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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苞待放 (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作者: 李昕



“啪”地一声,一张中文报纸被扔在字纸篓里。

若菡烦躁地拿起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她扫了一眼面前桌子上成山的参考书、凌乱散放着的文献、和一些图表,不拿烟的那只手伸向了鼠标。电脑屏幕上是若菡正在写着的博士毕业论文。她轻轻按了一下鼠标,关上了论文的窗口,双击“电子游戏”小标,然后面无表情地在电脑上翻起牌来。前些日子若菡的父母来美国探亲,为了给老人解闷儿,她就订了一些中文报纸,一订最少要半年,所以老人走后还有一些报纸会陆陆续续地被送来。若菡休息的时候也偶尔会随便翻翻,没想到今天就在报上撞到了一篇采访她前夫吴刚的文章。

吴刚是若菡的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来到美国,后来就结婚了。两三年前吴刚靠伪造履历转到了一所名牌大学,用他和若菡共同拥有的信用卡支付了昂贵的学费,还跟若菡的亲戚朋友借了一些钱。若菡虽然不赞成他的作法,但看在夫妻的份上也只好帮了他。尽管拿了一张金字招牌的毕业证,吴刚在找工作时却屡屡碰壁,最后只能灰头土脸地回了国,留了一屁股债给若菡,甚至想赖掉。若菡越来越看透了吴刚的人品,就坚决和他离了婚,可她也不得不每月从微薄的奖学金里拿出一部分,还给当初借钱给他们的人,还要支付信用卡公司近似荒唐的高额利息。报纸上,吴刚白色衬衫,深色领带,无框眼镜,气宇轩昂地坐在大板台后面--“XXX公司总经理吴刚先生,曾就读于美国XXX大学,毕业后拒绝多家美国大公司高薪聘请,毅然回国......”这种报道若菡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最近若菡比较烦。答辩的日期已经定了,她的论文还没有着落。实验室里新走了两个墨西哥裔的技术员;刚到他们实验室的中国学生小晴干活时总是心不在焉,错误百出,说了很多次就跟没听见似的;比若菡低几级的学生丽霞除了在老板面前胡表现,也干不了什么实事儿。所以实验室里几乎就是若菡一个人在忙活。每星期她还要到一家泰国餐馆去打几个晚上的工。一个借钱给她的亲戚最近要买房子,已经委婉地催过她几次了。

本来这学期老板还安排若菡给本科生带一门课,但看她实验和论文任务实在太重,就准备转交给丽霞了。

“叮......叮......”,若菡抄起电话,是子桐打来的。子桐是若菡大学时要好的朋友,比她大两岁,一直对她很好,象哥哥一样。对于感情,俩人都心照不宣。毕业后子桐去了深圳,两年后若菡也毕业了,却嫁给了吴刚。子桐两年前也来到美国,用一年时间拿了个电脑硕士,现在休斯顿一家大石油公司作程序员。他这些年交过女朋友,但一直没有结婚,得知若菡离婚后才又开始和她联系。 “若菡,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若菡没有言声。 “下星期是长周末,你来我这儿玩儿吧。我在网上给你订了张机票,等会儿把确认EMAIL给你。” “我不去,你是皇上啊,想翻谁的牌儿就翻谁的牌儿,我可不是你的六宫粉黛。”若菡心情不好,就把气撒在了子桐头上。她狠狠地在屏幕上点了几张牌,居然全部对上了。纸牌排成一条长龙,没接没完地跳起舞来,很闹心。 “若菡,是我不对,没跟你商量。我是看你最近太紧张了,想让你放松放松。你再想想,这机票是退不了的。” “那是你的事,我这几天身体不好,去不了。”若菡还在赌气。 “我前些天托朋友从国内带了一些养胃的中药来,本来想你来的时候带走,要不我给你寄过去吧。对了,你要是不舒服,就别抽烟了。” “你管那么多干嘛,我用不着你管,”若菡伸手轻轻地把烟掐了,“我不想聊,今天就这样吧。”跟子桐认识十年了,有两件事情若菡一直弄不明白。第一,不管在哪里,若菡想什么做什么子桐都知道,就象他隔着电话就知道她在抽烟一样;另外,若菡也不明白子桐为什么这么迁就她。她有时甚至希望子桐对她厉害一些,痛斥她或是哀求她,那他们俩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放下电话,若菡有一点点后悔,每次和子桐任性之后她都会这样。她在别人面前矜持理智,善解人意,可不知为什么,一和子桐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她看了看桌上乱七八糟的材料,叹了一口气。电话铃又响了,若菡很希望是子桐打来的,并死缠活磨地劝她,于是脸上又换上了一付拒人千里的表情。 “若菡,是我,出大事儿了!我是丽霞,要杀人呐,小晴疯了,吓死人了!疯了,拿刀追人乱砍呀......” “你说什么?!你瞎说什么呀。”若菡吃了一惊。电话那边丽霞一下子哭了,“小晴疯了,精神失常。若菡,我害怕,我不敢回家了,你来救救我吧。” “你在哪里?”

