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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位台湾教授: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读书期间,有缘和两位台湾教授有相当近的接触。所以想起来写写这两个人物,一个是C教授,一个是S教授。

先说C教授。我认识C教授时,他应该已经是五十出头。他是学数学的,那时候已经做到 associate professor,早已经拿到了 tenure。 从年龄上讲,C教授可以算是大陆二代,或者是一代半,很有可能是被父母抱在怀里,或者是牵着小手,随着国军跨过海峡的。他个子不高,也不壮,说一口口音很重的台湾国语,表面的和蔼难以掩盖本性的拘谨和内敛。他一眼看去,就会让人觉得是个聪明机警的人,脑子里的弦,不论是什么时候,从来不会松弛,和他说话,你似乎始终可以听见他脑子里的计算机在不停运转的背景噪音。他的机敏和务实,不仅仅止于留给别人的感觉和印象。他这边厢做着终身教职的教授,另一边做着中餐馆的老板,我和他的相识相处,是由于雇佣关系,他是资本家,我是打工仔。C教授对我说之所以要开餐馆,而不是专心学术,一是因为家里人口多,教授的薪水难以为继,开个餐馆赚钱了可以补贴家用,赚不到钱也可以当家庭食堂给全家人开伙食。二是因为大学里仍然有种族歧视,黄种人做教授,要比别人花更多的心血和力气才能出类拔萃,而出头之后,又需要花更多的力气去维系自己的位置和地盘。正好太太是台湾地主,家里有钱,可以出资,于是就开了餐馆。生意规模很小,雇了一个大厨,一个油锅,然后就是我这个小工,通常是晚饭忙不过来的时候去当帮手。太太掌管了前台,儿女做waiter/waitress,教授自己既可以做大厨,又可以做waiter,还兼任公关。每年数学系教授几次聚餐,都会被他这个公关给导引到自己的餐馆来消费。C教授虽然外表孱弱,但是我觉得他是个真男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不惜放下教授的身架,上油锅,下水池。他的太太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坚执于把收入的10%交给教会。C教授和我谈及此事时虽然每每难掩微言,但是从来没有拂过太太的意。那时候在餐馆干活的时候,常常和他太太有交集。她容貌差强人意,为人也比较尖刻,甚至对C教授也是任意呵斥。从她那里,我感受到了台湾本土人对大陆人的敌意和忌惮,这种感觉,是我在和C教授的交谈和相处中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于是我们这些打工的,对她都敬而远之,内心却时常为C教授抱屈。在C教授那里打了一年左右的工,从来没有被他恶言训斥过,虽然有过令他不满或者相当不满的时候,所以文化人的斯文,分毫不缺。作为资本家,C教授从不拖欠工薪,也从不克扣我们的伙食,收工后,总是自己去厨房为我们炒点好吃的菜肴。对大陆出身的我,他从来没有过歧视或者是鄙视,他是个不问政治,闷头赚钱的人,印象里好象极少和他谈到过两岸或者国共的话题。当然了,资本家毕竟是资本家。他给我的第一份工,是给餐馆的房顶刷油漆。我没有经验,不知道南方夏季阳光的厉害,所以穿着一件短袖T恤就去上工了。久经沙场的他老人家,看到傻呵呵的我,什么都没说,直接开干,一天下来,他没事儿,我自己裸露的手臂上晒出了两大串核桃大的水泡,疼痛难忍。其实那时候他如果借给我一件长袖衣服,或者让我跑回家换一件衣服,都可以让我免遭皮肉之苦。他也许是为了节省时间,要在星期日当天把活赶完,以免影响餐馆生意,所以没有这样做?C教授后来的故事,也验证了男人难耐寂寞,心思游走地比秋风还快。他的太太后来因病去世,不久他就回台湾搬来了一位新太太,端庄娴淑,个子高挑。我没有见过,但是据说C教授每每于公众场合与新太太旁若无人地放肆亲昵,截然如换了一个新人,散发着四溢的第二春光。

