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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白左 mentor:

他是教过我的教授中,最为杰出的一位学者。说他杰出,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名声和学识,更是因为他的确把学术做成了游戏,又把游戏玩成了人生。

90年我申请读博士的时候,他是系上的研究生督导,所以理论上讲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因为他的职责,不光是管理在读研究生,还负责推荐和招收新学生。不知道祖上哪一轮的风水起了作用,反正他是把接收入学的通知发给了远在中国内陆,又不具备名校背景的我。而且在此之上,还附送了一份厚重的研究生院奖学金,担保我三年之内可以甩着手读书,给教授们干活只是纯粹的义工行为。

初到校园,第一位打招呼的人,是系上的秘书老太太,胖胖的南方女人,彬彬有礼的客气中,永远让人在笑容之下隐隐地感觉到古老庄园的高大。见到的第二个人,就是他,Dr. B,因为他的办公室就是系办公室里面的一间小小的内室,他正好在里面。我报到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成为系主任。

他是个高大的人物,有没有一米九不知道,但是至少一米八好几。他身材不算瘦削,但是绝对说不上肥胖,虽然从来没有听他这位”宅男“说起过运动之类的话题。他很和蔼,说话语速均匀,言谈中包含着自信满满的坦然和宽容,说着话,偶尔会于思考中捋一捋自己的八撇胡。

他是文学系的教授,但是偏爱西方哲学,专事诠释评论当代的左派激进哲学思潮,话题涉及音乐和电影。对于我这个痴迷尼采的文学系学生而言,他自然成为一位具有天然亲和感的导师。而他对爵士乐的情有独钟,也是非常地合乎我的口味,虽然不能象他那样弹一手流畅的爵士钢琴。身为嬉皮时代成长起来的学生,他是个典范的左派思想家,对马克思和尼采,抱有同样浓厚的兴趣和颖悟。随便哪个学生挑起一个话题,报上一段引文,他就可以滔滔不绝,引经据典,津津有味地地和你扯上半天,十足的博闻强记。每次听他讲课,看着他没有讲义,没有讲稿,或站或坐,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总是不自觉地想到钱锺书,想到管锥编中的那些”扯淡“。

他很牛,是那种目中无人而又不会让你感觉到目中无人的牛,或者说即使感觉到了也会欣然认可的牛。系上的教授们,多半出于藤校,剩下个别,或者是UCLA,或者是Indiana 这类本行内的优秀系科,只有他一人,出自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公校,但是系上仅有的两位University Professor 中,他是其中之一。系里有政争,不论是他自己阵营中支持他的人,还是对方阵营中对抗他的人,对他的学问,不论是当面还是背后,课堂上还是私下和学生们交谈之中,都是一致的宾服。外面的学界,更是因为他的研究成果,把他称作领域内的monument。 

Dr. B也有让我吃惊的时刻。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他不光是一个学者,也具备做政客的本领。有一次他在家里开party,请系上的教职员工和研究生们参加。秘书老太太的丈夫,是当地的sheriff,也是宾客之一, 而Dr. B的太太,好象是地方上某个委员会的委员,与sheriff 的权力范围有交集。party上,Dr. B好象刻意地与sheriff 交谈斡旋,几乎到了忽略其他人的地步。看到他和sheriff称兄道弟,端着酒杯,彼此拍着肩膀喜笑颜开的样子,我心里不自觉地勾画出Dr. B站到肥皂箱上竞选议员的场景。

Dr. B是一个平权理念的忠实实践者。在以白人为主体的教授群中,他对异类的非洲学生,亚洲学生,gay学生,和肤色与自己一致的白人学生,有着几乎是天然无雕琢的一视同仁。课堂上讨论,他总是以first name 称呼学生,不论是口音浓厚的非洲学生,还是我这样结结巴巴的大陆学生,抑或是口若悬河的本土学生,他都会认真倾听,然后给予客观公允的赞许或者批驳。同学中有一位女生,典型的”南方蜜桃“,私下对我说,Dr. B是系上对国际学生最为公平甚至呵护的教授。当然他的呵护,也是有条件的,并不是毫无原则。在我之前,系上有一位大陆来的学生,是南大英语系陈嘉的弟子,跟他做学生。两次博士资格考试都不理想,虽然有其他华人教授说情,但是最终被他fail 掉,没能进入论文写作阶段,拿了个硕士学位就离开了。