拿起一件衣服,若菡向门口走去,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桌子,突然厌烦地一推手,稿件散落一地。

冲出门口,她险些被一个花盆绊倒。那是若菡父母来时养的一盆月季,没人照看都快死了。她一直想把它扔掉,可是总忘,于是就放在了门口。天上下着滂沱大雨。洛杉矶最近的天气真是有点怪异。若菡把手罩在眉骨处,一蹦一跳地越过水坑,钻进车里。一踩油门,向雨中驶去。



若菡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把湿手在裙子上蹭了蹭。厅里坐着几个中国人,和一个高大威猛地白人警察。丽霞缩在长沙发的一角,眼睛无神地盯着什么地方。若菡平时不太和人来往,其余的几个中国人看上去只是有些眼熟但并不认识,有几个象是学生会的,还有一对中年夫妇好象是同丽霞和小晴一起合租房子的。警察手里拿着一个硬纸板文件夹,一边问话一边在上面做着记录。

“你叫什么名字?” “周宇。”

“你太太的名字?”

“苏莹。”

后来若菡知道周宇出国前在上海搞比较文学研究,出国几年后改读了计算机,还没有毕业。苏莹在国内时在一个公司当会计,由于英语不行,来美国后一直在中餐馆打工。

“你们和小晴什么关系?”

“室友。”

“事情发生时都谁在现场?”

“我和我太太,”周宇说。

“你能简单讲讲当时的情况吗?”

“可以,”周宇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起来,声音颤抖,英语带些中国南方口音。

“这段时间我总觉着小晴有点不正常。今天我和她在厨房里做饭,我也没理她,她突然拿起一个瓶子摔在地上,又抄起菜刀往我身上砍。我吓得赶快往外跑,我太太当时在客厅,赶快回到卧室把门锁上。小晴追我到门外,没有追上,她就拿刀砍邻居家的门,又回到屋里砍我们卧室的门。幸亏我太太在屋里打了911,警察及时赶到。要不,我们还不知道有没有活命。你们大家看看我身上的这些伤......”

他说着撩起裤腿,膝盖下面有一块青紫,不象是刀伤,可能是逃跑时碰在了什么地方。

苏莹一抽鼻子,用手绢捂住了嘴。

“警官先生,”半天没说话的丽霞忽然开口了,“我有一个问题,我们现在不能回家了,警方可以向我们提供什么样的保护。”

警察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象这种情况,我们不能派专人保护你们,也就是说我们做不了什么。”

苏莹赶快扯了扯周宇的衣袖,周宇立刻着急地说,“那-那-那我们怎么办呢?谁能保证我们不再受袭击呢?你们能不能立即把她送回中国去呢?”

