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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 雪 红 尘 (阎 真 著)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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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文住的是学校的宿舍,一套朝南是四间小房,北边是一个厅和厨房水房。她的一间一张小床一张小桌放了就只剩下过路的地方。她说:“轻点,她们还没起来。”她告诉我这一套间除她,还有一个印度人,一个巴西人和一个土尔其人。她拿来牛奶面包,我一摸牛奶是冷的,说:“冷牛奶吃不惯,面包我在飞机上一路吃,都要吐了。”她说:“这里牛奶很好,绝对乾净。”我说:“乾净也要煮开,要放糖。”突然觉得应该回到以前,又说:“去热了,放糖。”她不说什么去了,我发现隔了这么一年,以前的感觉还是在那里。“她热了牛奶来,我喝一口问:“糖呢?”我已经说过了要放糖。她说:“糖吃多了不好,这里的人都不怎么吃。”我说:“饿得要死了你还跟我讲营养学概论,加拿大呆一年就跟个假洋鬼子一样。”她笑了说:“糖就糖,一扯又扯出这么多,营养学,假洋鬼子!”还是去舀了一小勺糖来。我说:“不够甜,要多。”她有点奇怪地望我一眼,还是去把装糖的筒抱了来,说:“没有一满筒了,不知你够不够?”
吃了早饭她洗了碗进来,我把门轻轻闩了,似笑非笑地朝她笑笑。她马上明白了那笑的意思,也有点羞羞的起来。我的心情其实相当平静,昨夜在飞机上那样强烈地体验到的那种男人迫不急待的渴望,想象中的那样见面后的疯狂,这时却奇怪地消退了,这使我自己也难以理解。可我还是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我在她身边坐下,右手习惯地从她肩头挽过去,徐徐下探,左手把她的脸转过来,舌尖在上面乱点几下,又在她唇边一扫。事情按照那种有些生疏了的程序徐徐展开,她平静地顺从着,并没有我预想中的热情和激动。好一会我觉得有了些意思,问她:“安全吗,今天?”她说:“最不安全的时候。要写论文要做赵教授的工作,紧张得要死,怀孕了就真的不得了。”我说:“没关系,我带了作案的工具,在箱子里。”她说:“你实在想呢那也随你,你要负责就是。”我泄了气说:“我实在想,你倒越来越会说话了!还说出负责两个字来,我是你丈夫呢。一年没见面了,见了面还跟我说这些。”她说:“不讲清楚出了问题还不是我水深火热,你们男的缩了脖子站在干岸上。去年吓成那个样子哆嗦了有半个多月你不记得啦?”我缩回手,坐在那里不再做声。她也沉默着。外面客厅里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我想这样沉默下去她心里也不是滋味,于是说:“好了你去写论文去工作去,我睡觉了。”她说:“别生我的气好不?一年没见面了,见面怎么又这样?想来你就来吧,都随你”。我心里别扭着,犹豫了还是那种愿望占了上风,说:“来呢,来吧就来吧。”
事情别别扭扭不怎么对劲,完了我有些沮丧,在心里骂自己,想象中的威猛都怎么不见了!思文倒安慰我说:“你累了你太累了,休息几天精神会好些。”
她去了学校,我好久也摆脱不了那种别扭的感觉,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心想可能是分别一年,那种陌生感还没有消除,又想自己以为她现在是个什么高级人,不应该这样。裹了毯子去睡,脑海里却如有千万军马奔腾,好容易才在纷乱中理出一个头绪,集中了精力去想今后可怎么办。这件事在信中和思文讨论过多少次了,现在才感到了事情的切近。上学呢,英语水平有胡,做工呢,又没有技能。当年选来选去怎么就学了个历史学!为什么要来北美我没认真想过,我只认准一条,那么多人倾家荡产妻离子散都要来,我轻轻松松为什么不来?一踏上这块土地那模糊的目标马上鲜明急切起来:赚钱。呆一天就白呆了一天,就是损失。真的我们是穷怕了。我和思文结婚三年,省了两年的钱准备买彩电冰箱,她出国全花光了,还借了别人几千元。去年一年我骑着车满城的跑到处赶着上课,弄来的钱还不够买出国的东西。思文借了钱才寄给我一千美元买飞机票,我兑了人民币还别人三千,这钱原是思文叫我以后还的,借着心里不舒服我一咬牙就还了,其余刚够买那张机票。前几天她刚把借的钱还完,身上剩下还不到一百加元。她抱怨我东西带得少,其实我哪里还有钱呢。跟她解释我心里愧得慌说不出口,男人呢。
想到这里我再也躺不住,一跃而起,想到外面去看看,也许就有了什么机会。思文说丘吉尔广场就在附近,出了门我不知往那个方向走。想找个人问问,又怕那些黄头发的在心里笑我发音的奇怪。看见一个中国人走过来,我就上去问。他给我指了方向,问我:“刚从大陆来?”我笑了说:“你怎么就知道了?”他说:“看得出来的,台湾来的我也看得出。我从新加坡来。”走远了我把周身打量一番,把西装上下拍一拍,摸摸领结,心想,怎么我穿得不好是怎么着,就看得出我是大陆来的。我心里不快,象是受了点打击,胡思乱想着到了丘吉尔广场。

