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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故事 (zhuan)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天皇皇,地皇皇,万马悲嘶人断肠。眼流血,泪无光,一入万马堂,休想
回故乡……"

——古龙《边城浪子》


昨天的故事


——《边城浪子》科幻版

文/ 查羽龙

叶开是空着双手很随便地走进来的。

叶开一走进来,就看见了坐在桌旁的年轻人。

这里本很少有外人会来,特别是像叶开这种人。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叶
开这种人和这里的一切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现在虽然刚过残冬,这地方已经暖如暮春。

现在虽然刚过子夜,这地方已经亮如白昼。

这里鲜有人至,却有一间无论谁看过后都难免会吃惊的客厅。轻易不会有人
看见过这么大的客厅,客厅虽然只不过三十几米宽,而长度简直大得难以想像。

这里分明没有一匹马,而且一定也与畜牧牵不到一起,这里的名字却叫" 万
马堂".万马奔腾,雷霆万钧。

如今" 万马堂" 这三个比人还高的字就写在客厅一侧的粉墙上,气势恢弘,
凤舞龙飞。

客厅中央,摆着一排长桌,长得像街道一样的长桌。

年轻人就坐在这样的长桌一边,那位置离大门并不算远。他一直坐得很稳,
给人的感觉好像只要坐在那里,就再不会挪动半分。他的身子略微前倾,目光低
垂在桌面上,前臂架在桌沿上,两只手互相交叉拢在一起。他的右手中指上带了
一只很厚重的戒指,上面镶嵌着一块几乎可以用" 巨大" 来形容黑宝石。底座漆
黑,宝石漆黑。

叶开进来的时候,年轻人就一直在用左手中指不停地摩挲着宝石的表面,他
的视线仍然连抬都没有抬。

荒谷极寒,夜已深。

尽管客厅中的照明和取暖设备都是一流的,但待在这样一间远离都市且硕大
冷清的房间里,多少总能感到有一点阴森。

客厅里当然并不是只有叶开和那年轻人。客厅里一直还有另外两个中年人。
这两个人都穿着实验室中人员通常的那种雪白工作长衫,其中一个拿着长把扫帚,
慢慢地扫动着屋中的每一块角落;另外一个用抹布正擦抹长桌,擦抹得很细致,
仿佛不愿留下一粒微尘。

叶开进来以后,这两个中年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报以一
种极谦和的笑容。

扫地的中年人放下了扫帚,快步迎上来:" 请到里面坐,三老板马上就会来。
" 他不必仔细确认身份,能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人,一定便是他们要等的
人。

叶开也笑笑,往里走,走到年轻人身侧。

擦桌子的中年人此时也已转过来,把年轻人座旁的椅子拉出来。于是叶开就
坐下,中年人再合着叶开的动作,把椅子向回推了推,让叶开坐得更稳,更舒服
些。

叶开回身点点头,眼里含了种古怪的谢意。

就像与周围的一切变化都毫不相干,年轻人从始至终没有移动一下目光。叶
开觉得很有趣,随后伸出手去,告诉年轻人:" 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 " 你好!" 年轻人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他还是稳稳地坐着,还是没有抬头。

身后的中年人颔首微笑:" 能博这位小兄弟两个字的回答,叶先生的面子真
是很足。刚才我和花老师前后问了十几句话,足足一百五六十字,而这小兄弟的
回答也不过只有三个字。" 叶开微微咧动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不得不
问:" 不知道你们问出了哪三个字?" " 傅红雪。" " 傅红雪?什么意思?" 叶
开不懂。

" 我想,是这位小兄弟的名字吧。" 中年人多少有些尴尬。

" 傅红雪?" 叶开上下打量着犹如木雕一般的年轻人,竟忽有种似曾相识的
感觉," 好名字。" 这举止怪僻的年轻人看上去的确非同一般。而在这样的时间,
在这样的地点,本就非同一般的万马堂里,遇见一些非同一般的人岂不也是很正
常的事情。

叶开又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能坐在非同一般的人周围,至少说明自己原
也非同一般。

刚才扫地的中年人这时捧了一盏茶过来,茶很热,弥漫出一种淡淡而悠远的
清香。叶开是用双手接过去的,接得很小心,很有礼。

" 叶先生是三老板的客人,又何必这么客气。" 奉茶的中年人轻笑。

" 我怎敢不客气?" 叶开轻轻把茶盏放在桌上," 能从鼎鼎大名的花满天花
老师手里接过的茶盏,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几只吧。" 奉茶的中年人似乎愣了一
下,旋即笑道:" 没想到我远离社会这么些年,叶先生还能一眼认得出来。" 先
前拿着抹布的中年人也不禁笑道:" 这倒足以说明花老师当年留给社会的影响力
当真非同小可。" 叶开点头:" 不错。十年前花老师在国家重点科技项目——'
朔望工程' 上展现出的惊才绝艳,恐怕也只有您这得过首届世界科技进步王者奖
的云在天云老师才能与之比肩。" 这次,两个中年人真的吃惊了," 想不到叶先
生年纪不大,却如此见多识广。惭愧得很,不过是点小成绩,居然叶先生也能记
得。" 他们口中所说的" 惭愧" ,当然并不是真的惭愧。无论谁也不会认为这样
的成绩还需要惭愧的。

" 见多识广谈不上,不过是电视和报纸看得多一些罢了。但两位老师的作为
如果还只是小成绩的话,我实在想不到这段时间的科技史上还能有什么可以算是
大成就了。" 叶开轻抿了一口香茶,转头道。

花满天和云在天脸上那谦和的笑容依然没有褪去,而二人的眉宇间却有了更
多的欣然之色。

" 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传说八年前两位在事业正值巅峰的时候忽然先后
神秘失踪了,难道从那时起,你们就来了这万马堂?" 花满天承认:" 一个人到
了事业的巅峰,往往大量的俗务也就随之而来,让你根本无法安心本来的工作。
" 云在天接道:" 这种情况是每一个专心科研的人很不愿意接受的,但有时偏偏
躲也躲不了。" " 所以你们宁可到这个万马堂里来打杂?" 叶开说完,发现自己
的用词多少有些刻薄的味道。

而花满天和云在天却像丝毫没有留意,对在万马堂中的作为和地位,他们仿
佛并没有什么惭愧,对放弃世间原有的名利和地位,他们仿佛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 这里很好,这里有我们想要的一切。其实在这种地方作个普通实验人员,恐怕
和我们的初衷更能贴近些。" " 我始终不懂,这万马堂究竟是什么?科研基地?
开发中心?如果连你们也只能作个普通实验人员,那什么人才能作这里的领袖?
" " 万马堂对每个醉心科研的人来说都是天堂,而造就这个天堂的,是三老板。
" " 三老板?谁是三老板?那个请我来这里的人?难道他是个比你们还有名的人?
" 叶开实在有太多问题。

" 三老板当然姓马。所以这地方才会叫做万马堂,就因为三老板姓马,属马,
而且喜欢马。" " 姓马?马什么?" " 马空群。" " 马空群?" 叶开努力在记忆
中搜寻着,这次却想不出," 好像从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 那只不过因为他
本就不是个名人。" 花满天回答," 但他却是个天才,绝对的天才。也许只有像
他这样的人,才真正懂得怎样去研究科学。" 天才又怎会默默无闻?

