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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祭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奶奶过世快一个星期了,老想写点东西纪念一下。由于孩子在这边,时间总是不很富裕。今天周末,儿子昨天闹得晚,今天好睡,我就早起笔耕一下。

以我对我们家族的了解,如果我不写点什么,估计也就没人写了。不过这倒不是我附庸风雅,实在是由于我在这边娱乐活动的种类比较少吧。其实以我的长子长孙的位置,在我这一代,是和奶奶接触最久的了,父辈的人们虽然了解更深,但他们写了东西毕竟没有地方给人看,也不习惯在电脑上码字的。
奶奶是家中最后一位长我两辈的人。爷爷、姥爷都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姥姥在我出生后一直住在郊区,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卧床不起了,在一件小黑屋子里,所以我和姥姥根本没什么接触。姥姥去世的时候,我才8岁。那时候大姨夫来报信,我全都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只是爸爸告诉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姥姥了,我才觉得有点伤心。不过也实在对姥姥没什么感觉,只是像失去什么东西似的可惜。跟奶奶就不一样了,我们怎么也在一起断断续续的生活过几十年,这种感情是慢慢积累的。奶奶去世了,从此父辈就是最高辈分,感觉一个时代结束了。
奶奶自小就在天津,家里的兄弟姐妹很多(其实是姐妹多,兄弟就只有老舅爷一个)。家里不是很富裕,属于小市民的阶层。太姥爷去世的早,留下9个孩子,奶奶算是比较大的,只上了三年小学,很早就在卷烟厂打工了。我想奶奶还有她的姐妹,从小在比较艰苦的环境中靠自己长大,大概就是只信自己的性格渊源。解放了,政府培训奶奶有了理发的手艺(我11岁前从没去过外面理发,现在也不习惯出去理,也没多少机会了),工作比原来轻松多了,后来退休还有保障,因此奶奶对共产党政府是印象很好的。这个政府恰巧又是教育人不信鬼神的,跟奶奶的理念相合。
很小的时候,对奶奶的印象不大好,应该是受母亲影响,那时候大概最流行婆媳吵架,都是革命老将或者小将出身,那个时代大概有矛盾都是直来直去的,虽说算不上武斗,今天想起来也是很不含蓄的。奶奶是性格很倔强的人,爷爷去世的早,那以后她就是家族的最高峰了,容不得半点相反意见。母亲是家里的小女儿,从小受的照顾不少,打倒当权派的事情也做过,自然也没服过外人。这样的情况下,还由于那时候住房紧张,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话,战争就少不了了。我那时候还是正当年,惹祸淘气的事没少干,碰上奶奶给我弥封的时候,心情也会不大好。好在我老爸在单位就是作政工的,又能说会道,左右逢源,保持这个家还可以度过。现在想起来,其实奶奶对我倒是没什么不好。她娘家亲戚多(到现在我都没认全),奶奶又爱走动,那时候我最大,经常带着我走亲戚。可惜我没少捣蛋,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不过还是我出去过的最多。奶奶嘴上不喜欢讨好别人,我基本上不记得她当面夸我,对我们进行管理的时候也很严厉。不过也许是我都太大了,中国人对孩子也都是鞭策为主的,尤其是旧时代,孩子多的时候。当时身为小孩子的我当然想不了这么多,自然觉得不好。奶奶虽说上过几年小学(户口本上写初小3年)但基本上识字不多,大概那时生活不稳定,也没人用心一个女孩子的学习,我上小学二年级就比奶奶认字多了。不过我从小喜欢历史掌故,就喜欢问奶奶以前的事情。奶奶这时候会很慈祥,追忆以前的琐事,说给我听。很早我就知道那时候的历史是老国民党-日本鬼子-大老美-新国民党-苏联老大哥-社会主义。奶奶是有自己政治观点的,总说老国民党比后来的强多了。我自己后来看书,也知道那是指什么。
后来爸爸总算分到房子,我们有了自己的空间。奶奶只是隔些日子来住一阵,和妈妈的关系就融洽多了。这时候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不像以前这么容不下人了,大概是日渐衰老,开始为以后打算,不能像以前那么刚硬了。我和我弟弟小时候是去幼儿园的,所以上学的时候也没什么不适应。奶奶在我们搬走以后,还和三叔一家住在一起,就带他们的孩子,大概以后可以找个依靠。可惜奶奶性格还是改不了,把我小弟带了几年,还是跟三婶不合,后来分开住了。我这小弟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跟奶奶很生疏。奶奶后来就是自己住了,不过大多数时间在外面走亲戚。她的姐妹多,每个人过生日都去参加(别的姐妹也都一样),姐妹也都很多产,好像每年都有下一代人结婚。然后中间的时间就到我们家、叔叔、姑姑家轮着住。我奶奶是很会打发时间的人,还有剩余的时间,打麻将、看电视都是很常用的方式。