Dr. B 也有过一次让我恨得牙齿痒痒。那是暑假,我在Sam‘s Club里买东西,迎头撞上他。他除掉了寻常间的西装领带,一身短打扮,短裤背心,活脱脱象是一个contractor。看到我,他笑眯眯地问我暑假在干什么。我说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和别人一起在给学生宿舍刷墙上的油漆。他问我累不累,我说活不累,就是无聊。结果他嘿嘿讪笑着说:“I hope the paint doesn't poison your brain”。我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怜,因为他可真是一针见血,针针扎心。。

记得我第一次给他交term paper,完全是按照国内写论文的方式,有思辨,无实证,狂谈主义,不解问题。他把我叫去,对我说,我不会在你的文字上苛求你,因为英语不是你的母语。但是我不能接受你的这篇论文,虽然你的argument 很有力。论文不是这样的写法,我可以和你认真讨论MLA的标准和模式,然后你把论文改好再交给我。那一天,实际上才是我学习写论文的正式起点。我回去认真研究了MLA手册,和Dr. B反复讨论了好几轮,认认真真做了文献检索,剔除掉了所有自认为”阳光下之新事儿“的陈述。那篇论文,他后来给了我一个A+。

常常想,Dr. B如果做黑帮老大,一定会是一个非常称职的人选。我做完博士论文,呈交给委员会诸位成员审阅,大家都通过了,当然也许不是因为论文本身,而是买Dr. B的面子,不愿意为难他老人家的学生(其实他不老,那时候还不到五十)。不过,有一位教授出来作梗,说是他不能接受我的论文。那时候我已经离校打工,Dr. B把我叫回去,和我讨论如何做一些修改。我回去认真改过,再次把论文呈交给委员会,同样是大家都通过了,也仍然是同一位教授作梗。那位犹太人教授刚从哈佛毕业,到系里任教,也许是为了想要提升自己的威望和形象,而不惜与系里的大牌教授们作对。记得Dr. B约我周六上午去一个咖啡馆喝咖啡,讨论论文。结果去了之后,他没有多说论文的事情,就是和我扯了扯工作,还有平板电视和音乐,然后说论文的事情他已经想好解决办法,不必过虑。几天之后,他通知我把那位犹太教授从答辩委员会里除名了,换了另外一位教授,如果我觉得没有问题的话,就定下日期答辩。他的霸道,可见一斑。那位犹太教授后来并没有在系里待下去,不久就离开了。

写这篇短文之前,到网上找来Dr. B前几年讲学的视频,虽然老迈了许多,但是风格一如既往。贴一张照片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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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lies,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