再说S教授。S教授也是来自台湾的大陆二代。她的父亲是国民党元老,据说在49年前做过哪个大学的校长。我读书的时候她大概刚到四十的边上,所以应该是出生在台湾。她是我自己系上的教授。台大英文系的高材生,虽然不是藤校出身,但是在美国的博士学位,是在我们这一行里的一位大腕手下拿到的,所以说她出自名门,也是当之无愧。后来在开学术会议时,曾经亲眼目睹她的导师名下的学弟学妹们,包括来自大陆的人,对她这位学姐恭敬有加的态度。她与C教授不同之处,是C教授可以帮大陆学子,但是不会go out of his way,她则可以说是一片丹心在汉营。我还没有到学校,她就已经向系里要求我做她的RA,因为我拿的是研究生院的全奖,不需要排课,只是帮随便哪个教授干活就行。她抢在别人之前,先把我收下了。她是个离了婚的单身女人,虽然谈不上艳丽,但是说她端庄是绝对的understatement。 她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比我的口音好多了,如果在中土,让她去做电台/电视台的播音员,绝对比大多数人都合格。至于英语,那更是好过我之前所有的黄皮肤老师。她是个革命精神很强的左派,六四期间非常积极地支持大陆学生的各种示威活动,我那时候还没有到校,都是后来听别人说的。她本人也是台湾反抗国民党暴政的积极参与者。曾经和我聊天时,讲到她做电脑工程师的哥哥,为了串联美国各地抵制蒋家王朝的学子,开车纵横美国本土,又因为喜欢名著,而在开车途中一边开车一边读书,所以读完了不少大部头,为哥哥满满的骄傲之情,油然而生。那段时间,我还没有车,她常常周末开车过来把我接到她家里,除了侃书本之外,还海阔天空地瞎侃台湾知识分子与国民党和台独之间的纠葛,以及大陆学子对自己国家民族的反思等等。有时候她会招本系的大陆和台湾学生去她家里party,记得有一次一帮人在她家里喝酒聊天,我一个人喝了一大瓶1500ML的 White Zinfandel,觉得摇摇欲坠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听到她说没关系,好好学魏晋风骨。那天后来还是一位英语系的台湾学兄把我跌跌撞撞扛回家的。我们这样子相处了大概一年多,到了该选major professor 的时候,问题出来了,我必须要决定是让她做我的导师,还是另选别人。她是个恃才傲物的人,在系里的politics上站错了队,和其他年轻教授们一起想要对抗一帮老牌大腕。我如果选她做major professor,必然会遭致那些大腕们的不满,且不说她自己还没有拿到tenure,教职是否有保,即使她能长久呆下去,也不容易得到足够的大腕首肯,让自己的学生过关。她因为一直厚待于我,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就是她的学生。如果我不选她,必定会被她认做背叛。思量再三之后,我还是决定很坦白地告诉她我必须选别人做导师。她没有难为我,只是从那以后我们就日渐疏远,直到她不久之后离开学校。我知道自己当时的做法不够仗义,所以常常耿耿于怀,觉得如果当时真选了她做major professor, 也许她也就不会离开学校,而坚持拿到tenure,在学校继续做下去。一生跟过的老师里面,对我加以厚爱的有不少,但是她是我走得最近的老师,不仅仅是老师,而是亦师亦友,甚至更为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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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lies,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

  • 枫下家园 / 人到中年 / 我的两位台湾教授: +4
    • 读完了,等其他人骂你。
      • 虽然该骂,但是也的确是事出无奈,当年如果真选了她做major professor,她一旦离校,我就抓瞎了。虽然她说过可以带我去别的学校,但是奖学金之类的practical concern 会把人搞死。 +1
    • 老荡的故事都是真情实感,文笔也好,耐读👍。 +6
      • 那时候的确是有一些很感人的场面。记得她当时听说我给别人打工胳膊上晒出水泡,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自己倒没有觉得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 我现在也时常莫名地就回忆起年轻时因为无奈或单纯就是不懂事而情感上亏欠过的人。
    • 搞文学的是不一样,感情细腻,还能写这么多。。。鹅要是女的,就一生纠缠男文青。。。
      • 我们离文青差远了。有一次和别人走在mall里,人家扭头看了看我,居然说你咋就跟个土匪一样呢?
