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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速 之 客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乔紧握着林的右手,那是唯一她能握住的,林的另一只手正扎着细细长长的吊管,一滴,一滴,缓缓地流进这虚弱的生命里。林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从发现身体不适到住进医院,只有短短的一个星期。当林在急诊室里被发现高烧43度时,乔看到护士慌了手脚,让一旁的护工推来一张轮椅,风也似地推进了隔离病房。那段时间,人心惶惶,SARS的病人不断被诊断出来,隔离,住院,死亡,火化。一个又一个脆弱的生命被无情的夺走。无可奈何。

林的肺部X光里看不出阴影,但高烧依然不退,内科医生说不一定是SARS,林被要求验血。乔焦急地等在医生办公室外,紧张地搓弄双手,来回走动,犹如一头困兽,这三十年来,一直是林当家作主,什么大事都是由他来决定。突然他的倒下,让乔觉得顿然无所依托,不知所措。只听“吱”的一声,门开了,医生露出半张脸,示意乔进去。乔坐到医生办公桌的对面,看着那不知所谓的验血报告,几张薄薄的纸,有一些字母和数字,她看不懂那代表什么。“是晚期急性血癌。。。”医生沉重地说,似乎在宣布一个死囚的判决书。乔觉得脑袋里一道闪电掠过,似乎将一切击中,诺大的楼宇轰然倒塌,尘土飞扬,人们尖叫着四处逃散。乔觉得自己不能移动,双手冰冷,无法呼救,乔分不清这是在梦境还是现实,“不,这不可能,为什么,晚期?什么意思?”“其实病人一年前血液就开始出现异变,你丈夫是否觉得平时特别容易疲劳?做事情没有精神,提不起力气?”医生毫无表情地继续说,“现在发现已经太晚了。我们会为他准备化疗,但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我们会尊重家属的意愿。。。”乔已经听不见医生在说什么,她微微张着嘴,如同被定住的玩偶,只看到医生的嘴不停的上下翻动;乔也已经看不见什么,只觉得浑身冰冷,在她面前的那几张薄纸,犹如死神的请柬,轻飘飘的在她面前浮动。死,曾经是这么遥远的事情,而乔就像是没有复习准备的孩子,因为被突然告知要临考,而变得惊愕,紧张,混乱,以至于无计可施,一败涂地。

林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乔一直瞒着他,即使是住进血液病房,也是骗他说因为SARS病人太多,空不出床位,所以暂时来这个病区住下。林一直很开朗,他喜欢做饭,喜欢开玩笑,喜欢唱歌,他在一家中学做政治老师,一做就是几十年。乔和林是在那个疯狂的上山下乡中认识的,乔的家里因为政治因素被打成黑五类,乔是家中长女,所以率先被分配到乡郊的农村里劳动改造。林是那个时候认识她的, 他还是村里小学老师,那个时候谈不上爱情,只觉得被人保护是多么的奢侈,乔紧紧地抓住这最后一丝希望。他们结婚了,俭朴的婚礼,但乔知道这将改变她的命运。果不其然,不久乔和林一起被调回城里,乔凭着自己的聪明智慧参加了恢复后的第一次高考,并获得了工程学学位。而林一直在城里的中学当老师,并没什么改变,也觉得没什么好改变的。两人平淡的生活着,有了一个儿子。像所有普通的家庭一样,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乔每天给林带来他爱吃的菜,但林因为病痛什么也吃不下去,他不断地问乔自己得了什么病?乔不答,只是笑着给他揉捏疼痛的背脊,为他舒展蜷曲的手指,扶着他走上下楼梯,然后等他因为输液中的安定而沉沉睡去后,流下眼泪。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天。第七天的中午,医生突然把乔叫去办公室,乔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医生告诉她,根据这几天的抽样报告,林随时会因为突发病综合症而死去。让她和家属作好准备。

乔默不作声地听完医生的嘱咐,却是异常的平静。走进病房时,林已经睡去了。她将带来的菜肉馄饨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这是林一直爱吃的东西,以前他也经常做给她吃,两个人,一边和面,一边包馅,煞是热闹。她把热气腾腾的馄饨端进病房,轻轻摇醒林, “林,吃午饭了,你爱吃的,来,看看。”她就像哄孩子一样轻声地哄醒林,林睁开惺忪的睡眼,他的眼睛已经开始浮肿泛黄,没有了以往的光彩,脸色也消瘦下去,两颊深深地凹陷着,发出惨白的颜色, “我倒真有点饿了”林高兴地看着乔,“乔,我想早点出院,呆在这个地方人都快散架了。越躺越没力气。” “好,林,你先吃完饭,我去找医生谈谈,如果他们检查不出来什么,我们就先回去。”林突然变得很高兴,他努力坐起身来,放了个枕头当背垫,想自己端过碗来吃,却使不出力气来。乔捧着瓷碗,轻轻勺起一只馄饨,吹去热气,缓缓地递到林的口边,“你看你,没什么力气,还是我来喂你的好。等你病好了,再来喂还我。。。”林笑了,傻气的笑,犹如三十年前初遇到她在田地里时的样子,那时候她因为力气小,刨地却被锄头绊倒,惹了一身的泥巴,那时,他们都很年轻。这碗馄饨,林吃了个精光。

到了傍晚,林开始周身疼痛,他拼命地喊叫,医生来看了看,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乔,乔点点头,医生对林说,你的身体太虚弱,我们会给你开点止痛药。不用太担心,一会就会舒服了。乔一边听着,一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心痛,轻声安抚着林。透明的液体缓缓注入到林的身体里,林紧紧拽着乔的手,指甲深深地抠进了乔的肉里,印出了血丝,可是乔不管。她也牢牢地握着乔的手,定定地望着他,林一直闭着双眼,来回转动着脑袋,嘴里喃喃自语,乔听不清他说什么,慢慢地,林平静下来,但他攥着乔的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他陷入昏迷。

林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如崩堤般决裂而出,她从低声的抽泣慢慢开始浑身的颤抖,这七日来,她在等待一个奇迹,一个最平凡的期望,可是没有奇迹的发生,她的等待只是一个幻像。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有林,有她,还有一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乔分明感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访,他是那么安静,那么不慌不忙,来取走属于他的东西。她想出声祈求,请求这个客人多留一会,不要那么快地离去。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她和这个不速之客同处一室,他冰冷而修长的手指,略过乔的脸庞,捏了捏乔的心脏,让它扑通扑通乱跳几下,又再放开,然后径自走到林的床边,望着他,等待着那刻的到来。

突然,林紧握着的手松开了,缓缓地,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他的身体悸动了一下,是那客人用力把他的灵魂一把拽了出来,反客为主,带走了他的魂,留下了他的躯壳。乔轻轻地靠近林,伸出右手抚摸着林的脸庞,依旧是软软的,带着些余温,好像林只是像往常一样睡着了,乔又抚摸着林微张的嘴唇,还带着一丝粉红色,却再不会合拢。

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雪来,白皑皑的大雪很快压住了树干,覆盖了地面,遮住了路人的眼睛,阻隔了前行的道路。可是乔知道,过些日子,雪就会化掉,变成泪,泪又被温暖的风吹干了,雪就变成了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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