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oading...

芙蓉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那一年,先帝崩,幼帝立,辅政大臣勾心斗角,培植力量排斥异己,整个朝野人心动荡。

那一月,江南烟雨,爹娘和周伯伯把我和宇青的的婚事定下了,庙里求了日子,准备来年中秋完婚。

那一日,爹力邀来作客的谪官御史住进我家偏院。爹说,他是大大的才子当世的栋梁,可惜为现今的朝野所不容。

那一刻,我右眼跳了一下,抬头,看见一张冷俊的脸,淡漠的神色盖不过眼里露出的疲倦。 “蓉儿,来见过你徐世兄。"爹吩咐。

我家原是北方的旺族,历代书香。前朝时爹也曾读书进仕,结交了些官场好友,其中有些现在已位居高堂。可是看尽政道之乱,爹深知自己无心于此,于是已身体不支为由请辞,携妻带女移家于江南,远离朝野是非之地。这些年来,除了平时下乡看看佃农耕田外,爹还请工匠起了个小瓷窑,自己画图上釉烧窑做乐。平日里,爹很上心我和妹妹的功课,说女子要有学问才容易把握自己的人生路。世事难料,爹总想为我们多准备些。

徐伯伯是当时他们要好的几人之一,可惜英年早逝,留下独子文崇。爹说,徐世兄自幼聪颖,文章犀利,书画也自成一体,盛誉冠顶。他一路考学入仕,锋矛尽露,被先帝看重留下作为御史,许他可参一切该参之人。徐世兄一身铁骨铮铮,不受重礼无惧强权,几年内撼动了数位重臣,参了的官更是不计其数。先帝在时,他风光无限,无数的大臣想招他为婿拉拢身边,只是他心高气傲不愿同流,所以婚事一直耽搁;如今改朝换代,门前车马稀落自是常事,更甚得朝野百官对他新仇旧帐一起翻,积怨已深的大臣们恨不得皇帝下旨活剐了他。徐伯伯和我爹的那几位旧时好友,惜他是国家栋梁,怜他是故交的骨血,所以冒死上奏联名保他,直喧闹到太后那里。最后太后授意许他谪官归乡留条生路,众大臣才忿忿然的罢了手。爹怕他一蹶不振,也怕有人为难暗害他,所以特地邀他来家做客,以一念故人之子,二为指点二女丹青之由。识时务,也确是违不过盛情,那日他披着绵绵的雨雾,跨进了我家的大门。

爹娘居正房,徐大哥独住西跨院,和我们姐妹住的东跨院以后花园相连。开始几日很少见他,只在月上西楼的时候听得西院里箫声扬锐,似是气上云霄。爹听了些日子,私下里摇头叹道:“这次跌的还不够狠,以他的傲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悟这顶戴之道对他不是条善路,光有报国之心没有玩权之术是无法在官场存活的。”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正在一旁做针线,听着听着,我手里不自觉的慢了下来。自从我婚事定下之后,爹娘已经把我当大人看了,而且我自幼沉稳持重,所以他们很多话都不避讳我,有些事还会问问我的意见。“蓉儿,最近莲儿的功课怎么样,上次我去查看的时候似乎落了不少。”我猛地一回神:“爹,莲儿最近是贪玩了些,我多督促她下,很快会补上的。”爹似乎有些话要说,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开口,于是给娘丢了个眼色。娘徐徐的问:“蓉儿,你天天和莲儿一起,她最近是不是经常往花园子里跑啊?”我心里一紧,这是小妹的秘密,爹娘也察觉了?徐大哥白天经常在花园作画,小妹是每日必到,端茶研墨,聊东问西,满脸满心的爱慕。徐世兄也知道,可只是把她当妹妹般对待。即使如此,小妹晚上回来也都是像浸过蜜的果子,心里开出了花,天天和我叨咕到夜深。现在虽然爹娘问到了,我怎么也不能伤了她的小女儿心思。“噢,最近园子里花开的好,小妹一直喜欢这个季节的。更何况能一睹徐大哥的丹青妙笔,谁能不着迷。我若不是想把这些绣品赶出来,我也和她天天去看呢。”我抖抖手中的绣绷子,一脸坦白的和爹娘笑着。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赶忙转头看娘。不期然间,爹说:“我知道莲儿的心思,我也很欣赏文崇。不过,他是大鹏,只会择良木而栖。而他的良木,只会是功绩。不会幸福的。”爹最后一句话没有特指,可是我心里明镜一般。我不敢回头,爹的眼似乎是看着庭院里的大树,又似乎是看着我。