……(此处略去800字)……

在上楼转弯的地方碰见了思文,她说:“到处找你!坐了一天飞机觉都不睡一个,不要命了!我说:“时差还没倒过来,乾脆熬到晚上,白天睡了晚上又睡不着,害得你也睡不着,你瞌睡又是最要紧的。”她又问我到哪里去了,我说:“到超级市场看看,想找工作没找到,顺便买点菜。”她说:“有病吧,刚来就找什么工作。”我说:“这里可不是在中国,呆一天就浪费掉一天,浪费一天就是国内一个月的收入,心里呆得住,怎么可能!”她笑了说:“你倒想起找工作这么轻松,这么轻松失业的人就不会一大片了,纽芬兰的失业率是全国最高的。”我心里正担心着如果找了个不像样的工作她会怎么看我,趁机说:“我也不想什么像样的工作,别人都不要的给我,扫厕所我也接了。到这里这副脸就不要了,反正人都不认识。”她“嘿”的一笑说:“睡在鼓里呢,你!以为还有别人都不要的在等着你呢。上个月学校招聘一名清洁工,多少人涌上去,都抢断手!超级市场那些姑娘漂漂亮亮一个你看见了吧,还不是在收钱,工资是最低的,四块二毛五一个小时,人家还是生长在这里的。”我说:“照你一说我只有死路一条。”她说:“那不至于,至少我还有奖学金,给赵教授工作还有点钱,到加拿大来了,活还不容易。”我说:“靠你养那我还不如搓根草绳吊死算了。管它什么事,火葬场也不怕,有四块二毛五一个小时就心满意足了,人民币二十多块呢。她伸出手点着我说:“看你看你,又拿人民币来算,还要算黑市价。”我说:“那怎么算?我的理想就是赚一万加元,人民币抵得五万,一个月拿几百块钱利息,一辈子就可以了。”她哈哈笑了:“你这个理想跟我说了就算了,别跟那些人说,别人在心里会笑你没志气没出息,一万加元,哟哟,好伟大的理想!早来一年的都已经有了。”我说:“一万不够多少才够呢,未必还要五万?你去年剩了多少钱,一千多!一万元要十年呢。”她说:“你以为一万元多少,几张机票钱!我们好好干一年,争取存到一万。”我说“讲相声吧,有五千我就喊上帝万岁了。”说着把胳膊伸了几伸喊了几遍”上帝万岁”。她笑得捂着肚子弯了腰蹲在地止,喘着气说:“你真的好逗,真的好幼稚好玩。都三十岁的人了!”我说:“嫌我不成熟老练是不?现在才知道后悔了吧!”她蹲在那里说:“不不!这么可笑,好玩,我天天笑还多活几年”。
吃中饭的时候赵洁来拿她家托我带的东西,我开了箱把一包东西给她,她千谢万谢去了。思文不高兴说:“总共带这点东西,还有那么多是她的。你跟她带两箱东西她心里也不会谢谢你。”我说:“你自己要我到上海去她家!”她说:“怕你买不到机票要她家帮忙。你不找她家买机票,她对我说只带双袜子,那你就只带双袜子。骗了你去塞这么一包给你,你也接了。你这个人不行就在这些地方。”我说:“做做好人也没关系,别人心里会记着。”她哧地笑一声:“你不象这个世界的人!”
吃了中饭我催她陪我找工作,她说:“绝对不行!你这几天休息,赚钱也不靠这几天。”我说:“那说好了明天!”她还是摇头。我急了说:“心里下油锅似的煎着,怎么睡得着?呆在这房子里门口到墙就是两步,跟个麻雀关在笼子里似的。”她说:“这房子我呆了一年呢,你就烦了?下午我带你去认识几个朋友,小地方中国人只有这几个,大家都熟都算是朋友。”



正睡着思文把我叫醒。我坐起来说:“又要我睡,睡了又叫醒我!”她说:“有人会来看你,这小地方来个人也算一件事。早上来的人下午看,这是规矩。”我说:“看人也有个规矩,到了洋人的地方规矩也是洋的。”她堵着我耳根子神秘地说:“这有个故事。”我一听有了兴头,瞌睡也跑了。她告诉我,去年化学系一个博士妻子探亲来,几个朋友上午一起去看,敲了半天门丈夫在里面说:“休息了!”几个人在门口吐着舌子挤眉弄眼,出了门哈哈大笑。以后就有了这规矩,谁家妻子丈夫来了,要留出时间让他们休息休息。
思文催我去洗脸梳头发。我说:“不装饰我也看得过去了!你丈夫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她不由分说把我推到水房里。洗了脸看见她蹲在那里在我箱子里翻寻,找出一件衬衣要我换了。我说:“上午刚换了的又要我换!”她说:“这件好些。”我拗不过只好换了。刚换好就来了一群人,她轻声对我说:“背挺直些别驼着。”我过去打招呼。大家坐在客厅里,思文给我介绍他们的名字,我也都记不清,一个个都一本正经握了手。一个女的说:“林思文你今天好精神好爽气,休息好了!”说着忍不住掩了嘴笑。另一个说:“瞧她脸色挺滋润滋润的,啊?”几个男的也抿了嘴偷笑,我愣着眼只装着不懂。又问我国内的情况,我说::还不是那样。”拣自己有兴趣的说了些。又有人问我会不会跳舞,过几天组织个舞会。我说:“跳舞我可不会。”他说:“你太太说你跳得好。”我说:“信她的呢!”思文说:“信他的呢,他是个舞迷,有一段都跳疯了。去年自由一年没人管,还不是又跳一年。”我说:“过去的事!如今三十岁都过了,还跳什么舞。”那人说:“那不!三十多岁的人瘾才重呢,旧房子失了火,扑都扑不灭!”说了一回话他们告辞,送到门口有人说:“晚上得了空到China Town来玩。”我吃一惊问:“这地方还有China Town?”思文解释说,有一套房子住的四个都是中国人,就这样叫了。
