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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120) 追尊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神龙二年的初秋,就在我一声声的玉盘落珠琵琶中,悄然来临。院中的枫树落下第一片叶的那天,长安城来了几名高品阶内侍,宣告我即将离开东都,长锁乾陵的命运。

此前的夏四月,皇帝深痛爱子爱女的悲惨早逝,下旨追赠已故邵王李重润为皇太子,谥曰懿德;追赠故永泰郡主为公主,主婿武延基与公主合葬。正如当初安乐公主所言,皇帝在乾陵附近选了五个月,选出两块风水宝地,做为乾陵陪葬墓,重新安葬他们的灵柩。皇帝痛失儿女,无以补偿,故两座陪葬墓将号墓为陵,与帝王陵规格等同。

长安来的内侍宣读完皇帝的旨意,三人的棺木重新出土,司天台测好良辰吉日,梓宫将引,以牲醴告太庙,大学士兼宰相李峤受命上懿德太子哀册文,遣官祭西山之神,祈祷三人永佑安宁。次日, 礼部上表章,按《仪礼.丧服》定的古仪礼制,要求天子为嫡长子李重润服用丧服中最高一等的斩衰。盖因嫡长子上承宗祧下继后人,嫡长夭折宗庙无继,父母要为其子穿上最高一级的粗麻,以日代月,服三年之丧,以谢无力保全宗庙血胤的失职之罪。

帝后二人披上边缘参次不齐的白麻,为他们可怜的儿子戴孝。梓宫起自洛邑时刻,帝后众臣文武百官远在长安,越三日开始服丧,朝哺哭临,大唐疆域内上至天子下到末流小吏均于本衙署内斋宿,朝野禁声乐,民间禁嫁娶。一切均按皇太子国丧礼制进行,天地间顷刻一片白茫茫,如骤然落了一场大雪。辛寅,三座梓宫同时发引,滚滚车轮,伴着漫天黄土,护送着三座棺木直驱长安,也带走了送去守陵的我。

走的前几天,我给芸儿找好了下一个养母。近一年的朝夕相伴,临别前一晚,我实在忍不住难过的心情,抱着她哽咽哭泣,久久不能语。她亦哭了很久,央求我带着她走。若我提出,大概皇后不会拒绝我带着养女去守陵。但在陵园里长大,她的未来恐怕更绝望。此外我还有一个担心,我隐约感到,即使把我发去守陵,我对于迎儿来说始终是个隐患。她未必愿意留我在世上。我不愿芸儿在这个年龄就目睹血腥的宫廷争斗。

我抱着她弱小的身子,轻声安慰道:"姐姐前去守陵,日子比起这里更要艰难几分。芸儿还是留在这里,这里的人多一些,她们对你都会很好的。"

她睁着水汪汪大眼睛,茫然看我道:"姐姐为何要去守陵呢?姑婆在的时候,姐姐不是很风光的么?为什么她一死,你好看的衣裳也没了,脸上的容妆也没了,整日穿的这么破烂,还要干这些粗活?"

她直言道破了我心底隐藏的不甘和酸痛。面对突然降临的厄运,我不是不难过不愤恨的。长时间的自我欺骗,被她清泠的几句话语轻易击碎,我的泪无力垂下。我叹着气,凄凉笑对她道:"姐姐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有人害怕,所以要让我倒霉。"

她扬眉叫道:"你就不申辩不抗争么?!"她眼中闪烁的仇恨光芒令我吃惊。我仿佛看到了武则天常带着的某种神情又重现在她脸上。她恨恨看着我道:"姐姐就由着别人这么欺负你么?你就不会先动手灭掉她么?要是我,谁敢来打我的主意,我定要她先死!"

我看着这熟悉的语气熟悉的表情,一阵惊惧自心中忽然升起,浑身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抱住她的肩,颤抖叮咛道:"芸儿,你要知道,害人性命是要过自己心里这一关的。过去了,害死一个和害死十个就没什么不同。过不去,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否则害的是你自己!你要记住我的话,千万别做让自己内疚的事!"