回到房里,我心乱如麻。真羡慕小妹,可以明目张胆的,爱得那么分明无所顾忌。我忽然想起宇清,脸上一阵发烧。周伯伯和我爹是世交,宇清则和我从小一起玩大,他处处让我,我也很听他的话,两家父母经常拿我们取笑为举案齐眉的小两口。八九岁光景起,两家父母就说要结娃娃亲,我和宇清也闹不懂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说以后我们注定了是夫妻。长大懂人事了,虽还见面说笑,可是一有人提起以前父母的玩笑话,我们就都臊红了脸,躲着一段时间不见面。后来每次都是周伯伯和宇清度再上门,我们就装的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直到今年,两家正式定了婚事。因为长辈都是开通的,所以我和宇清之间倒没什么太大变动。他前几天还来过,我们一同在花园看徐大哥作画。青梅竹马这么多年,和宇清在一起是真的舒服自在。我习琴时,一坐数时,偶有间歇,他会徐徐的递来杯茶,温温的,我就着他手喝一口,继续拨弦。他作画时,我在旁研墨,中间他画锋一转,我就会取只其他大小的笔,蘸好墨,揽袖递他。我们之间,似乎熟悉的不用言语,也平静的没有波澜。

徐大哥,是我心里的第一个惊雷,第一个波涛。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的生活从此改变了。是因为他传奇的经历,桀骜的个性,俊秀的面孔,傲人的才华,还是忧郁坚韧的气质,我说不清楚,都有点,也都不用有。我知道,吸引我的,是他这个人。 无论他成就还是落魄,豪服还是褴褛,我爱上的,是这个人。看到他,我心里会不停的打鼓,鼓声震的我耳膜直疼,震得我生怕别人会听到。每天,我不敢像小妹一样张扬的陪在他身边,我只有偶尔的装作路过,或是送点东西给小妹,才能看见他。朝他走去的时候,我的心是一点一滴幸福起来的; 看到他的时候,我觉得一生也不过如此; 离开他的时候,我的人一寸一寸的黯淡下来。我是没有权利这样的,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无地自容,特别是见到宇清的时候。所以,我开始躲着不见宇清,先是说身体不适,后又说礼法不合。宇清见我如此推诿阻塞,也慢慢的不大上门了。家里人奇怪问起来,他只是说自己忙于功课,没太多时间陪我。我听后,心里暗自感激。

夜夜听着徐大哥的箫鸣,我被他的忧愁不得志所染,心里落了重石似的,人也郁郁起来。小妹看我这样,不知因缘,只是以为我精神不好,于是建议我重捡“春江花月夜”。“姐,那是多美的曲子多迷人的景致啊。记得那年你大病初愈后,人一直觉得没意思,师傅传你练得这曲子,后来你很快就平静精神起来。”是呀,那就试试吧,希望这曲子一样能帮到他,我心底默默祈祷。当晚,我洗手焚香,吟歌拨弦。那夜,满院静悄悄的,只听得我的琴声荡漾在飘着栀子花香的空气里。

第二日,我在花园里散步,徐大哥迎面过来,我想躲又不愿躲,只直立立的站了,低着头仿佛在研究面前的芙蓉花有几瓣。感觉他停在我身旁看着我,沉默了许久最终开口:“昨夜是你弹的琴?”“是。”我没敢抬头。“很好听。”他的声音带着阳光。我随声看向他,他笑了,明亮耀眼,第一次。我也笑了,心里那棵苗终于破土而出,展了叶,开了花,向着太阳的方向。“你从名于芙蓉?”他也看着我面前的那朵花,问道。“是呀。”我转回目光。“很美的名字。”他停了一下,从我身边走开了。从那夜起,晚晚琴起箫伴,似水流慢慢微波迤逦,又似涛声促促拍岸雷鸣。

徐大哥振作起来了,不再每天闷在花园作画,而是经常去找爹一起讨论政事时局,或是以下棋吟诗来悟道人生。爹出城的时候,他也一同去,看看当地百姓的生活和官员的治理,为了累积经验,以后当个能官。他对爹的瓷窑很感兴趣,经常说要做一幅最美的白描,然后以其为版烧出一个绝世的青花瓷瓶。不过他也只是说说,白描的功夫,他现在是付不起的。

