭唾涎,任其风干就是了。”


          “唾面自干?开玩笑!那,谁能做到?”

          “没什么,这样做也没什么。你就当那些吐喷唾涎者,是蚊虫之类。它们天性就会停在粪土之上,或者贵人美人的脸上,不值得与它打架或者骂它。这样一想,虽受吐唾,并没有受辱,忍下去,一笑而过罢了。”

          “可是,如果他终于举起拳头打来时,怎幺办呀?”

          “还不是一样,且像寒山和尚那样,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

          没想到这急性子青年僧听了老大不高兴,感觉一休和尚就是在说大话,糊弄他。忽然,他猛地举起拳头,向着老一休的头就打了下去,一边打还一边讥笑:“和尚!怎幺样?如今倒要你也尝尝这挨打的滋味!”

          更没想到一休不但没有动怒,反而满脸慈容地问:“啊,老僧头硬如石,你的手,可不要受伤了呀。”

          望着一休老禅师真心关切的目光,望着他消瘦的面容、花白的髭须,青年僧被感染了,一时感动、抱愧、唏嘘,心里五味杂陈,再说不出话来。

          那么,像这样热诚而赤子般的一休,他的慈悲是出于他的智慧,还是他的智慧是出于他的慈悲?

          在佛法的觉悟者看来,真正的智慧来自自心的清明与空无之性。

          而当一个人在爱与慈悲中的时候,也一定没有私心——就是没有自我而呈现内在的空无。

          这充分说明了智慧与慈悲共生的一体两面性,它们共通而互相转化——
          真正的智慧必然会绽放出慈悲的花朵。
          真正的慈悲一定会酝酿出智慧的果实。

          没有慈悲的智慧是伪智慧,没有智慧的慈悲是假慈悲。
          这就是为什么佛陀那样的觉悟者被称作智悲两足尊,也就是智慧与慈悲同时具足而圆融。
          由此分析,如果说痛苦的根源是“自我”,那它反面的答案如今也昭然若揭——

          智慧的核心就是无我,慈悲的源泉就是无我。进而,爱的源泉就是无我,生命幸福的真正源泉是——无我。

          不是占有而恰恰是奉献。当一个人体会到喜乐与满足不是因为自己得到了多少,恰恰相反,是给出多少的时候,他才找到了幸福的真谛,也才会进入快乐“永动自发”般的良性循环。

          这其中蕴含更令人深思的另一层启发是——完全地依赖“占有”模式,将愈陷愈深并永不会最终满足。因为“自我”是有限的,必然意欲填满,而它想在世界的无限中去寻求完全的占有,就注定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是永不可及而终将倒在途中的。

          可奉献呢,则是舍弃自我,渐渐地,直接跳入无限,跳入大爱与至福的海洋。

        对于赤子一休给我们带来的启示,越是这般了解就越会感叹,也许我们被灌输洗脑、屏蔽得太久了,从不知道生命可以有如此向度的道路。自己那些灵性的种子被尘封在“知识”金玉其外的壁垒中,等待成为那“废墟”的随葬品。在如今单一的西式教育观念与思维模式影响下,我们曾绞尽脑汁思考过人生的意义,却因此而被自己整得很惨。以至于,是做一个“快乐的猪”还是做一个“痛苦的哲学家”,竟然成了困扰一些人的两难。殊不知,那走入的本就是一个两头受堵的死胡同。时节因缘一到,“快乐的猪”会被生活之针、苦痛之刺扎得鲜血淋漓、哀嚎踉跄,而“痛苦的哲学家”呢——现在就在撞墙!

          也许换一下古代东方的视角,换一下传统东方式的生活,你会感觉仿佛来到世上本就是来历练的,历练到你无论怎样都随遇而安,随遇而家,努力精进又轻轻松松地活着,赤子之心一样的纯阳无求。这与自强不息、积极进取不冲突,反而是事情最好的两面,最阳光的心态,最恰好的“度”,是一种东方式的恬淡人生、智慧人生。

          态度决定一切,在这样一条朝向完全认识自己、打开自己,从而彻底解放自己、安放自己的道路上,“快乐的猪”的意识,等于还没有开始起步,而“痛苦的哲学家”亦在中途。经过种种内心的体验与观照,人是要发展出真正的智慧——那不是来自头脑、知识、理性的“逻辑性思维”,而是伟大的东方式的“直觉性思维”——“心性的智慧”。最终,每一个人只有以心性的直觉,才能亲身体验、认证终极真理,从而归根复命,返璞归真,再度出生,成为一个无挂无碍,一尘不染又对周遭世界、对生命的每一个际遇、每一份礼物充满好奇,对生活充满理解、充满热爱、充满神圣感的赤子。这也就是禅的作用,东方式智慧的作用。这样的智慧与聪明、智商、知识、文化水平、阶级、层次……无关。

          就是这样,除了傻瓜,只有孩子与智者是轻松自在、很容易就愉悦满足的。孩子是意识还未成长的“快乐小猪”,真正的智者则是老熟的“孩童”——一个因“意识的深湛明晰”与“无我”,因意识的圆满、生命的圆熟而重生的“赤子”。

          “意识的明晰与无我空性”——明空意识。如是,深入这个探寻,这个“明空”的探寻,以复活一休那样的赤子之心,本来就是每一个人生生世世生命之旅的终极宿命,也是藏在这本书下篇里面神秘的精神性线索。

          就想象一棵树的单纯吧,它经历风雨,却无所辨别,自由自在地生长。任周遭的世界自生自显,自然运转……风声它听到了,鸟儿的鸣叫它听到了,身边很多的变化它都感觉到了,但是它是什么样呢。想想它的单纯,就想想一棵树的单纯,想想它的自在,想想它的状态……想想我们应该怎么活。

          如上,所谓开悟,只不过是要恢复成一朵花的优雅,一棵树的单纯,一只狗狗的自在……是要找到一种一个人往那儿一呆就很怡然的幸福。像清风一样没有挂碍,像流水一样一无所执,随形就势,柔弱无争,却浸润一切,融合万化……

          正是——

          赤子由来最简单,
          大道熙熙本无难。
          奈何众生多绮虑,
          不登真心大宝船。

          最后,同样一个思考的小问题留待解析,这一章我们知道了一个人因为意识的明晰,就可以洞见“无我”这个真相。因为“无我”,可以达成“赤子之心”。那对于“无我”,一休又是怎么做到的呢?有没有来自他的独白或者灵性经验?

          “嗨,就到这里,休息,休息一下吧!”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写的真好。原文标题是 《一休本来是情僧》 是黄色小说呢 ,师太把色情描写部分去掉了。 +3
          • 去其精华,留其糟粕?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