若菡心里一动,把目光投向周宇。

警察声音平缓镇定,“我们没有权力把她遣返回中国,这个你们得和学校商量。我们虽然不能设置警卫保护你们,但是你们可以向警察局申请一个‘禁令’。有了这个禁令,你们就可以拒绝小晴再回你们的住处,如果她要是回来,你们可以随时打电话给警察把她带走。”

周宇和丽霞赶快七嘴八舌地询问“禁令”的申请办法,警察详细地解释了,还给了他们一些地址电话。

若菡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注意到苏莹给老公使了个眼色,周宇就说,“这件事,我们从身体和精神上都受到了很大伤害,我们可不可以索取赔偿,这也是公平的。”

警察的脸色变得更严肃了,“你要和你的律师谈这件事,我们警察局不负责诉讼。不过小晴若真的是精神病人,她对自己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好了,今天的情况就了解到这里,我告辞了,”说罢站起身。

从始至终,若菡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忽然用中文问,“小晴现在在什么地方?”

大家面面相觑。苏莹撇嘴冷笑了一下,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警察已走到门口,他转过庞大的身躯,看了一眼若菡,“你是问小晴吗?她现在应该在政府办的一个临时收容所,按规定可以在那里住三天。”

若菡走到警察身边,仰起头问,“那三天以后呢?”

警察耸了耸肩,作了一个“谁知道呢”的表情,然后就走了。

丽霞快步走到若菡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若菡,我觉得我要崩溃了,我可不可以上你那儿住几天,谢谢你了,我一个人真是太害怕了。待会儿你带我回去取点东西吧。”

若菡看着惊惶失措地丽霞,心里有一点点纳闷,听上去丽霞当时不在现场啊,她怎么也被吓成这样。她和丽霞关系一直一般,再加上最近忙得要命,这事儿她心里是不愿意管的。可是若菡为人随和,是很少说不的,所以她就点头答应了。

几个学生干部又托若菡明早通知一下学校,若菡心想,又多了一件事,他妈的。

周宇夫妇当晚就住在了一个学生干部家,若菡带丽霞回去取东西。



丽霞在屋里忙手忙脚地收拾东西,把衣服塞到两个大箱子里,还把铺盖卷了起来,象是一副要搬家的样子。

若菡在厅里无聊地走来走去,不停地看着手表。她走到一个虚掩的门前,轻轻推开,一股怪味儿扑面而来。打开灯,若菡暗暗吃了一惊。

屋里一片狼藉,满地的衣服和书,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屋角的地毯上摆着一个单人床垫,床单、被子、内衣和长统袜乱七八糟地团在一起。床垫对面的地上放着一个小电视,布满厚厚的尘土。荧光屏上不知是谁不小心留下的指印,才看到一点本色儿。电视机上放着一个塑料饭盒和一双一次性筷子,里面长满了绿毛。

若菡胃里一阵恶心,就干呕了一声。

这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若菡把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地也找不到电话,丽霞一下子冲进屋来,把屋里的东西胡乱地掀起来,又扔在一边,动作彪悍。她抄起埋在被子底下的电话,气喘吁吁地说,“哈罗”。

“你好,请问小晴在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说的是中文,有点怯怯地。

“你是谁呀?”丽霞手里紧紧地抓住电话。

“我是小晴的男朋友赵强,前天刚到美国,现在纽约。小晴在吗?我打了一天电话都没人接。”

“你等一下啊,”丽霞用手捂住电话,转头对若菡说,“哟,是小晴的男朋友,以前怎没听说她有个男朋友啊?咱们告不告诉他呀?我觉得还是说吧,要不然出了事情咱们可负不了责任。”然后,她把电话递给了若菡。

若菡接过电话,想了想,就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电话那边半天没有声音,若菡就又喂了一声。

“这不可能吧,小晴以前挺好的,”赵强缓缓地说。

“是真的,你赶快想想怎么办吧。要不要通知她在国内的家里人?你有他们的联系方式吗?”若菡说。

“不不不,请你先不要通知她的家里人,我会马上想办法,必要的话我做什么都可以,请你一定帮忙等我回音。现在有办法和小晴联系吗?”赵强的声音显得很坚定,音量也大了一些。

“我们现在还没办法联系。”

“那把你的电话给我吧,好,我记下了。稍等,喂,咱们这里电话是多少啊?谢谢。若菡,我的电话是......”