" 也许正因为他是天才,他才绝不肯去作为名所累的名人。" 这是云在天的
评价。

所以叶开于是很想马上就见到这个非同凡响的天才。

所以叶开于是真的马上就见到了这个非同凡响的天才。

在叶开最想见到马空群的时候,马空群就已经来了。

第一眼看到马空群的时候,多数人也许都会失望。因为这个统御万马堂中百
余精英学者的天才,竟是如此不起眼的干瘦老头。微弓的腰身,枯干的四肢。相
对硕大的头颅支在颈上,多少有些显得失衡。看到天才的形象,叶开原本想笑,
可是竟笑不出来。不知是因为什么,有马空群的客厅里陡然隐隐多了一种威严,
一种让人笑不出的威严。

也许就像花满天说的那样:" 天才是因为有大脑,而不是有外表。" 一直木
雕般坐着的傅红雪忽然也抬起了目光。

" 是我把你们两个找来的。" 这是马空群的第一句话。

" 我找你们来,是为了' 昨日之门' 的实验。" 这是马空群的第二句话。

" 你们能来这里,是因为你们是数百个样本中最适合的。" 这是马空群的第
三句话。

" 怎么听着像是说我们中了头彩?" 叶开望着马空群,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昨日之门' 是什么?为什么要选我们来参加?" 尽管叶开一向喜欢新奇的刺激,
但显然并不能认可眼下这种多少有些蒙在鼓里的感觉。

马空群没有再说话,答话的是云在天:" 那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一项
实验。你有没有听说过人类可以穿越时空,回到从前。" " 你们不会是想告诉我,
你们造了一台时间机器吧。" " 事实上就是这样。" 叶开终于体会到了瞠目结舌
的滋味。云在天的脸色十分郑重,绝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所以叶开才真的
吃惊了。

花满天道:" 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架可以成功实现时空穿梭的设备。我
们叫它' 昨日之门' ,意思是说,从这里过去,任何人都可以回到昨天的世界。
" " 成功?" 叶开的语气里充满狐疑," 怎么知道你们那种东西一定可以把人送
回过去,难道你们已经把什么人送回了过去?" "'昨日之门' 到现在为止连续完
成了几次成功的时空穿梭实验,确实已经有几批样本被送回到昨天的世界。" 云
在天解释。

" 刚才三老板好像说我们是这次数百个样本中最适合的参加实验的,这我倒
很想知道,前面那几批已经被送走的样本又是些什么人?" 花满天道:" 实验到
现在一共进行过三次,第一次的样本名字叫沈三娘;第二次的样本叫慕容明珠;
最近一次的样本叫公孙断。" " 沈三娘?慕容明珠?公孙断?这是三个什么样的
人?" " 这三个都不是人。" 云在天补充道," 沈三娘是一只雌性斑点小狗,慕
容明珠是只波斯猫,而公孙断是只白色的荷兰猪。" 叶开皱了皱眉:" 难道你们
还从来没有用这东西送过人?" " 确切地说,没有。" 花满天缓缓道," 送人和
送动物有着相当大的不同。最根本一点,动物只要能送过去就是成功,因为动物
生活在哪个年代,并没有太大分别。而人就麻烦多了,人的样本不仅要送过去,
还要能接回来。但接回来需要的工作比送过去的时候恐怕难得不止一百倍,因为
一旦被送回昨天的世界,样本很大程度要受那边具体的环境条件影响,这时相当
多的情况' 昨日之门' 这一边都控制不了,所以风险相当大。" " 莫非是说,我
们被送过去以后,很可能就永远留在过去的世界里了?" " 当然,有这个可能。
" " 那凭什么还要强迫我们冒这样的风险?" " 万马堂不强迫任何人,这件事是
你们自己一定要去做的。" 不怒自威的马空群终于又说话了。

" 哦?是么?" 叶开忽然笑了:" 放着好好的现实生活不去享受,却哭着喊
着要回到过去。我们真的会这样有毛病?" " 只要你们自己不后悔的话。你们随
时都可以说' 不'." 自己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后悔?

云在天接着道:" 我们调查分析了很久,才确定你们是最嘉人选。" " 总有
个原因吧,为什么会是我们。" " 因为你们两个都是孤儿,身世隐秘的孤儿。甚
至连你们自己也不知道谁才是你们的父母。" " 这个理由不好,即便是石缝里蹦
出的孤儿,也不该被任意宰割。" " 你领会错了。据我们所知,你们内心里其实
是极度渴望知道这个身世秘密,这几年你们一直都在费尽心力地追查。" 叶开的
眼中飞过一抹光,云在天说的的确是事实。

" 但这几年你们也一直一无所获,因为这个世界上已根本没有人能知道这一
切。" 叶开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傅红雪,傅红雪的脸上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也
的确是事实。

" 现在看来,找出这种真相的方法恐怕已只有一种……" 了解过去最好的办
法,莫过于亲眼去看到。

" 三老板猜你们一定不肯放过眼前绝好的机会。" 也许世上打动叶开的方法
并不只这一种,但马空群无疑用了其中最有效的一种。

" 现在你们仍然可以说' 不' ,万马堂仍然不会强迫任何人。" 叶开忽然大
笑:" 看来只有傻瓜才会说' 不' 了。我是不想做傻瓜的。"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
傅红雪的肩膀," 兄弟,你是不是要慢慢考虑?我已经着急想过去了。" 傅红雪
脸上全无表情,鹰一样的目光陡然转过来,落在叶开脸上,他的声音很沉,也很
慢:" 既然连你自己都不愿意,为什么还要我做傻瓜。" 叶开愣了一下,又大笑
:" 我可不可以问,三老板准备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过去?" " 随时都可以。" 马
空群转向花满天," 花老师……" 花满天很恭敬地点了点头,继续谦和地朝叶开
和傅红雪笑笑:" 我马上去准备,请两位先到里面,云老师会给你们具体介绍一
下细节。" 客厅深处的灯光依然明亮。

傅红雪已缓缓站起身,慢慢推开座椅。他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他
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才一点点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叶开的眼里恍然露出一种惊奇和惋惜。这孤傲的年轻人竟有着相当程度的残
疾。

客厅的尽头是一扇白色的大门,转过白色的大门是一条很深的走廊。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红色的大门,转过红色的大门是一条很宽的房间。

这间房子里有很多叶开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古怪仪器,只是这些仪器大都是靠
着左右两侧的墙壁摆放的。

迎面的墙壁前空空荡荡,几步之内都没有一点东西。

" 不是说要带我们去' 昨日之门' ?" 叶开忍不住问。

" 这里就是。" 花满天答复。

" 这里?我好像没有看见。" " 马上就可以。" 走在身侧的花满天忽然不知
键动了什么地方的开关,屋内陡地传来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周围的仪器上有一
连串的灯光开始奇妙地闪烁,伴随这一切,迎面那扇墙壁竟起了神奇的变化。

雪白的墙壁在这一刻居然变成了蓝色,蓝得有如一汪池水。灯光映射下,那
墙壁渐渐变得透明,透明得像一整块浑然的水晶。

叶开的眼睛慢慢睁大:" 这就是' 昨日之门' ?" " 这里就是。穿过去就能
倒转时光回到历史。那一面是一个边陲小镇,据我们研究,你们两人18年前都是
在这个小镇上出生的。" " 我们?" 叶开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傅红雪,傅红雪的眼
神似乎突地跳了一下。

" 你们。你们本是同乡。" 云在天把两个精致的小黑匣子分别递到叶开与傅
红雪手中," 这是量子追踪仪,由于能量限制,你们过去以后,' 昨日之门' 会
暂时关闭……" " 那我们怎么回来?" " 用这个。' 昨日之门' 调整的时间是18
年前的2 月22日,这段时间,你们的父母应该就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万马堂给你
们一周的时间去查证身世,到3 月1 日子夜,' 昨日之门' 会再度打开,接你们
回来。依现有的技术,我们还无法保证' 昨日之门' 的准确位置,除非特殊的屏
蔽环境,量子追踪仪会在门开的时候自动启动,给你们显示正确的开门方位。可
惜它的能量只能维持到3 月1 日凌晨,就是说,无论如何你们得在到信号后一小
时之内回到' 昨日之门' ,否则……" 云在天没有讲出否则以后怎样,但所有人
都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否则也许永远都再回不来了。

有人轻轻拍拍叶开,是花满天。

叶开苦笑,仿佛最后略想着什么,然后就很随便地往前走,前面是一片蓝色
的水晶天地。

傅红雪自始至终没有在说什么,叶开走,他也走。他的左腿先迈出一步,右
腿才一点点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一直拖进那道奇妙的时间之门。

蓝色的水晶墙壁在不知不觉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普通。视线始终停在那扇墙壁
上的花满天和云在天,良久才在不约而同中轻舒了一口气。

花满天回过头,就看见了靠立在门口的马空群:" 我到现在终于懂了,为什
么您一直要坚持用这两个怪异之极的年轻人做1 号实验的样本。" 马空群淡淡回
应:" 只要是对过去充满疑问的人,都会向往这样的实验。只要能顺应人心,万
马堂任何时候也不必靠强迫去换取成就。顺应很多时候会产生更奇妙的效果。"

