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二结束的时候考上了镇里的重点初中，从村里到镇里，要翻越八里羊肠山路，步行五十多分钟，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出远门。

学生全部在学校寄宿。宿舍就是一个空闲的大教室里铺些稻草，上面再放张竹篾编的凉席。三十个男生一个大通铺。虽然寄宿，但是学校里并没有能供饭的食堂。于是同学们都是从家里提个竹篮子，里面装着地瓜和玉米面饼子，再加几根萝卜条，上面盖个包袱，夏天一次带三日干粮，冬天可以带六天。

由于睡大通铺，而且没有条件洗澡，所以同学们都很脏。每次回家带干粮的时候，夜里母亲就把我的旧衣服放到锅里用热水煮，这样可以把虱子和虱子蛋煮死，衣服晒不干的时候就放在锅盖上烘干，要忙到很晚。有时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到母亲拉风箱的声音，而这声音在早晨五点多时又会响起，那是母亲早起为我准备三天或者六天的干粮。六点多我起来吃饭，吃完后拐着篮子出发，这样才能赶上早晨的课

母亲这样为我忙碌了一年，初三毕业县里统一考试。我们县为了提高大学升学率，把高分学生招进重点高中，次一等的招进中专，再次一等的进普通高中。
这里面有个不合理的现象，就是高分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如果将来高考落榜，那就得回家务农，处境反而不如低分进中专的那些学生，因为中专学生就是城市户口，可以吃国家饭了。那时，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存在着天壤之别，升学是农村孩子脱离艰苦的农村的唯一出路。

当时的农村很穷，我哥在读大学，家里的处境非常困难。考试完后我回到家里，和母亲在平房上翻晒着玉米，我对母亲说如果能考上中专就好了，考上重点高中的话，又需要家里供给三年，若再考上大学，还得四年，若考不上大学，那就更惨了。

母亲一个字不识，但是把读书看得很神圣，对我说儿啊，你能读到什么地步我和你爹供你到什么地步，人往高处走，别屈了你的才。

当时天近黄昏，斜阳的余晖洒在母亲的脸上，那么温暖灿烂。我的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母亲慈祥地看着我，什么也不再说。

重点高中在县城里，离村子四十多公里，这是我出的第二个远门。
学校的条件好多了，可以在食堂里领到馒头和窝窝头，那时觉得每天能吃到馒头就已经是天堂般的生活了。当然这都是父母在家里把粮食交到粮所里换成一张粮食证明，再把证明交到学校换来的。
每个月只要交三块钱，就可以每天吃上两顿炒白菜。不过三块钱过于奢侈，我和很多同学一样，都是隔月或者隔两个月才订一次。不订菜的那个月就花两毛钱买一斤咸萝卜下饭。有一次秋假回家的时候，买车票到我们村要一块三毛，而买到中途的团旺乡则只需要一块一毛，只是团旺到到我们家还有三十多里，为了节省两毛钱，我和我们村另一个同学一决心就只买到团旺，然后步行回家，沿途在收获完了的地里拣一些吃的，倒也别是一番风光。走了四五个小时，回到家里两腿基本挪不动了。
尽管这样节省，父母的负担比我读初中的时候仍然是重多了。那时一年中只有麦假秋假和寒假才能回家，每回家一次，父母就明显地老了几分，有时我自己都不知道前面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等我上了大学，离家更远了，每年也只能回去两次了。家里那点贫薄的家底慢慢被两个大学生耗尽。大三暑假回家，邻居家的婶子告诉我，收麦子的时候母亲是坐在小板凳上割的麦子。正常割麦子都要蹲着割，可是母亲已经五十九了，没有蹲着割的力气了，而那年父亲已经六十八岁。我当时感觉到的是几分悲凉，几分绝望，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负罪感。这是我们家最艰苦的一年。我每走远一步，家里就贫困一层，嗨，这就是当时农村家庭的宿命。

听说母亲在山上挖猪菜，我出去转了几圈，在地里找着母亲。母亲很高兴，说刚才碰到邻村的一个大婶，非常羡慕我家出了两个大学生。“再穷我也高兴”，母亲说。

母亲高兴，为这种荣誉，为这种自豪，但对于因此而来的极度贫困却丝毫未放在眼里。精神的力量是不可想象的。

再后来父亲的老干部资格得以恢复，而我也工作、出国，家境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我和父母开玩笑，说世事总是雪上加霜的多，锦上添花的多，而雪中送炭的太少。父亲喝下一口老黄酒，说人生贵在芝麻开花节节高上去。

现在回去的间隔得用年来计算了。偶尔回去一次，进了家门搬个小板凳在院子里和母亲说话，母亲会两手握着我的手不停地抚摸，问我在外国吃的可好，住的可好。那双粗糙的手上记录着过去的劳累，和对儿女的操心。

由于假期短，空路海路陆路衔接的不好，尤其到了县城，要等到去偏远的老家的小公汽得费上多半天，到了离家四五十里的三岔口时还要等别的客车来，分客分路；再到离家十五六里的时候有的车就不往前跑了，有时搭个赶集的自行车；再到离家五六里的时候很多车就拐弯走了，只能徒步。 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又长，所以每次我在家里也就能住个三四天。
每次当父母用近乎恳求的语气问能不能再多住一天的时候，我都无法去看二老的眼睛。
然后二老把我送到胡同口，再送到村头的车站。

汽车驶出很远，很远，二老的影子渐渐变小，变小，直到消失在远处的尘雾里，而我正在越走越远。

也许我们这代人命中注定了要走向远方，要到处漂泊，而留给家乡父母的，永远是一份期盼，一份牵挂。

去远方

背上行李，
我要走向远方。
装着爹娘的嘱咐，
和我的梦想。

跨出柴门，
我踏上了旅途。
印在泥路上的浅痕，
是我青春的脚步。

门前的那颗槐树，
在娑娑地饮泣;
檐下的燕子，
也在细细轻啼。

徐徐的晨风，
抚着爹娘的白发。
开着葫芦花的胡同，
是我永远的牵挂；

我回头招招手，
样子很是潇洒。
模糊我视线的，
是一帘泪纱。

别了，
我的故土故水，
明年，
我能否与燕同归？

今天与朋友喝酒，聊起多少年未见父母，朋友走后，醉迷中不禁想起年迈的父母，不胜唏嘘， 人间万物，只一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