放下电话,若菡听到丽霞说,“这下好了,赶快让她男朋友把她带走吧,带得越远越好。”

若菡没有说话。

丽霞在若菡厅里的沙发上躺下,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若菡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夜里12点了。她弯腰把地上的稿件拣起来,摞在一起在桌子上磕齐。她坐在电脑前,往论文里敲了几行字,然后又都删掉了。她索性把电脑关了,躺在了床上。

她感到很疲倦,却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若菡仔细回忆了一下小晴的情况。最近一段时间她好象是有些精神恍忽,和她讲话半天她才点一下头,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前些天她在做实验时犯了个错误,差点儿把实验室给炸了,那个墨西哥技术员歇斯底里地痛斥了她一顿,她好象也面无表情地没什么反应。几天前若菡听说小晴又有一门课没及格,就好心地劝她换专业,小晴看了她一眼,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想到这儿,若菡心里有些内疚--小晴该不是因此受了刺激吧。

她忽然感到胃里一阵钻心的疼痛,就抬手抓了把胃药,“咕咚”一口水吞了下去,然后又吃了两片安眠药,一会儿就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她梦到了吴刚,不知道为什么事和他激烈地争吵,然后她愤怒地一摔门就跑出门外,吴刚在后面追了出来。跑着跑着,忽然,她的胳膊从后面被人一把拉住,她生气地一回头,身后却是子桐......

然后,她在梦里看到了小晴,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眼睛直直地看着她。

她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翻身坐了起来。看了一眼表,才凌晨三点。



热气腾腾的水从莲蓬头里射出来,洒在若菡的脸上,又顺着她白皙光洁的身体滑下来,流到浴缸里。

若菡十指张开,把头发捋到脑后,又使劲用拇指按了按太阳穴。晚上没睡好,她感到有些头疼。

想了想今天一天要干的事情,她把水温慢慢调低,最后变成了冷水。她全身一激凌,一下子清醒了。

若菡拿起书包,轻轻走到客厅。丽霞睡眼惺忪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若菡,我昨晚一宿没睡,净作恶梦。今天我去不了实验室了,麻烦你跟老板请个假。”

若菡点头答应,走出门外。

昨晚的雨下得真够大的,门前的小路还有些泥泞。若菡一眼瞟见了那盆一直想扔的月季花,花盆上溅满了泥点儿。想想扔了它后还得去洗手,她就决定改天再说。

到了学校后,若菡第一件事就去了导师办公室,把小晴的事说了。

威廉博士的嘴张得大大的,半天没有合上,“我听到这个不幸很难过,我今天会去和系主任谈谈。你放心,校方会尽一切能力提供帮助。”

丽霞洗漱完毕,忽然感到有点饿。她走到若菡的厨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包方便面,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鸡蛋。

她用一个锅作了点开水,把面条放进去,用筷子搅了搅;拿出一个鸡蛋,在锅边磕了一下,下到锅里。她打开冰箱门,把鸡蛋盒放进去。想了一想,又开门拿了一个鸡蛋出来。

吃饱后,她走进厕所洗了洗手,在毛巾上擦干。端详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她伸手抽出一张纸巾,把口红擦去,又从梳理整齐的头发上拽出几绺。然后,她突然将黑色紧身上衣和牛仔短裤脱掉,只剩下胸罩和内裤,走到厅里,把昨天那件浇过雨水的连衣裙皱皱巴巴地套在身上,背上挎包出门了。

周宇站在警察局外面的停车场,左右看了看,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一字一句地默念起来。然后,他长出一口气,用中指在纸上弹了一下,发出轻轻地响声。