        • 眉毛太浓?😹
          • 去照了照镜子,好象是因为眉毛厚薄不匀而缺乏编队感。
    • 没有形容词堆砌,比以前的好看。
      • 是真实的人物,真实的故事。我也是很混的人,那次在教授家里喝醉之后,就直接在人家门厅里昏睡过去了。 +1
    • 现在都要说“中国台湾”,小心哈 +2
      • 党国怎么叫,和我们小民无关。 +1
        • 政治的敏感度还是要有的,不然的话党国虽远必查的。咱也是好心的提醒一下哈
          • 我们自认为是三界之外,和党国不沾边。
            • 思想还是那么的有历史感,也不奇怪的,俗人脱不出五行的
    • 最后四个字耐人寻味。 +2
      • 呵呵,略同略同
      • 一并回楼上二位,她对我的关怀,远远超过导师对学生的关怀。但是如果说有什么暧昧,也仅仅止于此,
        • 你自己说的暧昧,我们只好往那个方向想了。
          喜欢玩暧昧的人有人陪着玩也不错啊。
    • 老荡啊,最后一句,“甚至更为亲近”让人浮想联翩啊 +1
    • 老荡的故事读着顺溜、真实。
    • 如果是同样的待遇,你不选她是背叛。对于一无所有的留学生而言,任何风险都是难以承受之重。选择一个稳妥之路也无可厚非。
      • 也只有这样安慰自己了。她后来的确是没有拿到tenure而愤然辞职离校。我后来论文答辩也的确遭到一位新近从哈佛毕业的教授的刁难,也的确是因为我的导师霸道,在通融无效之后,直接就把那位教授从我的答辩委员会里除名,换了别人让我过关。
    • 最后一句画龙点睛
      • 我们之间确实有过不少intimate的谈话,和一定意义上的intimate的moment,但是仅此而已。
    • 对于一无所有而且一心想尽快扎根下来的小荡,不可以以现在的眼光要求。
      • 很多时候我们都被迫做一些不得不做的选择。虽然决策的是自己,但是催动力远远在自己控制之外。
    • 荡老师怎样对待S教授,就会怎样对待未来的女人。男人还是无情啊,人性复杂,无可厚非 +3
      • 所以如果能飞蛾扑火,还是会让人感动的。
        • 男人天生理性无情,一般都会做出一样的抉择,要不杜十娘也不会怒沉百宝箱。如果倒过来,S教授是个男的,学生是个女的,选择可能就完全不同
    • 2个教授都是外省人。。。
      • 我觉得台湾的外省人,或者大陆二代,对故国的眷恋,至少在那个年代,比我们自己强烈得多。我们因为六四的缘故,一旦出来,恨不得离开故国的一切,忘却故国的一切。他们要更加包容。
        • 先生的台湾师兄也是非常之友好 同文同族 有着自然的亲切。。。后又因为娶了大陆在美留学的太太 感觉更是近了。。。曾玩笑着给孩子指腹为婚。。。谢谢荡木君的文字带人回到那虽苦尤乐的时光
          • 是的,他们对大陆人和中土的厚爱,往往胜过我们自己和我们自己对彼此的对待。 +1
            • 博士啥时候有闲码点国内读书时的奇闻轶事?若不出国 是否也一样去追逐美学了😂
              • 若不出国,多半就下海了。六四以后,觉得思想窒息,学问做下去没有多大意思,能出国就出国,出不了国就去商场给人跑腿。但是那些没有出来的同学朋友,很多人反而坚持下来,很有成就
    • 都" 更为亲近"了, 你还那么不仗义。请容我鄙视你一下 🤣 +1
      • 骂我对口罩的执迷不悟不接受,这一个鄙视绝对接受。 +1
        • 哈哈哈。看你平时很乖, 算了放你一马😝🤣
    • 生活工作中短暂接触过一些台湾人,干净整洁,不管多小的空间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也许是受日式文化影响.
      • 同学里台湾本省人/外省人都有,都是相安无事,政治上说不到一起的时候,就只谈喝酒吃肉,也很开心
        • 偶从去年以前不关心政治的,话说哪里人都不能一概而论,以前在广东知道的台湾人很是小气咸湿,能在北美讨生活的是不一样的.
      • 表太迷信,日本人乱成一团的也不少。
    • S教授后来去了哪里?......我认识一个北大出来的博士生,导师从GIT转UCB,他也跟着转过来了
      • 后来就辗转各处了。纯人文学科的教授一般没有funding 或者grant,带自己的学生走到新学校入学不一定是问题,奖学金/助学金是大问题。
        • 原来如此
        • 是的 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尤其读文的 。。。太理解荡博士当初的选择了。。。
        • 你哪能那么无情哪? Funding总会有的, 情是不能 priced...
          • 我们最多就是几分亲近,不会发展成为认真的情愫,她是我的老师,年龄大不少。而且我自己后来有其他的感情对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