当然奶奶打麻将只是休闲娱乐,与亲戚朋友,小小的玩,她很痛恨别人玩大牌赌博。奶奶是很会过日子的人,不会以这种刺激的方式投机。影响到我们全家,讨老婆的时候都是找很会过平稳日子的。只有二叔例外,因为他很早就出门上学,自己找的对象。二婶是我们家比较例外的媳妇,喜欢冒险、享受,又不拘小节,跟我奶奶处处相反。后来在她的鼓励下,我二叔自己做生意,以我们家保守的作风,人人都不支持。后来二叔生意失败,我奶奶就更有的说,总说我二婶的不好害的二叔。连他们的孩子我妹妹,也是我奶奶最不喜欢的。其实我爸爸的二叔家也是很不让我奶奶待见的,他们家学问很好,处处跟奶奶的市民作风不同,二爷去世后,二奶奶改嫁,跟惹得奶奶言语,两家更不来往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的,奶奶在各家循环往来,好像就要这样永远下去了。
我工作了,挣到的第一笔钱,没有忘了父母,给奶奶也稍稍的表示了一下。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表示呢,先把自己的电脑换代吧。
奶奶最小的兄弟的最小的儿子也结婚了,奶奶正巧住在我家,就带着我们全家去。我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只是被些女孩伤透了心,对身边的事痛痒不知,仿佛是奶奶的循环中普通的一次,麻木了。现在才想起来那原来是奶奶能参加的婚礼的最后一个。这次吃得很不好,大概被人坑了,只记得这些,因为奶奶妈妈回来都抱怨。她们抱怨着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吵起来了。我当时的日子都是浑浑噩噩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奶奶吵着要走,我只好送奶奶去姑姑家,奶奶一路上好像说得很多,我一点都记不得了,一直都是想自己的事。当时天是晴,可我分明觉得像是日食下的晴天,昏暗的晴天。那是一个夏天,就是这个夏天,我将受到更大伤害,还是从送走奶奶的当天开始的。于是奶奶的事情和日子,和自己的事情交砸在一起。以前仿佛只有自己的事情,但其实,别人和自己已经早就无关了,而奶奶却始终还是我的奶奶。
奶奶一直到冬天都没有再来,我理所当然的漠不关心,那时候自己的事情太多了,全都是坏消息。新年开始了,那是新世纪的新年,对我是昏暗的,可对奶奶却是绝望的。
奶奶在元旦终于回到了我们家,妈妈让步了,上门去道歉,取得了奶奶的原谅。在我们家第一天,正是元旦,我们围坐一起吃一桌丰盛的宴席。奶奶往嘴里送东西的时候会掉出来,我从没见过,可还是没有上心。晚上睡觉了,突然听到奶奶叫我,她上厕所回来跌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这是她最后一次自己活动了。以后的几天奶奶都很危险,经过抢救,虽然生命没有问题,可是从此偏瘫,说话也不清楚了。奶奶是这么强硬的人,怎么能在床上呆得住?她催着爸爸叔叔们到处求医问药,在住了好几次院,针灸、注射、补品、特效药、偏方全都没起作用后,奶奶终于绝望了。我们让她住在我们家旁边另买的一个单元里,给她请保姆。她从我小时候就很忌讳我说“死”字,这时候,这个字离她已经这么近了,让她怎么承担呢。一开始,天天有人来探望她,每个人都劝慰她。奶奶心智还很明白,但就是这种明白,让奶奶知道一切都只是安慰,等待她的只有一天一天差下去。本来奶奶是很喜欢看电视的,自从卧床,她反倒再也看不下去了,可以想象她的难受。我妈妈也退休了,每天很长时间都过去照顾奶奶,小保姆更是时刻不离,这丝毫也改变不了奶奶的愁思。她夜夜失眠,搞得保姆也睡不了,换了好几个。终于,她几次试图自杀,终究力量不足而失败。以前的奶奶怎么能想到自杀呢?腐朽的肉体和清醒的精神分明让奶奶更加痛苦,逃避好像真地对她是一种解脱。
我结婚了,奶奶还不忘替我嘱咐我老婆;我出国了,奶奶还留下了眼泪;我儿子出世了,奶奶露出久违的笑容;曾孙子回国了,奶奶眼中重新闪出光芒。
奶奶在床上呆了5年多,对于她来说,这五年大概是最痛苦的了吧。这次本来计划我们夫妇一起回国的,终究因为自己换了工作,没能成行。可是奶奶偏偏在我太太回国的时候病危了,难道真的是天意?我没能回去,奶奶也在生死界上挣扎了更多日子。有一阵病情平稳了,让我产生能等到下一次的错觉,可终究,奶奶的精神力量,抵挡不了自然规律,她的病体,不给她更多时间了。每个人都说这对奶奶是一种解脱,这是对听的人说的呢,还是奶奶真地感到了解脱?我着实希望是后者。
我本来就对生死思考的很多,奶奶去世,也不过是大量类似思维的一部分。我对生死应该比奶奶能够看开些,只是怜惜奶奶不能看开的痛苦。所以,我希望每个人都能有点信仰,不是为了传教或精神麻醉,对于很多事情,不止生死,能多看开些是福。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奶奶已然有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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