那是防止小晴回家的“禁令”。

天亮后苏莹回到家里。这时候,她穿着一件素花的睡袍斜靠在长沙发上,头发上别着几个塑料卷,大腿上放着个电话本儿,一手拿着一个大茶缸子,一手拿着电话。

“你说说,这吓不吓人!啊哟妈呀,我的魂儿都吓飞了,这辈子还没碰到过这么吓人的事呢。我们老周全身都是伤,还不让我跟别人说,也真是的。好在风平浪静了,我想今晚上做顿象样点儿的饭,给我们老周压压惊,你可一定来捧场哦。行,那咱们晚上见。”

苏莹挂上电话,翻了一片儿电话本,又开始拨号。

丽霞从校医院出来,径直走进系主任的办公室。

一落座,丽霞就哭了起来,“斯通博士,我要死掉了......”

丽霞说了一会儿,不再哭了。系主任拿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您简直想象不到,当时菜刀在我身后挥舞,我觉得我会立刻被杀掉了,”她说着又哽噎了一下,“我打911叫警察的时候,手抖得都拿不住电话了。”

“哦,可怜的丽霞。我真难过,你想开一点,一切都会过去的,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我觉得我现在精神濒临崩溃,您知道我在洛杉矶连个家里人都没有,我刚才都不得不去看了心理医生。过两个星期我就要参加博士资格考试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应付。另外我这学期还要给本科生带一门课,我这个样子怎么上讲台啊。”

系主任说,“你千万别着急,我会想办法,”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本科生的课我可以安排若菡来上,你考试的事让我来跟罗宾森博士商量一下,如果你能提前考试的话,我可以准你两个月的假期回国休养,奖学金照发。”他走进里间的小屋,拿起电话。

不一会儿,系主任从里屋走出来,面带笑容,“丽霞,你去找一下罗宾森博士,她正在办公室等你。”

“太谢谢您了。”

罗宾森博士是个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她一见到丽霞就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她的后背,眼圈都红了。

“丽霞,斯通博士都跟我说了,你是应该回国让家里人陪陪你。我今天晚上就可以给你把考题出好,你什么时候来考都行。我知道你现在根本无法看书,我会把题出得很简单的,你是个好学生,我相信你。”

一个小时后,丽霞坐在图书馆里。她从一堆书里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走向一部公用电话,

“你好,我要订一张机票,洛杉矶到北京,什么时间?噢,越快越好。”

若菡在实验室里手脚朝天地忙着。她往几个试管里加上不同的试剂,放在一个仪器上,订好时间,然后又跑到另一边,把一个烧瓶里的东西取出来,倒在一个量杯里。

尽管很忙,一想到小晴,若菡心里就隐隐地不安,还有些自责。她想知道小晴现在在什么地方,但打电话到丽霞和自己的家里都没有人接。

四五点钟的时候,若菡在实验室里接了一个电话,是小晴打来的。

“小晴,你现在怎么样?”

“还好。若菡,我需要一些东西,你能不能帮我取一下,” 小晴声音轻得几乎都听不到。

“没问题没问题,你现在在哪儿?”

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里突然变成一个讲英文的人,他把收容所的地址和探视时间告诉了若菡。

若菡看了一下表,拿起电话打到打工的泰国餐馆,告诉他们她今天去不了了。

若菡和小晴的住处离的不远,于是她决定先回家简单吃点,然后再去取小晴的东西。

刚刚把碗筷放在水池子里,电话铃就响了。

“若菡,我是赵强,我已经订了机票,今晚连夜飞,找不到更早的了。能不能麻烦你明早六点去机场接我一下。”

“好,告诉我你的航班号。”

小晴住的地方又被人们称为“中国大院”,因为房价便宜,离学校又近,很多中国留学生都住在这里。这时候,大院里住的十多个中国人都在周宇的家里。

屋里烟雾缭绕,桌上杯盘狼藉,人们都喝得面红耳赤,说话声音很大。

周宇的一只裤腿挽着,露出已经结了疤的伤口。

“你们大伙说,有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差点儿出了人命,这么就算完了?!”苏莹象撒泼一样地说。

“就是!不能就这么完了!得让他们赔偿!!!”一个汉子涨红着脸,脖子上青筋暴露,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嘴里。

“没错,得赔偿!” 人们纷纷附和着。

若菡推门进来,吓了一跳。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

苏莹站起身,“哟,是若菡啊,有事吗?”