他们去了我又问思文刚才几个人谁是谁。思文告诉我戴眼镜那个又是什么博士,穿天蓝衬衣的又是什么博士。说了几个,我说:“算了算了,反正都是博士,说多了我也还是记不住。碰见是个中国人叫博士同志准没错。”思文笑一笑,不再说下去。
晚饭后思文要我到小房间里去,我说:“看看加拿大的电视节目。”她说:“你反正看不懂,有些时候我还不懂呢,说得好快!”到了房里,她说:“解完手你把水房打开一条缝,不然她们不知道里面有人没有,又不好敲门,那个印度人在抱怨了。”我说:“好,反正住不了几天要找房子了。”说着想去客厅看电视。她又拉住我说:“急什么急!你碰了外国人要说Nice to see you。”我答应了。她要我重复一遍,我重复了。她说:“别忘记了,这是基本的礼貌,不然会以为你没修养。”我说:“明白,碰上人这么来一句就证明这个人有修养了。交待完没有?我看电视去了,反正慢慢要看懂的”她说:“你去,保证三分钟你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客厅打开电视,果然听不懂几句。思文又站在门口招手叫我去,我过去了说:“又想起什么要交待?”她把我拉到镜子面前说:“你看镜子。”说着对着镜子抿抿头发。我看不出什么,含糊地“嗯嗯”几声。她说:“你看镜子。”我说:“你老叫我看镜子,不就是个人嘛!”她说:“你看镜子,把人照得好清秀,看出来了没有?”我连忙点头说:“真把人照得好清秀,不过主要还是人清秀得好。”
她把我推了一把娇声说:“知道别人喜欢听好听的话,又是事实,就是舍不得讲一句。讲一句几句会累死了你吗?”我心里忍不住要笑,说:“我又犯错误了,又犯错误了!”说着伸了手在自己脸上刮了几下,“打这个人好不,打?现成的漂亮话都不会讲一句,又是事实!今天立下保证,以后每天讲三次,每次至少五句。”她笑了说:“要实事求是!”我说:“那当然,虽然我是学文科的,但还是担心找不到那么丰富的词来实事求这个是!那就定下来了可以翻来复去的讲,每天要三五一十五句呢。”她笑着把我推到床上,说:“跟我讲讲国内的新闻。”我说:“没有什么新闻,新闻这边的英文报纸上也有。”她说:“不听政治的,要听人的。”我点了头说:“明白了,要听名人轶事,小道消息,小市民感兴趣的东西。”她说:“嗯嗯,知道我的特点就满足我嘛!”我说:“说起来还是个留学生,下里巴巴!”她说:“这些你要保证不告诉别人,他们会在心里笑我的。”我说:“我出去走走,八点钟了天还好大亮,那么奇怪!”她说:“这里北方呢,和哈尔滨差不多就在一条线上。”我起身要走,她挡在门边说:“还没说呢,新闻。”我说:“一说北方我就忘记新闻了。刘晓庆离婚正打官司呢。”“真的?”她兴奋起来,搬椅子靠近我坐了,“说详细点,离成了没有?”我说:“详细的我都记不得了,只说刘晓庆是坐小车去的,她丈夫是骑单车去的,那一次没离成,刘晓庆说只有结不成的婚,没有离不成的婚。”她说:“那倒是实在的,还有谁离婚了呢?”我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说:“要天天有名人离婚你就高兴了。”
她嘻嘻地笑,又问我熟人的事。我忽然想起说:“胡大鹏就要去美国了,签证都拿到手了,说不定现在就到上海搞机票了。下次我们去纽约,就有个熟人。”她说:你倒说得轻松,纽约离这里几千里,这里差不多没人去过。这个鬼地方,闭都把人闭死了。明年要想办法离了这里到多伦多,加拿大繁华的就是多伦多,工作好找,离美国也近,一步就跨过去了。萧条的就是纽芬兰。”我说:“纽芬兰是世界有名的渔场,怎么会这么萧条?要不我跟了船出海打鱼,要不去剖鱼也可以。”她说:“纽芬兰渔场早就衰落了,失业的好多渔民。出海打鱼你倒是想起好浪漫,上个月吴丽曼的丈夫在一条船上找了份季节工,出海几天就在船上趴了几天,胆水都呕出来了。回来大病一场瘦得象个鬼,逢人就说有金子捡也捡不得了。赚加拿大的钱你想起好容易。”我说:“傻呆在家里也呆不住,呆几天人也呆傻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加拿大劳动人民一样有个赚钱的机会,再差再苦再累再没有面子再怎么着,加拿大人能做,我有什么说的?”她说:“钱瘾这么重,叫你学会开车来,你又不学,会开车可以到餐馆去做delivery。”我说:“你以为国内学开车多容易呢,谁肯教我?”她说:“肯钻哪有办不到的事?我出国还要怎么难,不也搞成了。你我不知道,死要面子不肯求人,天下人都跑来低了头求你才好。自以为是清高,其实是无能。”
“无能”两个字刺得我一跳,气汹汹说:“嫌我无能了,你!嫌你丈夫无能了,你!”她指头一点一点地说:“看,看,看,看你自己的样子,有本事的人才不发这莫名其妙的脾气。”我看她的手指指点点的,心中的火气一下燃起来,伸手去打她的手,她让开了。我嚷道:“我来第一天你就逗我生气,这是你?”她不做声指指隔壁,示意我隔壁的人会听见。这一指倒好像有种什么不可理解的力量,我不敢再嚷。她说:“你也别生气,有能力的人到哪里也是有能力,我看你的。”我说:“别拿这话噎我,我总不会像你,一年只剩一千块钱。”她说:“我一千块钱都做什么了,你自己说。做人总要讲良心。”我“啊呀”叹一声说:“你说话还有个逻辑性没有,留学生!又扯到良心上去了。”她跟没听见一样说下去:“你这一趟来得好容易,身在福中不知福,跑一趟北京就完了,旅游一样。