正午后,阴暗的苍穹里,有阳光撒出。

叶开仍然很随便地走着。叶开已经在这条山谷里走了很久。清晨的时候,这
里刚刚下过雨,道路上的泥泞还没有干。

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个小镇,按云在天的说法,这本是一座与叶开有着莫大渊
源的小镇,而现在,这里却显得如此的陌生。

叶开现在已经踏上了这个小镇。小镇的镇口是一间不大起眼的杂货铺。也许
是生意清淡,这会儿,杂货铺的老板正趴在柜上打着瞌睡。

铺门过去一点,停着一辆半新的老式汽车,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正在埋头洗刷
着车上的泥泞,一只备胎横躺在地上,看来是才被换下来。

杂货铺隔壁,是个肉店,门口的挂着个油腻的招牌,写着——专卖牛羊猪三
兽。

叶开停下脚步,回头望望。

身后连一点傅红雪的影子也没有。叶开有意没有等他,叶开猜想,那个孤傲
的年轻人一定也并不愿意让人看着他艰难地行走。

初春的风里夹杂着一些潮湿的气味,从镇的一端吹过,卷动着街心一枝还未
被践踏过的寒梅,不停地翻滚。

叶开伏下身,从地上把那枝梅花拾起,梅花绽开的花朵已经只剩下了半边,
另外半边的花瓣不知是掉落到了什么地方。

放眼望去,小镇的一端是起伏的荒岭,而另一端呢,仍然是起伏的荒岭。叶
开轻轻摇摇头,用嘴吹吹那半边的花朵,然后很仔细地把花别在衣襟上。

街道上人很少,似乎也没有谁愿意多注意这样一个外乡人。

肉店再过去是个很暗的饭馆,这也许是小镇上惟一的一家饭馆了,虽不算小,
却很破旧。招牌被烟熏得发黑,还粘着一层很厚很黏的油腻。看到这块招牌,叶
开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两声,走了这么久的山路,的确是有些饿了。叶开犹豫了
一下,挑帘走了进去,也许眼下的确应该先解决这个首要的问题。

饭馆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老
板姓张,小镇上的人都叫他张老实。

张老实的生意的确很老实。只要是他的主顾,无论在他这里花多少钱,就算
要这里一碗最便宜的牛肉面,他都一定会陪上个灿烂的笑脸。

叶开喜欢这样老实的生意人,所以虽然只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牛肉面,却还是
给了张老实一张最大面额的钞票,并且告诉张老实:" 不用找了,剩下的都留给
你当小费好了。" 张老实的眼里发了光,他用手捧着那张钞票,翻过来,掉过去
地看,就像生怕那钞票不是真的。叶开的心里畅快极了,这也许是叶开有生以来
花得最畅快的一笔钱,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回到18年前去花大把钞票的。
叶开决定不错过这样的机会,何况这本是在与自己渊源极深的小镇。

人畅快的时候,连最普通的牛肉面也变得格外好吃。

隔着缺了半扇的窗户望出去,几步外的胡同口,脏兮兮的墙壁上贴了一张红
纸,上面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上下两间,床铺新,供早膳,房租日付,限
单身无孩。面洽。

在这个小镇上看来叶开的运气的确够好,不仅很快就解决了吃饭问题,而且
马上连住宿也有了着落。叶开打算一吃完饭就去揭那红纸。一周的时间不算太短,
当然要有个不错的落脚点才好为以后的行动打些基础。

面端上来的时候,叶开就笑了。张老实特意给叶开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面,面
上盖了一块足足二两多重的牛肉。这时候,叶开终于又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从长街的尽头慢慢走过来,脚步艰辛而沉重。地上的泥泞被划开一条
深长的印痕,他的鞋和裤脚上已沾了很多的泥水。

傅红雪一直走到饭馆前才站下,并没有想进来的意思。他想必也已经看到了
叶开,但目光却始终没有转过来。在饭馆的窗口外,同样也可以看得到胡同墙壁
上那张招租红纸。他就那样看着,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之后左腿向前迈出,右腿
再跟着拖过去,伸手把红纸取下。

叶开于是只好在他的背后招呼:" 喂,兄弟,你不想知道这房子是否还有人
看上了?" 傅红雪像是想了一下,忽然抬手把红纸撕成了两片,再将其中一半团
了团,隔窗掷进叶开怀里:" 我住下面,你爬楼。" " 哎……" 傅红雪消失在胡
同里,叶开肩头俏皮地耸动了一下,缓缓把半张红纸展开……

所谓吉屋是黑得不能再黑的二层简易楼,但住在这样的小镇上几乎就没有什
么挑剔的可能。收楼租的是一个弓腰塌背,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叶开打算索性大
方一些:" 我这人不习惯讲价,楼下刚来的那位先生付了多少房租,我也照付就
是了。" 老太太的嘴在逐渐张大,连脸上的皱纹也像猛然间舒展了,这表情反倒
让叶开有些丈二和尚:" 难怪王瞎子说我这两天会遇到贵人。真准,真准。那位
先生也说他不习惯讲价,所以付的房租是每天两千,您真的也……" " 每天两千?
" 叶开的下巴险些错了位," 城里的大宾馆也不值这个价钱!" 傅红雪付的房租
竟会是这种天文数字?叶开愈来愈发现这个孤傲的年轻人,办事作风简直和自己
如出一辙。

小镇上一下子多了两个如此特殊的年轻人,这样的消息就算想不让外人知道
也很难。所以小镇上的人们很快就认识了叶开和傅红雪。

除了开饭馆的张老实,叶开和傅红雪很快也知道了开杂货铺的驼子叫李马虎,
绸缎庄里整天扒拉算盘计较小账的老板叫陈大倌,再就是豹头环眼,连骨子里也
透着点凶相的肉店屠夫丁老四。

小镇上的人家有24户,总共也不过一百多人口,这些人似乎世世代代一直是
徘徊在这块土地上的,他们的根就在这里。叶开和傅红雪的根是不是也在这里?

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是,在这种车马萧条的边城中,在这种物换星移的岁月里,
究竟谁才是生养他们的父母?

叶开已经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四天,却连一点眉目也看不出。

刚才的雨下得好大,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子上,就像是战鼓雷鸣、万马
奔腾。

整整一个白天,叶开一直待在自己的小楼上没有出去。

叶开知道,像这样的天气,小镇上是不会有人出来行走的,与其出去乱闯,
不如静静地坐下来理理头绪。

可惜仍然没有头绪。傅红雪似乎还是很早就出去了,到这时仍然没有回来。

现在雨虽然停了,小镇上的街道变得更加泥泞。

叶开慢慢从楼上下来,沿着路旁的积水走到胡同口。

这边城小镇初春的雨水好像特别多,于是只要不下雨,街上的店铺就有生意
可做。

叶开半倚着胡同口的墙角,朝接对面望去,对面陈大倌的绸缎庄门口,正有
两个打扮很俏的女孩子在买料子,一边还嘀嘀咕咕,又说又笑。叶开忍不住多看
了几眼。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穿红色长裙、脸型微胖的女孩子偶然转过头来,这女
孩子长得并不太漂亮,却也不着人讨厌。她转过头,就撞见了叶开的视线,叶开
只好冲她笑笑,很随便地笑笑。女孩子居然也冲叶开笑笑,脸上飞过一抹红晕。
之后,她的头很快就转了回去,与她的女伴继续说笑,仿佛其间还朝叶开的方向
轻轻指点。

又过了一会儿,靠门里一点的紫衣女孩不知怎么也探过头来,她的眼神马上
也撞倒了叶开的脸上。叶开没有回避,仍然很随便地笑笑。

紫衣女孩突然朝叶开招了招手,这样的举动倒是让叶开一愣,左右看看,四
下并没有别的人,再抬头望望紫衣女孩,分明就是在招呼自己。叶开反倒有些惶
惶然。

这条街并不宽,无论谁,走过去都不必费太多的时间。叶开稍稍犹豫了一下,
还是走了过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被18年前的女孩招呼的机会。

" 小姐叫我?有什么指教?" 在这种场合下,叶开一向懂得怎样才算客气有
礼。

可惜的是那紫衣女孩大概并不懂得客气有礼,她冲叶开说的第一句话,声音
响得就足以吓叶开一跳:" 喂!你是干什么的?" 叶开只有老老实实回答:" 我
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 我才不管你什么叶开还是叶闭呢,你刚才在
干什么?" 这紫衣女孩看上去要比刚才那个穿红色长裙的漂亮很多,身材也要好
得多。但脾气显然没人敢恭维。