芸儿不以为然的神情是她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我带着对凶险前途的恐惧,和对芸儿未来的担忧,跟在三座棺木后面,来到了长安。

梓宫进长安城那天,皇帝辍朝一日,带领百官立于南城门下,翘首企盼儿女的归来。当皇帝看到这三具棺木竟是如此的单薄简陋,灰土蒙尘的时候,止不住抱住棺木,放声大哭。文武百官见此悲状,均怆然泪下。皇帝凄凉呼唤着儿女,哭的几近晕厥。过了一个时辰,他慢慢收住了泪,虚弱无力唤来身边内侍近臣敕旨,将皇城朱雀门外延寿坊内的慈门寺,修葺整理,改为懿德寺。懿德太子的梓宫先停在那里,命长安城内有道高僧在懿德寺内做功德道场,为太子祈福超度。又命皇后,太子,众亲王大臣轮流前去祭拜。

皇帝眼含酸楚泪水,望着儿子孤单狭小的棺材,又望望女儿女婿的,连声叹息。

身边的相王李旦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恭身道:"陛下。请为懿德太子聘一元妃,合葬地下,以成冥婚。如此,可解太子殿下孤苦无伴之忧。"

皇帝吃了一惊,接着喃喃自语道:"对,对,如此甚好...朕如何不曾想到呢...鹔鹴,他那时,一直想的..."

说到这里,皇帝双目涌泪,呜咽拉住相王,说不出话来。相王亦凄然悲怆,点点头道:"就遂了他的愿吧!生不能同室,唯愿死可以同椁。"

皇帝垂泪叹道:"我要给他所有他生前没得到的...给他们最华贵的昏礼,最精美的石椁..."

相王身后的临淄王此时站出来,对皇帝道:"臣愿督办此事。懿德太子殿下冥昏礼一应事宜,皆依古法六礼,臣必当尽心操办。"

皇帝点点头,唤来中书舍人道:"你去拟旨吧,从懿德太子生前所请,仍聘国子监丞裴粹亡女为太子妃。与太子合葬。"

皇帝敕旨重新建造懿德太子石椁,原以建好的单人石椁废弃不用。懿德太子妃裴氏因薨时还是在室女,灵柩早已归回河东祖坟,我去乾陵的日子因此耽搁了下来。

太子的棺木停在长安懿德寺里,等待太子妃前来合卺。我伴随着棺木住进了懿德寺简陋的禅室里。寺中每日香火缭绕,前来祭奠的王公大臣甚至黎民百姓络绎不绝。第二天,便看到了前来祭奠亡灵的临淄王。

我站在李重润的棺木旁,看着李隆基奠祭吊唁。在他之前已有一些皇室成员来过,谁都没有认出我。他们不会想到,黝黑棺木旁那个神色憔悴衣衫破旧的宫女,就是当年女皇身边最受宠信的女官。李隆基吊唁完毕,转身正要离去时,我上前,对着他背影轻声叫道:"大王请留步。"

他讶然回头。我跪地叩首,又抬头道:"奴婢有一事相求。"

他愈发惊讶,疑惑问道:"你是何人?"

我安静一笑,看着他道:"奴婢崔氏,曾为则天朝六品女官。也曾是先太子侍女。"

他足看了我一刻钟,才缓缓开言道:"是你。"

他恢复了常色,淡淡问道:"你有何事?"

我再一叩首,道:"奴婢恳请大王,请看在当年两名新罗婢为先太子...舍命情谊上,将她二人影像刻画在先太子石椁的阁门上。"

他怔然望着我不语。半晌怅然叹道:"隐月,那时是不是已经..."

我没接他的话,只用期盼眼神深深看着他。他微微点头,面带哀容道:"好。孤王会上请表,请宅家追赐隐月六品内职官衔,半月七品官衔,线刻二人于先太子石椁东侧外壁门前。"他凄然一笑:"她二人最初本就是先太子司阍,负责门边看守值夜的。"想了想,他又皱眉道:"只是她二人的相貌,孤已记不太清了。你若还记得,可画了来,宅家若准了她二人的品阶,孤便依着你的底稿,将她二人凤冠礼衣,刻在石椁上。孤如今受命与杨跫和李思训重新设计装饰懿德太子陵墓。此前宅家看过墓道壁画的摹本,几次三番总不称心。孤王于是举荐当代名家杨跫和李思训为太子墓道并石椁做装饰。我现在要去拜会他们。你先去画吧,过会儿我回来取。"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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