我呢,”她停一停又一句一停地说下去,“借钱担保,银行证明、移民局证明、学校证明,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北美。”她说一句,我点一下头,说:“上帝,上帝啊!”她说:“自己说!”我说:“我不是说了吗?上帝!”她说:“你说真的。”我说:“说真的?我是探亲来的,对不?我的探亲签证是附在你的学生签证上的,对不?没有你我绝对到不了这天堂,对不?这样我就得乖乖的,对不?你说!”她呆望着我,似乎很意外,一言不发,眼泪从眼角沁出。看着她我心软了,搂着她肩说:“这就哭了?值不值得嘛。”哄了半天她才破涕为笑。我牵了她的手说:“带你出去玩一下,这个地方这么奇怪,都九点了天还不黑。” 她很顺从地跟了我出去。
我们坐在草地上说找房子找工作的事,一会天就黑了。风从大西洋那边吹过来,在高空发出呜呜的轻微闷响。她说:“我们到China Town去看看。”我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她说:“不要以为呢,博士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说:“我没有以为什么呢,我只是今天懒得去”。她说:“那你回去,我马上就会回。今天我们早点睡,你累了。”她去了我还坐在那里,看着白人学生一对对的手牵手在黑暗中走过,心里琢磨着“我们早点睡”的意味。懒懒的站起来往回走,想起那些人在国内读的大学比我差,还有本科文凭也没有的,在这里居然都混到了博士。想当年自己全省前几名考到北京,凭这一点也维持了多年的自信,现在觉得内心什么东西受了损伤。我出国之前有着心理准备,在洋人面前我头得低一点,他们的国家嘛!在自己人面前心里会有这种滋味,却是没去想过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有什么呢,我的能力不要跑到加拿大来证明,我来是看世界来的,赚一把钱就跑。”这样想着心里酸酸的意思减了些,也决定了少跟他们来往。在一言一笑中把那种优越感传递过来,谁爱看呢!心里盘算着谁要在我面前做出那一副不堪的嘴脸,看我不反过来噎死他我就不姓高。
思文回来了说:“睡吧,今天我们早点睡。”我隐约明白了这话的意思,试探着说:“怎么睡呢?”她一怔,似乎对我的话有些意外,说:“你说呢,你说”。我拍了拍床说:“床这么窄,床。”她说:“要挤也能挤,不过你今天累了,要好好睡一觉。不过要挤也能挤挤。”我说:“真的是好累了,这时候才觉得。”她说:“那等会我睡地下。”我说:“地下我睡。”争了一会我让了步,她抽出床下的抽屉说:“这里好多毯子呢,你看。别人不要的,我都洗了收在这里。”看她在地上铺毯子我心里触动一下说:“要不乾脆挤一挤。”她说:“没有关系,你累了,好好睡这一晚。”她又赤着脚踩在毯子上说:“等会我就睡在这里。”我说:“等会你就睡那里,现在──”我又拍一拍床。
她铺好毯子,挨到我身边坐了,不动也不做声。我知道她的意思,说:“先抱你一下好不?”她说:“好。”就熄了灯躺了下去。我也躺下去,她把毯子拉上来将两人的头都盖了。我说:“盖什么盖。”她说:“好羞的。”我说:“羞什么羞,你把房子都封起来别人也想得出林思文昨晚干了什么勾当。”她说:“其实又没有。”她手在我身上摸索着又说:“你瘦了,怎么自己一个人还瘦了。”说着慢慢把我的汗衫推上去,我很自然地伸出一支胳膊穿过她颈下把她搂了,她把脸埋在我颈边。我说:“在西方学了一年,还是这一套,你学了什么新经验没有?”她说:“我到哪里学?”好一会她把身子移下去,把脸埋在我胸前说:“好多次我梦见自己睡在你怀窝里,醒来又没有了。”我两只手在她身上摸索,她不时轻轻哼哼几声。做着这些我心中并不激动,与我想象中的感觉有很大的距离,我只觉得作为丈夫应该如此。结婚那两年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些,可是在去年她办理出国那几个月的焦灼和疯狂中,一切都改变了。我只以为这次出了国断了的线索就会很自然的接上,可是并没有。思文显然也察觉了什么,身体接触中传达的信息,是个什么情绪什么感觉瞒不过她。她坐起来在黑暗中把胸罩系好,内衣拉下来,说:“你累了,你今天累了。”我连连打着哈欠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没一点精神了。”她摸到地上睡了,不再说话。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呢?我倦缩在黑暗中回忆着刚才的感觉。等了一年盼了一年,第一夜就是这样的心情。我想为自己这种情绪找到一种解释,想来想去却想不清楚。因为太累了吗,因为舒明明吗,因为环境陌生吗?想得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看见思文在黑暗中站起来。我问:“怎么了?”她说:“地板太硬了我睡不着,我睡隔壁去,土耳其人旅游去了,房子退了空在那里。”我答应着她就去了。她去了我心里不安,想起结婚时到黄山去旅游,在山下那一夜两人不愿分开,找到好晚才在一个偏远的招待所找到一个单间,在那张窄窄的床上挤了一夜,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披了毯子起来想把她叫回来,走到门口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这种愿望,又摸回床上躺下,裹着毯子沉沉睡去。