叶开这会儿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很无辜:" 我好像不过是笑了两次吧,似乎没
干什么?" " 笑?" 紫衣女孩的声音尖利得甚至有些刺耳," 你在冲谁笑?你知
不知道阿铃和我是什么人?你怎么敢冲我们笑?你为什么要冲我们笑?" 叶开答
不出,从没有人像这样无理地问过叶开。

" 噢,我明白了,你这人一定是没安好心。" 叶开苦笑,如果有个漂亮女孩
一定说你没安好心,你会怎样,叶开觉得,也许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和她理论,
所以叶开只好苦笑。

" 你怎么不说话,说,你是不是没安好心?说呀!" 紫衣女孩说着,大有跃
跃欲出手的架势,幸好有一旁穿红色长裙的女孩拉着:" 翠浓,别说了。翠浓,
算了。" " 你也不打听打听,在这镇上惹了我们姐妹的人是什么下场,外乡的,
小心你有命来,没命走!" 从外表上乍看上去,无论怎样都很像是个小淑女的人,
教训起人来的样子,却实在很像是个拉板车的。

叶开的视线只好躲开紫衣女孩的一双妙眼,穿红色长裙的女孩大概是在朝他
使着什么眼色。

叶开摇摇头,回转身,如果一个漂亮女孩一定要毫无来由地骂你个狗血淋头,
你会怎样,叶开觉得,也许最好的方法就是赶紧开溜,所以叶开只好躲开。

张老实的饭馆又冒起了炊烟,快到该做晚饭的时候了。

傅红雪坐在窗的桌旁。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餐桌上摆着一大碗牛肉面和一小杯白水,他吃一口面,
喝一口水,吃得很慢,却一直在吃。

外面的天色已开始有些暗了,夕阳的光透过云层,透过陈旧的窗棱照过去,
傅红雪的手苍白无血色,惟有右手中指上那只很厚重的戒指,那块很巨大黑宝石
泛着温润的光泽。底座漆黑,宝石漆黑。

叶开走进去,在傅红雪对面坐下," 原来你先来了这里。" 傅红雪抬起头,
看了看叶开,慢慢道:" 今天我一直都在这里。" " 是么?" 叶开转身向着柜里,
" 张老板,一碗牛肉面,二两白酒。" 看见叶开,张老实的脸上就绽开了一种很
特别的笑容。叶开当然知道这种笑容背后的意思。

" 今天已经是2 月26日,时间只剩下两天了。" 傅红雪将筷子平放在碗上,
左手中指抚摩着戒指上黑宝石的表面。

" 今天才只是2 月26日,时间还有两天。" 叶开心里何尝没有一种压力,只
是表情上与傅红雪不同。

叶开和傅红雪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对叶开来说,压力再大的时候,也可
以笑得很随便,而对傅红雪来说,即使压力并不很大,也能让人觉出他绷紧着神
经。只是有一点上他们是绝对相同的,就是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看不出
他们究竟已承受的压力有多么大。

白酒很快被端了上来,叶开就喝:" 你有没有找到什么?" " 没有。" 傅红
雪摇头。

" 我也没有。" " 我知道。" 叶开喝一口酒,傅红雪喝一口水,尽管酒会让
人愈喝愈暖,水会让人愈喝愈寒,但在乍暖还寒的黄昏,他依然宁愿选择喝水,
他一直觉得喝水可以让人时刻保持清醒的思维。

" 张大叔!" 伴随着一个响亮而熟悉的声音,又有人走进饭馆。不用抬头,
这声音刚刚才听过。

叶开下意识把视线拉低,慢慢又啜了口酒。

" 呦,马小姐,翠浓小姐,过来啦。你们订的东西都在这儿啦,全准备好了,
一样也不缺。要不要我给送过去?" " 谢谢张大叔,不用了。" 燕语莺声,滑爽
甘甜。叶开实在搞不懂,像这样的女孩教训起人来怎么也能变得像某种猫科动物。

屋子虽然不小,但毕竟太空荡。只要是进来的人就绝对不会看不到叶开和傅
红雪,所以叶开就有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

叶开始终没有抬眼,是因为他不想再起无谓的事端。傅红雪却始终没有低头。

翠浓的目光盯着他看,他的目光也就盯在翠浓脸上,和叶开不同的是,傅红
雪不笑。傅红雪好像从来都不笑。翠浓的目光不动,他也不动。

渐渐地,交织的目光里有一种细微的变化。

" 马小姐,翠浓小姐。" 张老实已经从柜后跑了出来,他一定也感觉到了什
么东西,这种生意人的眼光一向刁钻得很," 不忙走吧,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桌
的两位是刚从外地到咱们这里的叶先生和傅先生。" 傅红雪左手中指又在抚摩戒
指上黑宝石的表面。穿红色长裙的女孩子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轻扯翠浓的衣襟。

" 翠浓小姐,你认得这两位先生?" 连张老实也有些好奇。

" 嗤——,我怎么会认得这种见了女孩子就不安好心的人?" 翠浓的声音陡
然一下高了八度,她的视线倏地从与傅红雪的目光交结中扯出,拿起柜台上的东
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 慢着!" 傅红雪忽然说话了。

翠浓刚刚走过陈旧的窗户旁时,傅红雪就说话了,只有两个字,很慢,却很
坚决。于是翠浓居然真的就站下。

傅红雪缓缓站起身,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才一点点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一直拖过门坎,到翠浓的身后。

他只说了三句话——" 我姓傅,傅红雪!" "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 我
讨厌自以为是,蛮不讲理的人,如果有这种人,我迟早会让他后悔。" 翠浓的身
子似乎极艰难地颤了一下,竟像是有些发愣。

……

翠浓走了,穿红色长裙的女孩跟着走了。

傅红雪回来的脚步似乎比出去的时候更慢,一坐回到餐桌边,他就继续吃一
口面,喝一口水。

叶开看着。

张老实看着。

嘴,多少都有些张大。

总算张老实很及时地过来陪了笑脸,在他看来,像叶开和傅红雪这种用最大
面额的钞票,来买最便宜的牛肉面的主顾,无论是谁,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来得罪
的。所以他只有陪笑,尽管那笑容无论是谁,看了也都觉得很假:" 两位,两位,
别往心里去。那丫头说话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得了,我替他们陪个不是吧。
" " 不关您的事。" 叶开摆手,他的眼光透出窗棱,下意识地追向小镇的深处,
" 这两个女孩有什么大来头,这么霸道?" " 哪有什么大来头,惯得呗。" 张老
实故意叹了口气,表现得更不平一些," 小的时候是爹妈惯着,大了呢,生得漂
亮,难免又被些好争风吃醋的年轻人惯着,时间长了,脾气自然大些。不过,不
过……" 他一连说了两个" 不过". "不过什么?" 叶开问。

" 不过像今天这样,我可真没见过,不知道翠浓是不是吃了什么枪药了,这
么一惊一咋的。" 张老实回到里面,又满满地盛了一大碗加了好料的牛肉面,转
回来," 看得出,您两位都是菩萨一样的大好人,也犯不上和那俩丫头生气,气
坏了身子多不值呵。" 叶开又笑了,任何人都不会讨厌恭维:" 张老板真的看得
出我们是好人?" " 当然是好人,当然是好人,天底下要有谁说两位不是好人,
我第一个不干。" 张老实老实的笑容里多少有些谄媚的感觉,他往桌前又凑了凑,
" 说实话,我真的太喜欢你们两位了,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女,打算就借用两位的
名字,一个就叫傅红雪,另一个就叫叶开。" " 你说什么?" 一直低头吃面的傅
红雪突然抬起了头,两道利剑一样的目光猛地射在张老实的脸上。如芒刺一样的
目光。

张老实深深打了个哆嗦,话音已有些发颤:" 没……没什么。我是说想借两
位的名字给我的儿女用用,沾沾福气。既然傅先生不喜欢,那……那就算了。"
叶开大笑:" 您到底是喜欢我们呢?还是喜欢占我们的便宜呢?这一来,我们岂
不成了您的儿女了?" " 哪敢,哪敢。" 张老实的脸在胀红。

傅红雪的目光仍然没有从张老实身上离开,锐利的目光像是要一下子刺穿张
老实的身体。

傅红雪想到了什么?