“哦,今天收容所打电话来,让我给小晴送点东西,我来取一下。对了,小晴有个男朋友,联系上了,明儿一早从纽约过来。”

“是吗,那太好了,我们正想找她的家里人谈谈呢,”说着回头向周宇递了个眼色。

若菡走进小晴的屋里,想拿几件衣服,但根本分不出是干净的还是脏的,她就一件一件地把衣服从地上拣起,把看上去能穿的叠起来。

苏莹抄着手斜倚在门框上,向里面看了看说,“若菡,你还是别收拾了,要是丢点儿东西我们可说不清。再说等她男朋友来了也让他看看,我们是跟什么样的人住一起,这种人能不能娶回家作老婆。”

若菡心想,真他妈烦,就往包里塞了几件衣服,赶快走了。

若菡按照地址来到了收容所。

这是一个象篮球场那么大的屋子,里面不规则地摆放着很多张床,日光灯显得有些昏暗。几个无家可归者身上裹着毯子,一阵一阵地咳嗽着。一个瘦得象鬼的人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伸出的一只细胳膊上布满了针孔。

在工作人员地带领下,若菡找到了小晴的床位。她面色惨白,正在沉沉地睡着。

工作人员说,小晴被警察送来后一直在注射大量的镇定剂,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若菡问,“我听说她在这儿只能住三天,是真的吗?”

“原则上是,但是有特殊情况的话,我们会一直照顾她到有家人来接。你放心,我们是政府的福利机构,我们不会把一个病人赶上街头的。”

周宇和苏莹并肩躺在床上,屋里一团漆黑。

“哎,你说,咱们这样作合适吗?”

苏莹侧转过身来,“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不是心疼了?我早就说你对那个小妖精没安好心,哼。”

“别瞎说。”

周宇觉出老婆温热的身子贴了过来,手开始在他下边揉搓。

“别,别弄。”

不一会儿,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猛地一掀被子,翻身上来......



凌晨的洛杉矶机场远比不上白天那么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人们有的从出租车上下来,手里拖着拉杆箱,行色匆匆,穿戴整齐梳洗干净,眼皮却有一点微肿,象是刚刚睡醒的样子,这是赶早班机的;有的面带倦容,衣饰稍乱或满脸胡茬地走进洗手间,这是连夜飞的。

麦当劳、必胜客等快餐店亮了灯,打开挡板准备开张。一些中国人和墨西哥人在忙碌地擦着桌子。

若菡看了一下时间,从座位上站起来,手里拿着一件轻便的驼色敞身薄绒衣。早上起来天阴阴的,还稍微有点凉。

一些人稀稀拉拉地从登陆口出来。

一个瘦高的中国小伙子跟在一个黑人后面走出来,站住脚,向左右看看。

他二十四五岁年纪,面孔清秀,稚气未脱,一副黑边大眼镜显得跟脸有些不成比例,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脸色有些蜡黄,上嘴唇上有些没剃净的胡子。他上身穿一件的确良白底儿竖条长袖衬衫,扎在一条蓝色牛仔裤里,西装皮带,深灰色尼龙丝袜子,白色旅游鞋--理科大学里随处可见的典型小男生模样。

若菡走上前,“你是赵强吧,我是若菡。”

小男生和若菡握手,“不好意思,这么早让你来机场接我,”显得有些羞涩。

若菡把赵强带到停车场,俩人坐到车里。她不擅言辞,尤其是和生人,赵强又有些拘束,所以俩人一直都没有说话。

若菡把车启动了,慢慢开出机场,上了高速路。她试着找点话题,“赵强,你这么买当天的机票,一定很贵吧。” 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

赵强看着前方说,“是挺贵的,要1000多美金,”然后他转过头来,“若菡,我们现在可不可以去看看小晴?”