我一惊而醒,看看天已经亮透了。第一个念头想起昨天已经和思文说好,今天去职业介绍所。看看表已经七点多钟。我打开门探头一看,客厅里没人。蹑手蹑脚走到客厅,也不知道思文在左边还是右边的隔壁。轻轻咳嗽几声,也没人应。一推水房的门,推不开。我正犹豫是不是扭一扭门钮,忽然听见里面水冲得哗哗响,不知是思文还是别人。我连忙缩回房把门留着一条缝,往外面张望。半天又没动静,想起要去找工作,心中焦躁起来,打开门正想到客厅叫几声,听见水房门闩“哗啦”一响。我又退去回从门缝张望,只见那巴西姑娘穿着短裤裹着浴巾出来,从门边一晃而过。我本能地把门一拉,门关上发出一声闷响。我心里一急,完了完了,以为我在偷看呢。我似乎记起她朝门缝里望了一眼。听听外面没了动静,我出去把门留一条缝,从门边走了一遍,瞟着门缝心里计算着她刚才是否能看清我。试了一遍还不放心,记不起门缝开始留了多宽,推开一点再试一遍,心里越发不安起来。这么宽的缝,天这么亮,看得清是个男人在张望嘛!急了一阵在心里又想:“管它娘,总不会向什么人汇报说我是个流氓。”心一宽不再想这件事,又大声咳嗽几声,哼着“东方红,太阳升”,还是没动静。我在心里气起来,都什么时候了!想到刚才那巴西姑娘往左边去了,右边这一间一定是思文在里面了。我坦然地敲了门,里边问:“who?”我想你还跟我吊洋腔,又用力拍几下,里面的声音呱呱说着听不明白的话。我心里一惊飞快地逃回房里,轻轻关上门。我心中充满怒气,又不敢开门,躺到床上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那个声音在客厅里抱怨着说什么,好一会才消失。过了好久,客厅电话铃响了,我跳下床,揉着眼打着哈欠开了门,看客厅没人,就跑过接了电话。是一个男人打给“Julia”的。我高声叫:“Julia!”门闩一响,巴西姑娘从最左边那间房出来,乳罩短裤,很坦然走过来。我心里有些慌,拿本画报来看挡了自己的视线,又忍不住把画报移开一点转了眼珠子去看。她打完电话走了,我就敲了左边隔壁那一间的门,叫道:“林思文,都八点钟了!”她睡眼惺忪打开门说:“还没睡饱。”我生气说:“说好了去职业介绍所的。我都起来一个小时了。”她说:“这里人九点钟上班。昨天来的,哪里就急成这样!我还要睡半个小时。”说着又闭了眼倒在床上。我看着她心里一恨一恨的,也没有办法,只得等着。
在去的路上,我心里想着早上的事要不要告诉思文。我不说那巴西姑娘跟她描绘那一番情形,岂不被动。我自言语骂了一句:“它妈的。”她没注意。我又骂了一句,她说:“当着别人的面可别骂娘,这里可不是中国。我倒是听惯你的了。”我说:“又抬出加拿大来压我!”她说:“看你看你,神经这么过敏。”我把话说回来:“今天早上……。”她马上问:“早上什么事?”我说:“有什么呢,好笑。”一直往前走并不说下。她说:“什么事好笑我偏要你说。”我嘿嘿笑了说:“什么呢,没什么呢。”她说:“你不说我就不走了。”我说:“下里巴巴好奇心又来了。”于是把早上的事给她说了,问她:“那巴西人不会当我是偷看她吧,可别以为中国人就那么没见过世面。”她说:“有什么呢,这。你还以为他们呢。她和男朋友做爱房门都开着一条缝,后来我提醒她,她挤着眼跟我笑呢。有时候做着在里面嗷嗷的叫,满屋子都听到。你偷看她她心里可乐。”我说:“我不是想偷看。”她说:“想也没什么了不起,半裸的外国真人你还没看过呢,好个奇也是应该的,下午你没事了到处溜溜,三点式在晒太阳你看饱的,看厌了还有更开放的,加拿大这有什么呢”。我说:“你当我就那么馋呢,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那年别人送我们一幅三点式的挂历,我们还不敢挂出来,记得不?”走着她看看前后没人,停下来指头点着自己面颊说:“这里亲一下”。我说:“说别人倒把你的情绪说上来了。不甘寂寞。”说着搂了她的头亲了一口。她很高兴说:“以后不要我再提示了是不?”我说:“快走,那里早就开门了。”她牵了我的手走着又问:“你喜欢我不?”我说:“都问过几百几千次了。”她说:“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我说:“已经有几千个最后一次了。”她笑了说:“要是可以把脑袋剖开把这句话拿走就好了。”走着又说:“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说:“喜欢呢喜欢呢。”她说:“一点都不认真。”我说:“怎样才算认真呢你说?”我停下来,两手指交叉了抱在胸前,偏了头扭着身子说:“喜、欢、呢!这算认真不算?”她笑得直跺脚,说:“看你,看你!”又说:“反正你是不是真的我心里知道,我的第六感觉你知道是最敏感的。”我听了心里一惊,拿找工作的话岔开了去。她又指着路边的景色给我看。我说:“快走快走,饭碗都没端着,有心看风景!”