傅红雪踩过地上的积水,一步一步地走回栖身的小楼。每迈出一步,他似乎
都在印证着脑海中的一个悬念。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心睡眠的夜晚。

叶开走在他的身侧,很久了,才问:" 你真的以为他就是?" 傅红雪什么也
不以为,他要的是证据。

夜,已经很深了……

接下来的一天,叶开起得很早。傅红雪需要证据,他又何尝不想?

但今天他却没能马上就找到张老实。

据说张老实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出去采办粮食和调料。今天凑巧他出去的也
很早。

事实上往往是这样,如果你急于想去证实某件事情,而老天却偏偏要你等。
这时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的。

于是叶开就想到要找傅红雪商讨商讨,可是让他奇怪的是,整个这一天,居
然连傅红雪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所以这一天对叶开来说就变得极其漫长。

再往后的一天,叶开仍然起得很早。

这次张老实的饭馆总算开门了。只要张老实在,就通常会有客人。既然有客
人,饭馆当然就不会不开门,今天也不例外。

但今天的客人好像来得比每天都早,叶开转过来的时候,饭馆里已有人,只
是这些人叶开做梦也没猜到。

几乎是叶开转出胡同口的同时,饭馆中已走出一个身影,瘦削的身材,冷峻
的面容,他向前走,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才一点点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叶开一愣,下意识站住,然后他就看到了第二个从饭馆里冲出的人。

俏丽的面庞,娇好的身材,漆黑的长发,紫色的衣衫。

" 傅红雪!" 翠浓在后面大声叫道。

傅红雪的脚步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前,虽显艰难,却已不慢。

" 傅红雪!" 翠浓再冲出一段,再叫。

叶开的眼,不由得再睁大叶开走进饭馆,穿红色长裙的女孩还坐在里面吃着
早点。女孩看到叶开的时候笑得很甜。

所以叶开只有再笑笑。

" 我知道你。你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女孩已知道了叶开的名字。

" 我姓马,叫马芳玲。镇上的人喜欢叫我阿玲,或者马小姐。" 于是叶开也
知道了女孩的名字。但叶开却有说不出的尴尬。

早起的时候,肚子通常都会很饿。叶开就叫了一碗牛肉面。张老实的饭馆里,
似乎只有牛肉面是最好吃的东西。

" 叶开。" 马芳玲忽然搭话," 虽然翠浓有点讨厌你,但我知道你绝不是坏
人。" " 是么?" 叶开侧脸望望她," 不知你是怎么知道的?" " 是张大叔告诉
我的。" " 哦?你好象很相信张老实的话。" " 因为我知道张大叔绝对不会骗我。
" " 想不到张老实的信用倒真是很好。" 叶开转过头望向里面,里面灶间里是张
老实略有些委琐的背影,这个人难道真的可能是自己,或者是傅红雪的父亲。叶
开望着,心里油然感到了一种极强烈的亲近感。然后叶开就又听到马芳玲说出的
一句很妙的话。

马芳玲说:" 可惜……" " 可惜什么。" 叶开愣了一下。

" 可惜张大叔这辈子恐怕注定要孤独一世了。" " 孤独一世?" 叶开大奇,
" 为什么?" " 因为他……" 马芳玲的脸古怪地微微一红,尽量压低了声音,像
是生怕被里面的张老实听到," 因为张大叔有先天的性无能症。" " 性无能症。
" 叶开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变成一种异常奇特的表情,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马
芳玲,仿佛马芳玲的脸上开了一朵很个别的花," 难道张老实一直也不能娶妻生
子?" " 先天的性无能症其实就是……太监。" 马芳玲的头仿佛被叶开看得低垂
了许多," 虽然这件事全镇每个人都知道,但每个人都当它是个秘密。" 叶开的
嘴张大,张得很大,就好像一口气吞下了七个鸡蛋、八个鸭蛋,十五个鹅蛋。叶
开知道,自己此刻被马芳玲看到的样子一定是奇怪无比。

这一天,叶开一直待在张老实的饭馆里,什么地方也没去。

这一天已经是2 月28日。这一天已经是此行最后的一点机会。但叶开已看不
到这里留给自己身世的任何痕迹。

叶开不出去,是因为自己好像已无处可去。叶开准备就在这里等,等傅红雪
回来。

马芳玲居然也没有走,叶开在等傅红雪,她却是在等翠浓。

傅红雪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地上的泥泞已经完全干透了,街道上四处是裂开的土皮,有不少的地方的泥
土凝成一棱一棱的,坎坷不平。

等傅红雪一进来,叶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们要找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光是望着灶间里的张老实的。

傅红雪的眼光也向灶间里扫了扫,叶开的话居然并没有让他太吃惊。他当然
也已经从翠浓那里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傅红雪回来的时候,翠浓真的也跟着回来。回来的她竟然就变得像是只小猫,
诺诺地跟在傅红雪的身边,傅红雪走,她也走,傅红雪坐,她也坐。

叶开忽然笑了。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以前会有人告诉他——弹簧和女孩子的
样子很像。弹簧就是这样,你弱的时候,它就显得很强硬,而你一旦比它还强硬
的时候,它反而就弱了。女孩子有时候就是这样。

当然,说弹簧像女孩子的结论绝对是很错误的,不过——有些女孩子倒真的
是挺像弹簧的。

不过马芳玲给人的感觉却不太像是弹簧,马芳玲倒很像是一团棉花糖。

" 看来这次注定要一无所获了。再过几个小时,万马堂就要来接我们……"
叶开轻轻叹了一口气。

傅红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叹气,只是静静地坐着,但眼里似乎已流露着无尽
的遗憾。

" 你今天就要走?" 这次说话的是翠浓,她的声音很小,也很凄婉。

" 是。" 傅红雪没有看着她,他的声音也很小,却很坚定。

" 能不能不走?" " 不能。" "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 不能。" 翠浓就没
有再问,她只有埋下头。叶开低户似乎看到她的眼圈竟红了,叶开忽然觉得这个
现在很像小猫的女孩子好像是很可怜。

马芳玲已经走了。

翠浓也已经走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张老实也趴在柜里打起了盹。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问傅红雪:"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 刚过12点。" "
按云在天说的,现在量子追踪仪应该有反应了,希望那扇' 昨日之门' 这次不要
太难找。" 傅红雪点头,他已随手取出云在天给他的那只神秘小盒。然后他的脸
色突然变了。

叶开也已取出量子追踪仪,然后叶开的脸色也突然变了。

本应清晰显示方位数据的面板上空空如也,量子追踪仪竟然什么动静也没有。

" 今天是不是3 月1 日?" " 现在是不是子夜0 点?" " 万马堂是不是约好
了这个时间来接我们?" 云在天当日说得很清楚,傅红雪不会记错,叶开也绝不
会记错。万马堂也会食言?

是万马堂忘了开门的时间?

当然不会。一切仿佛都绝对不会有错。

" 难道是量子追踪仪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竟出了问题?" " 两架追踪仪怎么可
能同时出毛病?难道……是' 昨日之门' 出了毛病?" 傅红雪在沉思。

" 昨日之门" 出了毛病又会怎样?他记得云在天最后所说的那句话——" 量
子追踪仪的能量子夜之后只能维持一个小时,如果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找不到
' 昨日之门' ,很可能也就永远都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了……" 一个小时,只有
一个小时……

叶开也在沉思。

叶开也记得云在天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 昨日之门' 打开,量子追
踪仪就一定可以感觉到,除非是有特殊的环境屏蔽……" 屏蔽?特殊的环境?