  • 枫下家园 / 人到中年 / 我的白左 mentor: +8
    • 好文章,平实感人。color blind,一视同仁,以前是左派,现在是“极右”😂😂 +1
      • 他的确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白左形象。所有的理念,都基于深刻的思考和教养,而不是狂热与盲从。
        • “基于深刻的思考和教养”——这看起来是右派的特点。“狂热与盲从”——左派革命者常常这样😂😂想想那些街头逼别人下跪,举手的“进步派”。 +4
          • 那些人并不是真正的左派。切格瓦拉当初投身革命直至献身革命,不是出于崇拜卡斯特罗的狂热,而是出于对贫民大众的深刻关切,否则也不会辞掉卡斯特罗的内阁职位,而跑到丛林里去继续革命。这才是我认为的左派。 +1
            • 左和右其实是个相对的概念,如果你观察一下当今社会,提倡将人群按肤色分类,以便区别对待,绝对是进步派也就是左派的主流。潮流如此,当今左派不需要思考。左翼领袖,即使是温和的左翼领袖,如希拉里,拜登,莫不致力于此。 +1
            • 对我来说,左右其实无所谓。color blind,所有肤色一视同仁。这个观点如果被认为是左派,那我就是左派;如果被一致认为是右派,那我就是右派;当今color blind基本被认为是极右了,你猜我是什么派?😂😂
              • 在这个意义上,我和你一样,是右派,虽然我还是认为对弱势群体,应该有一些倾斜,但是不同意倾斜到无原则,无底线,无标准的地步。我不能获特许上阵打NBA,也许别人也不能数学和我一样考十分就去当波音737的飞行员。 +3
                • 政策对弱势群体群体倾斜,我完全赞同!这才是现代社会的准则。但有原则,第一,如你所说,这种倾斜不能没有底线;第二,我认为更重要的,划分弱势群体的标准,可以是经济实力,地域,但绝不能是肤色和种族。因为那是种族歧视。 +1
    • 老荡也挺挣扎,出身/经历就决定了右不到哪去,但又很想右。 +3
      • 我其实很左,我以推崇切格瓦纳的态度推崇草根川普,所以你说我是右派我就是右派,你说我是左派我就是左派。
    • 娓娓道来👍。
      • 他是一位达人,没有中土学者的猥琐和怯懦,也没有北美学者的实用与世俗。从事着自己喜欢的事业,研究着自己欣赏的哲人,著作等身,一生徜徉在文字与乐符的游戏之间。
        • 羡慕生活工作得游刃有余的人。
    • 高大上的感觉。
      • 的确是。一位人格完整高尚的 intellectual +1
    • 文科生呀?怪不得。
      • 是。我们从小学时第一次读林海雪原的时候,就上了贼船,注定成为一辈子的文科生。开篇时少剑波脚踏的白雪,心里想着的白茹,都昭显着生命空灵中的纯洁。
        • 我初中才读林海雪原……
          • 我应该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读的?那时候应该是7岁左右,应该是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所以白茹这个名字终身不忘。
    • 厉害,老荡的英文水平应该也是这里最高的吧
      • 绝对不是。我学英语很晚,18岁的时候才为了高考,由我弟弟教我ABC。因为没有受过正规训练,所以口音很重,口语也极差。在中国读书的时候,只注重阅读理解,不注重口头表达,出来留学才开始学“说话”。
        • 应该更正为英文读写水平,毕竟文科还读到博士
          • 读得很辛苦,每一篇论文,不论是学期论文还是后来的博士论文,都要花比别人多得多的力气来反复修改更正,所以就读书本身来说,很不划算。再加上我毕业后就与专业无缘,所以在实用的意义上就更是属于没有回报了。
    • 有深度的好文!
      • 我是觉得象他这样的知识分子,以后会越来越少,成为珍稀动物了。
        • 其实现在加拿大各大公司都推崇肤色、性别一视同仁。这也算是左派理念吗?
          • 我觉得现在是矫枉过正,有点儿倾斜过度,以性别肤色来决定雇佣和晋升,不能不让人联想到文革中的红五类。 +1
            • 可能因为很多歧视是隐性的,不在表面上。所以才有硬性指标等矫枉过正的政策。站在白人的立场想想,我还挺佩服他们接纳外来移民,并愿意和他们一视同仁的视野和理念。不愧是开放文明的国度和人们。
    • 嗯,大藤出来的人爱给别人穿小鞋。
      这是我的读后感。LOL。
      • 不是这个意思,和大藤无关。新近教授,也许不愿意随意放水而降低自己的形象,影响将来的tenure。不过他当时是有点儿用力过度。
        • 不霸道,他小公校出身到不了系主任的位置。一贯的用力过度。不过挺好,对学生有利就是好教授。
          • 他就是我在你另外一个帖下说的那位对学生们说你们的评分可奈我何的教授。翩翩有礼,但是往往让你哭笑不得。
            • 嗯,figured。勾起你的回忆篇,你得谢谢我。LOL。
              • 是要多谢。的确是从你的那个帖子勾起了写写这个人物的愿望。
    • 从哪里抄来的?写的很好啊 +1
      • 天下文章一大抄,阳光底下哪有那么多新事儿?看看三级片,大家几千年来就没有玩出什么新花样来。
    • 什么都没读到,就读到了你的年龄段…
      • 我一直以为我的年龄段在这里早已经是司马懿之心,昭显了几百回,别说是路人,连路边的蝼蚁都皆知了。