职业介绍所是政府办的,工作机会的介绍都制成一张张小卡片编了号插在架子上。我和思文分头去找,能沾上一点边的,就把号码抄下来。我在心里算了一下,按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和工作时间,我一年扣了税只能赚八千加元,思文的奖学金和助教工作报酬加起来比我还多。看着介绍上有五六万一年的,我心里恨得痒痒。我把自己的愤怒对思文说了,她说:“凭什么你和别人去比,这是中国?和国内比你就想通了,八千加元抵几万人民币呢。要那样去比自己先气死算了,别活着做个人。”我说:“八千加元还不是用掉了,这么贵的房租。”她说:“你还想象中国房租只要几块钱一个月吧。加拿大又没邀请谁来,都是自己削尖脑袋钻来的。再怎么样,也要存一两万人民币一年吧。”我说:“找中国餐馆吧,反正四块二毛五一小时,中国餐馆还可以超工时,一天让我做十几个小时我就高兴了,做二十四小时也没什么。”她说:“华人老板太厉害了,他要榨干你的血,让你做死这条命。外国老板人道些,依法办事。”看那些卡片眼睛都看酸痛了。抄了七八个号码比较一下、确定了两份工作。一份是医院洗衣房,上通宵班,一份是郊区的中国餐馆。排了队和工作人员谈了话,她查了电脑两份工作都还在。她把电话号码抄给我们,要我们自己去联系。出了门我说:“操它娘的落到这种地步。”思文说:“早就告诉你要有精神准备。看不起这样的工作,能找到还是好事呢。”我说:“说看玩呢,其实我心里很高兴,至少路还没有绝。昨天我都有点绝望了。这是加国,不是中国,这点我还是懂的,你以为我那么不清白么?”
出了门思文问:“搭车回去?”我吃一惊问:“出租车?”她笑了说:“胆都被出租车吓虚了。这里有bus到丘吉尔广场。走要走一个小时呢。”我说:“多少钱一个人呢?”她说:“上车不管几站都是一块。”我说:“一块中国钱?”她说:“神经,有病吧,这里谁跟你说中国钱。”我说:“我还以为你折算成人民币呢。加拿大搭个车怎么这么贵?反正没事走回去算了,天气这么好,我一路也看看风景。”她说:“看风景!来的时候要你看你又说没心思看。尾巴一翘就知道你屙什么屎。”我回下张望着说:“真的,这天气真好。”
一路上我心情很好,把昨天思文给我的几张钞票卷成一卷,丢向空中,掉在地上又捡起来,嚷着:“喔,捡了钱。”思文说:“高力伟你还小了吧。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刚结婚,你把几百块钱丢着玩,掉了一张十块的你还不知道,还是过路的人喊醒你,你脸都吓白了。”我说:“那是的,丢十块钱我脸就吓白了!我没有钱总还看过别人手里拿过钱吧!”说着把钱又抛了几次。走在我们前面的一个白人中年男子,回头正看见我从地上把钱捡起来,走过来问“Have you picked up some money? I lost it.”我怔了一下,思文说:“It's ours. We are playing with it.”我心里想着,加拿大怎么还有这么操蛋的人!于是说:“How much is it? Tell me!”我说看把钱举起来挥舞着胳膊。思文说:“别开玩笑。”又向那人解释。那人悻悻地转身走了,我在后面喊:“I picked up some money just now. I'll keep it if nobody wants it.”那人没听见似的不回头。
我问思文:“我骂一句something wrong犯不犯法?”她说:“别玩钱了,有事跟你讲。”我说:“我玩我的。你讲你的。”她说:“你答应了我我才讲。”我说:“不讲就算了,你以为我有你那样好奇?来逗我呢。答应了才讲,你要是要我抢银行呢?”她说:“你来了,星期天晚上要请一次客。”我笑着捏了她的下巴说:“张开嘴。”她张开嘴。我说:“看看你的舌头还就是原来那一条,不知不觉着倒越耍越滑溜了!”我尖着嗓子学着她的声调说:“‘你来了,明天晚上要请一次客。’你想请谁就请谁,把我抬到前面,我可有那么大一张脸?”她说:“趁机请一请赵教授和几个朋友。”我说:“多少钱够呢?”她犹豫一下说:“五六十块差不多了。”我吓一跳说:“这里吃的那么便宜,怎么要这么多钱?”她说:“你以为买几磅猪肉塞了人家的嘴就够了?两只龙虾二十多块,两箱啤酒,加起来就五十多块了。”我说:“那没有八十一百块钱这个客就请不成!”她说:“可能八九十块就够了。”我说:“龙虾是我们这样的人吃的吗?啤酒也不用买两箱。”她说:“主要是请赵教授,他给我这份工作,一个星期有一百多块钱呢。他们海洋系几个学生都在抢,他给了我这个学民俗学的。”我说:“你长得漂亮,舌头上又涂了蜜,要是你歪瓜裂枣的斜着眼歪着嘴塌着鼻子又一脸阴麻子,看他给不给你!”她睹气说:“反正跟你讲了,这个客是要请的。”我说:“一只龙虾,一箱啤酒算了。”她说:“知道你就讲不通,太固执了。这件事就是这样定了。”我说:“咦,咦,出国一年就威风多了,什么事我问都问不得。”她说:“算了算了,刚来一天就气我。我还懒得气,气坏了我的身体。没见过男子汉这么抠的。别人都是用丈夫的钱,我用自己的钱还要沤气。”她的话激活着我心中一点什么,我一股蛮劲上来说:“什么女人男人!再说我就一个人先走了。”她不做声默默地走。