叶开陡然跃起,闯出门去。

门外夜色漆黑,漆黑入墨。没有月,没有一点的星光……

叶开踉跄着奔在坎坷的街道上,叶开踉跄着奔在坎坷的山路中,叶开踉跄着
冲上高山之巅。但无论街道上、山路中、山之巅,量子追踪仪的夜光面板始终如
旧。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叶开终于彻底绝望了,自己和傅红雪的命运中也许就这样注定要被困在18年
前的边城。这,本也是他们自己曾经的选择。

叶开回到小镇上,回到张老实的饭馆里。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这是边城新的
一天。

叶开颓然软倒在座中。傅红雪依旧僵坐着,眼中的目光却有些发呆……

又是整整一天过去。太阳从东边的山坡上慢慢爬上来,再向西边的山坡下慢
慢地坠下去。

黄昏的时候,马芳玲和翠浓居然又见到了叶开和傅红雪:" 原来你们都还没
有走。" 傅红雪点头:" 也许我们这一辈子都再也走不了了。" 翠浓的眼里就发
了光。她没有问为什么会这样,她并不关心为什么会这样。

马芳玲于是道:" 既然今天你们不走了,不如就陪我们喝些酒。" 所以张老
实饭馆里仅有的几瓶陈年老酒,就全都被找了出来。

所以傅红雪就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了酒。

" 其实这个小镇本就是个很好的地方,如果以后能永远地在这地方扎根住下,
其实是绝对不会后悔的。" 马芳玲告诉他," 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下,在这里娶妻,
在这里生子。" " 这里会有人要我们。" 叶开把着酒盏,忽然问。

" 当然。比如说傅红雪以后可以就和翠浓在一起。" 她看看傅红雪,又看看
翠浓,眼光里犹有深意。

" 那我呢?" 叶开这个问题问得多少有些故意。

马芳玲的脸忽然又泛起红晕,她用眼角轻轻瞟了瞟随随便便的叶开,露出种
很奇怪的笑意。只有呆子才会不知道这种笑意里藏着什么意思。

叶开自然不是呆子:" 看来我们四个还真是有缘。" " 是有缘,当然有缘。
" 马芳玲一定不会不同意," 既然这么有缘,以后傅红雪的孩子不如就叫叶开。
而叶开的孩子呢,不如就叫傅红雪。" 然后马芳玲就一直在笑,她觉得自己的这
套安排真的很滑稽。

叶开也在笑。叶开不能不佩服边城小镇上女孩子对这种事情的坦白。

叶开也觉得马芳玲的这套安排真的很滑稽,但滑稽与滑稽并不相同。于是叶
开忽然伏到马芳玲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马芳玲一下子就不笑了。叶开说完,她就看着叶开,就像是在看一个成精千
年的魔怪。她的嘴,一下子张大,愈张愈大。

叶开就又伏到马芳玲耳边继续说了几句什么。

马芳玲突地用手捂起了脸,接着终于又笑了,笑得很厉害,甚至已笑出了眼
泪:" 原来……" 叶开看着她笑,自己也笑,一样笑得很厉害。

傅红雪看着叶开,脸上居然也有了一种笑意。

叶开还从没有见过他笑:" 干嘛这么难看地笑我?我很可笑?不过倒是第一
次看见你笑。" " 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摇头," 我的笑本来就很难看。
不过……" 瞬间,他陡然又收住了笑意。然后轻拍了一下叶开的肩膀:" 跟我到
外面来一下。" 这个孤傲的年轻人又想到了什么?

叶开转出门口,跟着傅红雪走到十几步以外的街头:" 怎么了?" " 你有没
有发现马芳玲刚才那句话里的问题?" " 什么问题?" " 她说,你的孩子叫傅红
雪,我的孩子叫叶开……" " 你想到了什么?" " 难道真的是这样?你是我的孩
子,而我是你的孩子?" 叶开" 扑嗤" 又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
笑话。这的确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你怎么可能有这种古怪的念头,要真这
样,那么我是你爸爸,还是你是我爸爸?" 傅红雪没有笑:" 这虽然可笑,却绝
不是没有可能。" 叶开止住了笑:" 可惜这真的没有可能。" " 为什么没有可能?
" " 因为我。" 叶开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 和女人在一起生活就会造出这种可能,除非你也像张老实那样患了性无能
症。" 叶开" 呸" 了一声:" 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太监和女人在一起才养不出孩
子的,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种人和女人在一起也养不出孩子来。" " 什么人。"
" 女人。" 傅红雪用鼻孔" 哼" 了一声:" 可惜你不是女人。" 叶开就对他道:
" 可惜我偏偏是个女人。" 叶开是女人?谁说的?就是打死傅红雪,他也绝不会
相信!所以他就睁大了眼睛盯着叶开,无论如何,他也看不出叶开怎么可能是个
女人。

" 你最好还是相信她的话。" 背后又有了一个声音。

来的居然是马芳玲:" 本来我也绝对不会相信这样五大三粗的叶开会是女人。
" 傅红雪就问她:" 那你现在又怎么会信?" " 因为她刚刚才告诉我。" " 她告
诉你,你就相信他?那我告诉你' 我是女人' ,你又会不会相信?" " 但她告诉
我的其他事情,你却不行。因为女人有女人特殊的感觉。" " 其实谁是我们的父
母,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叶开再对他说," 我们已经无法回到我们的年代,我
们只好和历史一起发展,这样的历史已不是我们当初知道的历史了。" 傅红雪忽
然不再说话,他扭头便走回去,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拐一拐地,却走得很快。
他很快就回到饭馆的座位中,一坐下就开始喝酒。

叶开评价:" 酒是好东西,少喝一些会壮胆,多喝一些就会忘记很多烦心的
事情。"

这一晚,傅红雪真的喝了很多的酒,也忘记了很多他原以为绝不会忘记的事
情。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栖身的小楼中的。只觉得身畔陪伴的人,穿着
一袭紫衣。

屋里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一只女孩子的手,一只温暖、
光滑、柔细的手。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着傅红雪的衣钮。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犹如在风中一样,抽缩颤抖。

她的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傅红雪早已倒下,倒在床上……

黑暗中不知过去多少时刻。

傅红雪渐渐地清醒过来。

屋子里很黑,但有一种很奇特的声响。

傅红雪摸索着打开灯,就看见了赤裸在身旁半醒的翠浓。他的心头一阵异常
剧烈的跳动,之后他就猛然发现那种奇特的声响是从自己的衣服里发出的。竟然
是那只久无动静的量子追踪仪。

凌晨0 点57分。

量子追踪仪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刻突地起了反应。

为什么?

傅红雪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 咚咚咚" !

忽然有人在用力地敲门。破旧的木门被敲门的人捶动得扑簌簌落下不少的尘
土。

" 傅红雪!" 门外的声音是叶开," 快出来!' 昨日之门' 已经开了很久了!
" 傅红雪在意识催动中用最快的速度穿衣,开门……

他就愣住。

楼梯边那扇墙壁竟起了神奇的变化。本已破旧、肮脏的墙壁在这一刻居然变
成了蓝色,蓝得有如一汪池水。灯光映射下,那墙壁渐渐变得透明,透明得像一
整块浑然的水晶。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整整晚了24个小时?

" 是我们错了。" 叶开的声音异常的焦急," 我们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们生活的那一年的二月虽然只有28天,但18年前却是个闰年。今天才是3 月1
日,现在才是3 月1 日的子时。" 望着蓝色水晶一样的墙壁,傅红雪的脑子里竟
" 嗡" 地一下,所有思绪都成了一团乱麻。

他的右手忽然被枯坐在床上的翠浓紧紧拉住:" 你就这样走了?你真的一定
要走?" 傅红雪一定要走。傅红雪必须走。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时的世界。

翠浓的手仍然紧紧地拉着。傅红雪的心像是开始滴血。

" 快!只有两分钟了!" 叶开已在一旁焦急地呼唤。

傅红雪终于咬紧牙,猛然甩开翠浓的双手,左腿迈出一步,右腿跟着拖过去,
一直拖进那道残酷的时间之门。

他觉得自己右手中指上有东西被翠浓扯脱。那是一枚硕大无比的黑宝石戒指,
底座漆黑,宝石漆黑。

……

" 万马堂还是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们那边城小镇真实的位置。" 傅红雪走得很
慢,却许久未停。

" 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一定是怕我们回去过度干扰历史。" 叶开紧走几步,追
到傅红雪身后。山路两旁已渐渐有迎春花抽出了花苞。

" 但他们毕竟低估了我们的能力。马空群一定想不到,我们凭借天上的星斗
就可以准确地找出小镇的经纬位置。" " 你真的一定要到那里再去一次?你有没
有想过,现在时间已经过去18年了,一切都会变得绝对不同?" " 我想过。可是
我必须要再见她一面。" 傅红雪下决心要做的事,或许从来也不会更改。