“我想这么早应该是不允许探视的,不过我们可以去试试,反正也顺路。”

“太谢谢你了。”

又是一阵冷场。

天色慢慢亮了,远处市中心的高楼大厦渐渐显出一些轮廓。楼顶上是一大团乌云,楼背后是淡红色的朝霞。乌云和朝霞的交界处闪烁着一颗微亮的启明星。

“你打算怎么办呢?”

赵强轻轻说,“我打算把小晴带走,跟我去纽约。”

若菡有点惊讶,“赵强,这事儿你得慎重考虑。”

“我想好了,小晴的机票我都买好了,”赵强没有看若菡。

若菡想要开口,又咽了下去。她心想,这小孩儿到底是年轻,感情用事。小晴怎么能就这么跟他走呢?她现在是学生身份,离开学校她就黑了呀。再说赵强刚来美国两天,连自己都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怎么管小晴啊。

过了一会儿,收容所到了。若菡把车停在空空荡荡的停车场。

一拧门,居然没有锁。

过道里灯光昏暗。若菡带着赵强穿过一些办公室,向小晴住的大房子那边走去。那边的门是锁的,若菡拧了拧没打开。她回过头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赵强脸上有点不甘心的样子。

她又领着赵强走到后面,一个窗户一个窗户地往里看,终于看到了小晴的床位。她闪过身,把赵强拉过来,伸出食指在窗户上点了点。

赵强仰起头,视线绕过一个柱子--看到了!他两只手忽然张开,一下子贴到玻璃上,指头又慢慢蜷起,攥成拳头。

一年多没见了,小晴此刻却昏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长发散落在脸上,全然不知他的到来。

赵强面部肌肉微微一抖,双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若菡悄悄地走到外面,站在屋檐下。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滴滴嗒嗒地从屋檐边坠下来,象一串串的珠子。若菡把薄绒衣穿上,点了一根烟。

上大学时,若菡有一阵子和北京校园里摇滚圈的人有些来往。在那个圈子里,她是说话最少、衣着最正常的。她总是拿一瓶啤酒坐在一个角落,静静地微笑着听他们唱歌,说笑话。后来她也开始抽烟,酒量也越来越大。

子桐宿舍里的两个人也玩一些摇滚,于是他们宿舍就变成了一个据点,他和若菡也就是这么认识的。吴刚有一段时间也在这个圈子里混过,但没呆多久。

有一次期末考试结束了,大家都准备着回家,有些人也要毕业了,这个圈子的朋友就在子桐的宿舍里聚会。大伙一边儿疯狂地弹着琴,一边激动地唱着歌儿,崔健罗大佑什么的,还一边拚命喝酒。一箱啤酒很快就没了。若菡手里拿着一个杯子,上面有脱落的“雀巢咖啡”的标签,一仰脖儿干了一满杯啤酒。一个长头发的男生马上“砰”地又开了一瓶,咕咚咕咚地往若菡的杯子里倒。

子桐伸出手挡住,嘴里急着说,“行了行了,她不能再喝了。”

长发男生红着眼睛看着子桐,“怎么着,要不你替她喝。”

子桐拿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若菡一边跟他抢,一边大着舌头说,“你别管,我能喝。”

到了后半夜,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若菡靠在子桐的肩膀上睡着了。她忽地胃里一阵难受,“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吐了子桐和她自己一身。

若菡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宿舍的。第二天一早,她睁眼醒来,看到昨晚吐脏的衣服被洗干净了,挂在宿舍里的晾衣绳上。床前的桌子上摆着两个搪瓷饭盆。掀开盖儿,一盆里是大米粥,另一盆里是两个煮鸡蛋,一个糖三角,跟一块酱豆腐。饭盆下面压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我今天早上的火车,先走了,再见。子桐。”

一阵小风吹来,若菡打了个冷颤,她把烟灭了,用绒衣裹紧身子。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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