入秋了,我家这个小城安稳闲适如世外桃园,可朝纲上确是翻天覆地。几位前朝正臣集结掌兵大将军,将歪臣乱党逐出大殿,召回初始发落的贤德才智的官员,割发立誓要扶佐少帝为明君。自然的,徐文崇的名字也在召回的名单中。拿到消息,徐大哥斗致昂扬,决意大展宏图为国报效。我自然为他高兴。他是大鹏,现在隐栖于小木,但终究它是要腾天翱翔的。只是,我也凄然,他要走了,这一去,是再也见不到了。

离他归去还有三天,那夜,我心如巾绞无法奏琴,只靠在床头听箫声起落。和往日一样的曲调,我却越听越悲,泪水湿了衣襟,染了月色。第二天我人恹恹的,一整日没出房。夜幕落了,我散步到花园里。他站在那里,看着我走近。长衫如玉,英挺俊秀。“我一直在等你。”他定定的看着我,不给我回避的可能。“等我?”我的心猛跳起来。“是,等你,只有你懂我,只有你能助我。如果你愿意,三天之后,我带你走。等我们到了京城成了亲,我一定回来到伯父母前负荆请罪任打任骂。”他顿了下,捕捉着我的神情:“只是你,愿否?”他的眼神火辣辣的,我的心在惊喜中慢慢冷却下来。思量许久, 我开了口:“文崇,你是大鹏,我只是黄鸟,我能飞在自己的天地,却不可能随你高空翱翔。而今你落魄,我对你来说是理解安慰。可是你马上要回到属于你的庞大世界里去了,我日后只能在你身后,默默地等待,等待你疲惫的那刻。你回来休息一下,然后又会离开,留给我的是无尽的岁月。我恋你,恋你这个人,但这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不求辉煌荣耀,我希望的是琴瑟合鸣。何况,我不能让爹娘为难宇清伤心,他们都是我至亲的人。”这是我心里的话,说了我现在心痛,不说我日后后悔。最后一个字落地,我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自此把他烙下,然后毅然 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我回过头说:“我名自芙蓉,但不是芙蓉花,而是芙蓉树。”芙蓉树,又名合欢树,树冠浓密,开花时朵朵粉色绒球般的花烧满夜空。娘给我取名如此,盼的是我姻缘和合,一世幸福。我不能辜负了爹娘。

三日后,他走了,什么话也没再和我说。我躲在门廊后,看着他的马车渐渐远去。回身,是娘殷殷的目光。娘向我伸开双臂,我扑过去,趴在她怀里失声痛哭。一个月后,一个厚重的包裹从瓷窑房送来给我。我一层一层的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个花瓶,青花的,上面绘着一棵大树,星星火火的缀着绒花,树下,一个书生闭眼休憩,没有题词,没有落款。我把花瓶慢慢捧起,抱入怀中,凉凉的。那天,我对着瓶口说了很多话,然后用手绢将瓶口堵住,垫着脚,将瓶子放到书架的顶端。

来年中秋,我和宇清完了婚,我成为他的妻,自此举案齐眉相亲相敬。我们有时会聊起小时候的趣事,而那几个月的时光,谁也没有提过。曾经有一次他随我回娘家,我到自己房中,呆呆的看着那个青花瓷瓶。他过来找我,我转神不及,被他看到发愣的样子。我张口想解释点什么,可他只是温柔的拉过我的手说:“你在我身边,才是最重要的。快走吧,爹娘等我们吃饭呢。”从那以后,再没有机会。岁月如梭,我们儿女成群,宇清前几年离我而去,去前嘱我要在安息处种一棵芙蓉树,算是我先在那里陪他了。而后,孩子们长大成年,娶亲出嫁,剩我孤单一人。

那年,朝中的大事是首辅徐文崇的去世,儿子吃饭的时候提起,说这首辅有临终前有一个奇怪的要求,就是自己的墓地要种满合欢树。饭后,我蹒跚回自己的房间,吩咐花匠在我门外的院子里挖个坑。我从古玩架的底端颤悠悠的抱出一个青花瓶子,一条泛黄了手绢还塞在瓶口。我把它抱到院子里,借着月光,再次仔细的看了一遍上面的图案,然后跪到地上把它放进坑里, 一捧一捧的把土重新填回。支撑着站起来的时候,我想,就让他的故事这样结束吧。

那夜,我靠在床头,月光如水,耳边似乎琴起箫伴,悠扬清长。


后记: 听过周杰伦的"青花瓷"后,每次听,文章中的片段就一直闪现在脑海里,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 虽说写出来的和最初的构想还是差别很大,但终于给它们编排成文, 也算是了了自己一个心思.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Sign in and Reply
Modify
Report

Replies,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