        • 啊,我只看到你那些风花雪月帖子,还想着你莫不是肉脸另类温客行呢…当然了,往前推个30、40年,谁能说不是呢?难留少年时,总有少年来…
    • 好文。文科博士,写文章严谨。
      • 不是我写得好,是人物本身好,我只不过是有机会近距离从旁观察这样一位人杰而已。
    • 难得荡博士,在多伦多这个文化沙漠,呆了几十年
      • 那得感谢公司的老板,给我一只二十年的铁饭碗挣钱,所以可以买电影买CD满足温饱之后的“淫欲”,还要感谢水手老大搭起这个坛子,让我可以在这里有机会矫揉造作,风花雪月一番,不至于郁闷至死。当然了,更为重要的是,但得佳丽相伴左右,何处不是人寰极致。
        • 您是大拿
        • 岂不闻:天涯何处无芳草…… 😄
          • 是。所以人生一大要义是随波逐流,所谓make the best of what you have。
      • 对荡博来说哪里不是沙漠文化呢?但如能遇一知己,哪里又没有黄金屋颜如玉呢?荡博不是自扰的庸人……
        • 是的,一生最弥足珍贵的知己,就是在肉联遇到的。
          • 是蓝颜知己还是红颜知己呀?
            • 我们是直的,当然只能有红颜了。
              • 红颜知己有没有升职为荡嫂?
                • 当然没有。如果成了就不是红颜了。
    • 本科中文,碩博英文?~碩博都在国外读的?~
      • 本科和硕士都是在中国读的,不同的学校,但是都是中文系。博士是出来读的。
        • 中文硕士申请英文博士不容易吧?~我在这里念的英文本科,没继续念英文硕士是因为得修中世纪英语文学,那简直就是英语文言文,头大,于是作罢~~后来想想,其实可以去修比较文学的硕士,就相对容易些了~~
          • 文科系都不好申请,尤其是非英语专业的,还要指望奖学金。我们系上大陆和台湾来的,多数都是英语系的,台湾同学主要是自费读,不在乎奖学金。沾点理科边的文科系,要好一些,如社会学系,因为要用到统计和数学,中国人的强项。 +1
    • MLA那一节很有同感~初始写essay都是以前在国内的那一套,根本不知道MLA格式一说,论文直接fail~~后来专门去修写作课,才入正轨~
      • 的确是。我们那时候在国内读硕士,导师老派,学生浮夸,喜欢以标新立异胜出,没有文献检索的概念和功夫,说一堆口水话,然后认为自己的思想新颖。其实做一下文献检索,就老实了,许多都是别人说过的话,文章著作都发了几十年了。
        • 赞!读得书越多越发现自己的无知
          • 当初中国刚刚进入思想解放的几年黄金岁月,也的确需要这样狂妄中包含深刻的反思和批判精神的运动。那时候以河殇为代表的一系列思考和写作,现在看来不少都经不起推敲,或者相当粗糙,但是在当年的确是振聋发聩,启迪了一大批人。
        • 那时国内写论文喜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且不问出处,以显示自己博览群书,贯通古今~~这里就一直强调your own words, your own idea~~刚开始还真不习惯,哪有什么自己的idea, 一直被教育着说别人的“不会错”的口水话~~😄
          • 是。那个时候大家因为刘晓波狂拍李泽厚而奔走相告,弹冠相庆,其实过后回头看一下,刘晓波的学问和李泽厚根本就不是一个当量级的。我崇尚作为革命者的刘晓波,但是学问上,他差得太远
            • 呵呵,以前在大学读美学相关东东时,就特意找来几位代表性人物或学派掌门的书来看,记得是李泽厚(主客观代表)、宗白华(自然论代表)、朱光潜(唯心论代表)、王朝闻、蔡仪...争论煞是热闹...
              • 李泽厚的哲学素养最深厚,但是其他两位因为更加感性而拥有更多的追随者。
                • 李著有《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和《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也不像很多公知那么高调张扬,他比较低调.....
          • 大量读书对长见识有好处,但对写作也可能会产生不知不觉引用了他人的话而不自知的弊处...另外,有时自己写东东前,就不太敢去读/看相关的东西,这样下笔时才容易有自己原创的word,否则很难不受影响,甚至可能觉得人家写得太好,自惭可能写不出更好的而作罢...
    • 荡荡这篇东东干货不少,尤其讲论文那段“...有思辨,无实证,狂谈主义,不解问题...”这算是不少人都有的毛病吧,谢谢分享经验以期提醒、共勉提高!
      • 那一代人后来就是成了大气的,也难免有那样的特点,可以说是时代的烙印吧。
        • 俺觉得可能是东西方的思维模式导致的差异,类似东方人/华人擅长/喜欢写意,而西人注重写实一样。华人做学问以前是以论为主,而西人是以实证为重...系统思维是东西方都有的,东方容易笼统,在系统分解/组合分析方面似乎西方更胜一筹,或更强调实际与可行性...
    • 看不懂,lz这样的经历还曾是川粉?
      • 我拥护川普一是因为他是在体制的对面,二是因为对克氏家族以权谋私的行径深恶痛绝,三是因为川普是草根参政的希望。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