走了好久我觉得还是应该由我来打破沉默,我是男人,我不必这么小心眼。她陪我走了这么远来找工作,因为这个我也应让她一步。我心里犹豫着想开口,但又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本能力量在反抗着。以前有很多次这样的情况,都是我笑嘻嘻的先搭讪着说话和解,但今天却心里有鬼似的没有笑起来的意思。好几次笑意都荡到了脸上想开口说话,又咽了下去。我没有料到这样一件小事却在我心中激起了这样顽强的抗拒。就这样一直沉默着走回了学校,我松了一口气,淘了米放到电炉上去煮了。




不知是谁先突破了那一层沉默的屏障,到了吃饭时我们又跟没事一样了。
我用调羹敲着饭碗说:“给你说个好笑的故事想不想听?”她马上抬头问:“哪个电影明星的故事?”我说:“古时候人的故事。”她低头去吃饭,说:“那你说。”我说:“古时候有A和B两个人──”她马上打断我说:“一听就是在造谣。”我说:“古时候有甲和乙两个人吵起来了,甲说四七二十四,乙说四七二十八。争不清楚争到县太爷那里。县太爷扔下签来叫差人打乙三十板。乙叫屈说,我对了怎么打我?县太爷说,他说四七二十四,你还和他争,不打你就打谁?”思文听了直乐,又说:“你就是那个四七二十四。”我说:“那县太爷要打你三十板。要不我代替县太爷打算了。”她一撇嘴说:“四七二十四还想打别人。”饭后我催思文打电话问工作的事,她问我先问哪一个,我毫不犹豫的说:“当然是医院。”她说:“上通晚的班你可想好。”我说:“通晚的班更好,我一个人把事做完就算了,不要看见谁。”电话打过去,那边说要男的,思文说是自己丈夫找工作,他现在出去了。放下电话思文说:“要你去看看,去不去?”我说:“就我一个人去?”她说:“那个人讲话飞快,你听不懂的。只好我陪你去。”我坐着不动。她说:“怕什么呢,你怕?了不起了白跑一趟。”我说:“白跑一趟倒没事,不知道别人心里会怎么想,话都说不清楚听不明白,找工作!那不是不要脸吗?”她说:“你要想这是寻官不到秀才在的事,又不挖你一块肉。”我说:“去了去了!死就死活就活,人到了加拿大还要脸干什么。”
快走到医院了思文说:“话没听懂你别回答,由我来说。”我说:“那不一下就露底了?”她说:“有什么办法,要你练好口语,你又不听我的。”我说;“这几个月写论文,哪有时间。到北京去火车上我还带个小录音机听九百句呢。这里人讲话都那么奇怪,跟外国人似的。”她在我胳膊上用力一捏说:“还说别人奇怪,不说自己只会说ABC,又有道理!”站在医院门口她又教了我几句口语,我跟她念了几遍,说:“记着了。”
进了医院的办公室,桌边一个红头发的中年女人跟个高大的年轻人说什么。思文碰碰我的手说:“找工作的,要他回去听消息。”我说:“是不是我那份工作?”她说:“不知道。”我拉了拉她的手指指门说:“算了,没戏的。”说着想退出去。她一把攥紧了我的手,站着不动,眼睛看着那个女人微笑。那年轻人离开的时候,女人站起来送了几步,很热情地握手,说“See you later.”然后坐回到电脑旁,一边敲打着键盘一边问我们有什么事。我说:“I want to find a job in the laundry.”她一指桌上一迭表格说:“Fill in this table.”又抵头去打字。我在桌子下摊一摊手,思文手轻轻摇一摇,朝桌上的表格微微一努嘴。我拿一份表退到门边沙发上去填,几个看不懂的地方,思文背对着桌子,挡住了那女人的视线给我指点。交了表女人要我们回去听消息,我转身就想走,思文对我一使眼色,又跟她描述我怎么能干,工作认真,力气大,随时可加班等等。那人把电脑打得飞快,不时抬头说一两句。后来有点不耐烦了,停下来对思文说:“I hate to tell you……”下面的话我听得有点模糊,意思却还明白。她在说很多加拿大人都没有工作,这份工作是不可能给你的。最后拉长声调说了一声“Ok?”