叶开知道傅红雪在那个年代的世界里曾经留下过什么,也知道他在那个年代
的世界里曾经得到过什么。

叶开又轻叹了一口气,她并不准备拦阻傅红雪,她打算和傅红雪一起去,她
应该看到这段神奇情感的结局。

风吹过,卷起的砂粒打在人脸上,一种难以忍受的滋味。

李马虎的杂货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东家,丁老四的肉店门口那块" 卖牛羊猪
三兽" 的招牌也已经不在,只有张老实的还很破旧地开着,而里面卖牛肉面的也
不再叫张老实了。18年后的小镇的确已变了很多,却变得更为荒凉。

傅红雪穿过街道,转进小巷,在最右手的一个院落前停下。

" 这里难道是翠浓的家?" 叶开问。

傅红雪只有点头。他慢慢上前,轻轻推开半关的院门。他忽然就僵住了。

院里没有人,只有一蓬蓬久已枯干的荒草,断墙残垣,竟早成了一副废园。

"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傅红雪虽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心里却在发出撕
心的呐喊。

叶开也呆住。

" 你们是谁?" 背后忽然有人问。

叶开转过头,就看见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们。她只好问:
" 请问,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是不是叫翠浓。" " 咦?你们两个这么年轻,怎么
会认识翠浓表姑?" " 翠浓是你表姑?" 傅红雪的眼里闪过一种光芒," 她的人
呢?她的人在哪里。" 年轻人看着傅红雪,充满狐疑的神情,然后他用了种很遗
憾的口气:" 你们怎么会不知道翠浓表姑早死了很多年了?" " 什么?翠浓死了?
" 这个消息不仅对傅红雪如同晴天里的霹雳,就连叶开也惊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 死了?怎么死的?" " 那是17年前的一场大瘟疫。原来住在镇上的人几乎没
人能躲过那场瘟疫,那之后,这座镇子在很长时间里就变成一座死镇,只是到这
几年,才陆续有人从临近的地方搬过来住,包括我们家。我叫萧别离,翠浓是我
的远房表姑,记得翠浓表姑去世的时候,她那一对龙凤胎的孩子才刚刚满百日。
" " 翠浓有过孩子?谁的孩子?" 傅红雪脱口叫出来。

" 听说是个外乡年轻人。" 萧别离摇头," 我那翠浓表姑年轻时候是这镇上
出名的美女,本来镇上年轻人个个想追求她,但是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年轻
的外乡人,翠浓表姑和其中一个一见钟情,两个外乡人后来走得也很突然,但这
之后翠浓表姑竟然就有了那人的孩子。听说,那人还是个残疾。" 说到这里,萧
别离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傅红雪。

" 你知道那外乡的年轻人叫什么?" 叶开问。

" 当然知道。叫傅红雪。" 萧别离答得很快。尽管已经猜到了结局,叶开仍
然不能不吃惊。

"18 年前,你还是个孩子,你怎会知道那年轻人的名字?" 傅红雪的声音很
沉。

萧别离道:" 其实本来我们也不知道那年轻人的名字,但翠浓表姑一直念念
不忘那人,后来竟用那人和他朋友的名字给自己一对龙凤胎取了名字。男孩叫傅
红雪,女孩叫叶开。有几个慈善机构在那场瘟疫发生的时候来过镇上,那以后,
谁也再没有见到那对孩子。" 没有人再问,傅红雪的身子仿佛重重地晃动了一下,
手扶住门框,才终于站稳。叶开的脸色变得惨白,眼皮在风中突突直颤。

萧别离瞪着迷惑的双眼看着这叶开和傅红雪,他说什么也搞不懂,这两个比
自己还小的年轻人,又会与逝世十几年的表姑有怎样的渊源。

傅红雪突然转身,推开身旁的两人朝巷外冲去。叶开从没有见过他走得这样
的快。

叶开愣了愣,也转身。

" 喂!" 萧别离忽然在招呼," 你们掉了东西!" 叶开低头望向萧别离手指
的方向,她就看见门里干裂的地上落着一件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处看见的东西
:——一枚硕大无比的黑宝石戒指,底座漆黑,宝石漆黑。

叶开的眼前也有些发黑。她缓缓伏下身子,把戒指拾起:" 怎么可能,怎么
可能在这里?" " 早晨还没有呢,一定是刚才你那朋友掉的。" 萧别离迈步凑上
来,突然,他的眼里也发了光," 咦,这东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这不
是翠浓表姑给她儿子从小戴在身上的东西。" 他的神情一下变得古怪离奇,直盯
着叶开," 哎,你……他……难道竟是翠浓表姑的儿子?" 叶开已听不到萧别离
的问题,她已经倏然回身,用近乎疯狂的速度朝傅红雪离去的方向飞奔。能听见
身后萧别离仍在背后高喊:" 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不是翠浓表姑的……"
叶开追到小镇外面的荒道上,才终于赶上了傅红雪的脚步。她扬了扬手中的戒指,
眼中是无限苦痛的颜色:"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翠浓的一对龙凤胎难道就是我
们,我们本是兄妹?……可那是翠浓和你的孩子,这怎么可能?难道我竟是你生
的?难道你竟是我的父亲?" 傅红雪呆呆地站在荒道中央,任风沙掠过自己已满
是泪水的脸庞。

叶开也已落泪:" 这怎么可能?那你又是谁?难道你竟生了你自己?难道你
竟是你自己的父亲?" 傅红雪的全身都在颤抖,他仰头向天,仰天长呼,双拳紧
攥在空中——" 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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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美文转贴 / 孔雀伶(网络版) (zhuan)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乾坤大挪移·科幻七种武器※

    "……
    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能用武器争取到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所以我说的这种武器,并不是孔雀翎,而是信心!"
                 --古龙《七种武器·孔雀翎》


    孔雀伶(网络版)

    文/查羽龙

    暗夜。

    孤星。

    有风从窗棱间渗入,虽不很硬,但一样冰凉刺骨。

    高立慢慢拾起桌上那套网络虚拟现实装备,伸出手,轻轻抹去头盔上的一丝
    微尘。

    一种诡异的压力,弥散在狭小的空间里。

    而今夜这种感觉也许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强烈。

    他极力平抑着自己的心跳,躺入角落中的大椅。

    大椅宽阔却破旧,上面缀满了各色古怪的设备连线……

    这曾是网络时代人们所拥有的最普通漫游装置。

    只是对高立这种人而言,这张大椅似乎已不是一种简单的机器,这张大椅似
    乎已逐渐变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在大椅中躺稳,再度将传感器触片捆满全身。

    从键动"Telnet"接入总掣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高立,他又一次变成了那个
    游荡于网络虚幻空间里的浪子。

    脑电波透过虚拟现实装备的接口传入网络,拨动起网络的一条条神经。

    时钟指向23:40. 子夜,很近了。

    高立触及着一连串奇异的链接,向网络的深层翻找。

    5 分钟过去。

    他终于找到了那扇门。

    "Guest Code?" 门禁问。

    " 高立。" 高立答。

    " 正在检测脑电波特征,请等候……" 高立的心在" 咚咚" 乱撞。坚硬的金
    属传感器触片贴在皮肤上,也许是捆得太紧,身上有好几处被硌得微微酸疼。

    背上开始渗出了汗水。拳,愈攥愈紧。

    "Password 通过验证,你好,A13 !请进入。" " 收到。" 高立沉吟了一下,
    重重键动了"Login" 登录掣。

    头盔拾像镜里的景物突地一跳,转成到另一个呆板的场景中。

    高立并不是第一次到这个Chat Room里来,但这次他明显感到了这里气氛的
    不同。

    头盔拾像镜的左上角有一条波动的蓝色曲线。高立认得出,那是自己的脑电
    波映像。

    在蓝色曲线的上下,像这样的曲线还有三条。

    上面的那一条颜色略有些发紫,波形平淡,极少有变化。据说有这样波形的
    人,总是城府很深,他通常会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隐藏得很好,绝难在网络中真实
    地表现出来。

    高立知道这个人叫做丁干。如同网络中脑电波形反映的那样,丁干的确是一
    个很会隐藏自己的人。直到现在,高立都无法知道丁干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也
    无法知道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年纪。