思文道一声谢和我出来。我阴沉着脸,心里反复念着“I hate to tell you”这句话。思文说:“这有什么呢,想一下就找到工作怎么可能?”我说:“没有就算了,放那些狗屁干什么!就因为我不是白人?”思文说:“要想得通,人家自己的国家嘛。”我说:“那这不是种族歧视吗?怎么加拿大也有种族歧视?”她说:“白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点意思,表面看是看不出来的。其实这也不奇怪,你自己看黑人看白人心里的味道就不同是不?我来了一年,也很少碰到今天这样的事。她是不耐烦说漏了嘴。”我说:“照这么说我找工作更是一片黑暗见不着曙光了。”她说:“你急什么急,你!昨天才来的。两个月找到了你福大命大。”我说:“两个月不又等于丢掉几千万把块钱了。”她跺着脚说:“又拿中国钱算,什么时候把你脑筋中的那根筋抽掉才好。”我说:“两个人出国钱都用得光光的了,我只想捞点回来。走投无路找中国餐馆算了,洋人他总不会用中国的菜刀。老板再厉害,我反正只用两只手跟他做事,第三只手暂时还没长出来。”她说:“找中国餐馆算了!好轻松哟!起码你要作碰壁三十次的准备。”我说:“那加拿大对我就太残酷了。昨天早上我想着这里还跟天堂一样呢。”她说:“放宽了心你只管放宽了心,加拿大怕只怕来不了,来了不怕没有活路。”
思文牵了我的手在街上一路指指点点看过去。我说:“怎么你现在变成牵手了,以前你都是挽着我胳膊走的,那样我感觉自然一些。”她说:“加拿大没有挽胳膊的,你看哪里有挽男人胳膊的?”我四下张望了说:“倒也是,这里男女平等,手牵手最公平,谁也不依附着谁,你这倒学会了,别的又不学会。”她把我的手一捏说:“流氓分子。”
走在异国八月的阳光下我感到了舒适,风从大西洋那边吹来,皮肤爽爽的。我抖擞着精神去看街景,觉得一切都有些怪怪的不那么自然。象走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上。我把这种感觉对思文讲了,她说:“刚来都这样,过几天就好了。”我指着来往的小车说:“说不定哪天我们也就买了一辆。”她说:“什么说不定,这还说不定?肯定的!还有房子,也是肯定的。”我说:“你这么大的野心我压力就大了。”她笑了说:“先不跟你讲这些,现在你胆就虚着,再一吓非破裂了不可。”
走着我忽然注意到一家小小的书店,橱窗里陈列的杂志色彩艳丽,富于刺激。我停下来指着对思文神秘地说:“看,看。”这时我又注意到书店门口挂着纸牌,写着“Adult only”思文说:“想看就进去看一下,故意问什么。”我说:“既然到加拿大来了,什么都见识见识,也算增长知识。”她说:“你们男人!想什么我不知道?增长知识!”我说:“走,走。”她说:“下次又一个人来看是吧?想见识就见识一下,我可没拦着你。”我说:“我一个人不敢进去,你带我进去。你自己一个人参观过没有?”她说:“到书店我没看过,我一个女的怎么好意思,里面都是男的。”我说:“你还狡辩,没进去过怎么知道都是男的。”她说:“有人告诉我。杂志别人拿给我看过,这我承认。”我说:“一起进去。”就一起进去了。里面一个女人懒洋洋守在柜台边,几个男人慢吞吞地翻着杂志。没想到里面的杂志还放浪得多,一切人间存在着的都用彩色大特写镜头拍下来,男男女女堆在一起的。一些封面特别刺激而放浪的用塑料袋袋了,在画面关键之处贴上一枚价格标签。这些画面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一些可以翻阅的我没勇气去翻。我看着那些杂志对思文努嘴,使眼色,她也不理我。浏览一圈我浑身开始燥热,头皮也一刺一刺的发炸,周身热血涌流。我一看思文不见了,就走到外面。她说:“看就看饱一次,我心里不会说你,有什么呢?”我说:“你怎么不看?”她说:“没意思。”我牵了她的手说“走。”她说:“门口那些东西你看见没有呢?”我说:“要有的都有了,还能有什么呢?”她说:“进门柜台对面的橱柜里,我都吓了一跳”。她这一说,我又好奇着推了门进去,先望着柜台,再把脸慢慢转过去,瞟一眼看见一些塑料的模拟器官,头发“刷”地一下几乎要立起来,心里恶心着马上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一眼,推了门出去。我对思文说:“加拿大怎么这么流氓呢?我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流氓到这种地步。”她说:“自己看了又说别人流氓。这还不算,还是照片,真人都有。”我问:“脱衣舞?”她说:“下次要他们带你去看,一根纱都不带的。”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听他们讲的。”我警觉起来问:“他们到底是男是女?男的跟你讲这些,没安好心!”她说:“上次一起包饺子,他们说我听到了。”我追问说:“上次拿杂志给你看的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又多心了,女的!”我站着不走,指了她说:“说真的!”她说:“是赵洁不信你去问她。”我说:“是男的呢肯定别有用心,拿本杂志跑来说见识见识,试探着就打开一个缺口。你没上过他们的当吧?”她说:“你怎么会这样想,傻瓜瓜!”我嘿嘿笑了说:“不这样想才真傻瓜瓜呢!这样的世道谁放心谁。第一个不放心的就是我,我得去考证考证。”她说:“你还不放心我,谁放心你,你们这些男人,什么好东西呢?”我说:“人到了地球这一面,什么都翻了个跟头。这里一个男人跟几个女人有感情上的来往,是人性允许的。”她说:“那你想跟几个?”我说:“九个就算了,相信不?”她说:“相信。那以后对我来说你就是第一个。”我乐得拍腿笑说:“你是女的!”她说:“刚才还说男女平等呢。”又说:“感情上的来往,这说法倒妙得紧,还带了几根纱。看看你舌头也还就是原来那一条,不知不觉着倒越耍越滑溜了。”

我忙换了话题说:“那些人一根纱都不带,怎么好意思呢?她们出去总会碰到熟人。”她说:“问我我问谁去?下次你进去了问她们自己。你想长你那个见识,要他们带你去看。里面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身材好得很呢。”我说:“那她们怎么不嫁个有钱的人,要干这个?”她说:“下次你进去了你问她们自己。她们也是工作,自食其力,政府批准了要收税的。”我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去看。”她说:“看不看随便你。跟别人你别说我不要你去。”我说:“思想很解放啊!”她说:“别故意奉承我,奉承也没有用。你想找女朋友我可绝对不答应。”我夸张地笑起来说:“我,找女朋友?我一个穷光蛋,跟个落水狗也差不多了,找女朋友!”她说:“谁跟你笑。在这里我知道你没什么戏,我说在中国。我一年不在,谁知道你干了些什么。”我心里一跳,偷眼去看她的脸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她说:“还调查我呢,我经得起调查你经得起不?”我笑了说:“要不要组成一个调查委员会。开赴大陆?”她撇一撇嘴说:“别跟我打哈哈,你有什么事迟早我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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