    也许正是由于丁干的善藏,于是每当他出手攻击的那一刻,对方网络甚至无
    从戒备便已陷入崩溃。

    所以丁干在组织里的排名一直很靠前,有他参与的攻击行动似乎至今还不曾
    失手过。

    下面两条曲线的第一条是红褐色的,波形一直处在一种无规则的跳跃状态下,
    显示出这个人内心的极度躁动。

    这个人叫做汤野。人如其名,汤野在网络世界的表现真的很野。在加入组织
    之前他已经是一个很有名的黑客,他的有名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高超手段,更主
    要的是因为他的攻击方式从来都不会按照常人的思路进行,可能他的方式的确拙
    笨,的确无理,但那种方式却每每能莫名其妙地突破人们曾精心设置的网络防线。

    网上知道汤野的人,大多还在心有余悸。就像没有人知道下一次他会攻击何
    方一样,也没有人知道下一次他会采用什么手段。

    最底下的那条曲线是翠绿色的,高立认得那是一个被叫做小武的年轻人。小
    武进入组织不是很久,他的身世对每一个人都像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小武今年20岁,人们除了知道他有着很好
    的技术以外,这20年其他的东西几乎是一片空白。

    " :- )……Hi!老高?来了?" 一个俏皮的笑脸,一份简洁的致意。

    这是高立进入Chat Room后收到的第一份问候。

    是小武。

    高立一直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 你好,小武,没想到你也在。" " 这种
    场面怎么会少了我。" 丁干的波形仍很平,汤野的波形仍在躁动。高立的到来似
    乎并没有引发Chat Room里过多的关注。

    高立皱了皱眉,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不安。望望头盔拾像镜上的四条脑
    电波映像曲线,那分明只是四条曲线,但他感觉得到,这个Chat Room里绝对应
    该已有5 个人在线。

    为什么只有四条曲线?

    那第5 个人是谁?

    在高立的印象里,这种靠脑电波特征密码才能进入的动态Chat Room,无论
    如何,脑电波形都会被系统自动捕获。

    什么人能够在这样的系统内成功地掩盖自己的脑电波形,又为什么要刻意地
    隐藏在这间Chat Room中?

    黑暗中盯在背上的一道锥子般目光。

    什么感觉?

    联想到这次的任务,高立背上有冷汗渗出:" 有没有看到那个没有脑电波形
    的人?" 他只有问小武。

    " 不必找了。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高立的不安被一下证实,他不由得愣了
    愣:" 谁?" " 麻锋!" 高立又是一惊。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麻锋。因为——麻锋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高立、丁干、汤野、小武、麻锋。

    这是5 个人。这5 个人聚在一起,是因为一件事。

    一件惊天的大事。

    7 月15日是中元,也是鬼节。

    "7月15日,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道士于是日诵经,饿鬼囚徒,亦得解脱。
    " "7月15日" 是一些人。

    这些人是一个神秘的组织。一个游荡于网络之中的黑客组织,一个存在于虚
    拟世界里的杀戮组织。

    他们自己决定着网络中的善恶,然后用自己的手法让对手解脱。

    对于网络时代来说,网络的崩溃和永远无法登录到网络,或许是种最彻底的
    解脱。

    "7月15日" 的任务就是要对手解脱,彻底地解脱。

    这个组织幕后的指挥者,这个组织最神秘的人物,就是麻锋。人人都知道他
    的存在,却极少有人和他真正交往过。"7月15日" 每一次行动都是他一手安排,
    但他却从来不在组织中露面。他的指令原本一直是由丁干在转达。

    只是这次居然例外。麻锋第一次亲自现身参加行动。这会是怎样一件惊天的
    行动。

    当高立知道那第5 个人是麻锋的时候,反倒平静了下来。在他看来,这个网
    络世界里如果有人能真的掩盖脑电波特征密码,这个人一定是麻锋。他刚刚加入
    组织时已知道,这个一直在幕后策划的麻锋,有着自己或许永难相媲的异能。

    这次,他们要对付的是" 百里长青".在网络中号令四方的" 百里长青".

    确切一点说," 百里长青" 并不是一个人。" 百里长青" 是网络中的一个站
    点,它也许算不得是网络中最大的站点,但它却有着网络中旁人所不曾拥有的威
    望。

    " 百里长青" 有着中原地区最大的服务器群,有着普通ISP 所难以拥有的宽
    带接口,有着极其严密有效的网络安全系统,它的子站遍布在大江南北。" 百里
    长青" 这4 个字就像一面旗帜,这面旗帜让网络中最高超的黑客也不敢贸然光顾。

    所以网络联军的六大站点才会想到与" 百里长青" 同盟。

    从此以后,东方网络的所有站点将会完全处于六大站点与" 百里长青" 同盟
    的庇护之下,将会在一种近乎天衣无缝的网络安全系统保障下自如运转。

    这种结局,对游荡于网络间的黑客而言,无疑将是一个灾难。

    这种结局,对万千生活于网络世界的人们而言,无疑将是一个福音。

    这种事情,在当今的网络虚幻空间里,当然只有" 百里长青" 能够主持。

    于是有些人认为必须让" 百里长青" 统御下的网络崩溃!

    于是有些人认为" 百里长青" 统御下的网络无论如何不能崩溃!

    子夜。已经愈来愈近了。

    这个子夜," 百里长青" 将会和网络联军的六大站点互传及测试网络安全系
    统的底层协议。

    这是"7月15日" 惟一的机会。

    " 百里长青" 和网络联军的六大站点绝不会给网络黑客们任何的机会,它们
    的网络安全系统从不允许任何的闪失出现。

    "7月15日" 绝不会错过机会,哪怕机会如良驹过隙。

    " 我已计划了每一个细节,除非" 百里长青" 和网络联军的六大站点今夜不
    能按时交割,否则它们就死定了。" 麻锋恨恨的话语在Chat Room里幽灵般出现。

    " 百里长青绝不能崩溃!百里长青绝不可以崩溃!" 高立的拳在紧张中愈攥
    愈紧,汗水湿透了背上的衣衫。

    麻锋的计划太周密了,周密得让人心寒。

    高立需要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搞懂这计划的每一个细节。他必须想尽办
    法去抑制这种事情的发生。

    " 我知道你们都是高手,而且配合娴熟。但今天的事,不能有半点疏忽。"
    麻锋在吩咐," 就是因为这件事的难度太高,所以我才不得不破例亲自参与,作
    你们的总预备队。

    " 行动的步骤是这样设计的。" 百里长青" 和网络联军的六大站点今夜的交
    割从0 :00开始,从这一刻起的5 分22秒内,它们会互传及测试网络安全系统的
    底层协议。在这件事上,时间将是决胜的根本。

    " 汤野和小武作第一组,从网络联军六大站点的外围网络切进去,23:55分
    开始,用天幕工具修改时钟,每分钟调快2 秒,这样六大站点就会在23:59:50
    提前9.7 秒开始传递底层协议。高立和丁干为第二组,当六大站点的底层协议发
    出后,利用这9.7 秒的差值,把特洛伊程序接驳上去,等0 :00时分,百里长青
    站点开启互传程序时,把这部分加工过的底层协议输送上去,特洛伊程序会在同
    盟后的百里长青与六大站点网络安全系统中留下无法测知和弥补的缺口。以后的
    网上世界就在我们的手中了,这对东方网络也许是个灾难,不过,我喜欢这个灾
    难。HeiHeiHeiHei……" 麻锋怪笑。这的确是个惊天的计划。

    高立身体里陡然一股凉气由脚底直冲头顶,紧攥的拳心里满是汗水。

    这,的确是个可怕的计划。可怕得要命。

    等到子夜时分,这个计划也许真的会要了百里长青与六大站点的命。

    但——" 百里长青绝不能崩溃!百里长青绝不可以崩溃!" 高立反复默诵,
    牙齿咬出了响声。

    23:53、23:54、23:55……

    第一波计划已经展开。

    一切看来已经不可更改。

    高立的心跳在急骤加速。他很清楚目前这种处境,在眼前的情况下,惟有孤
    注一掷,等待被截获的底层协议传过来,在挂接特洛伊程序同时,封装进一枚"
    派克" 逻辑炸弹。这样,即便" 百里长青" 的网络安全系统不能被触发,他也可
    以用自己的手段引爆逻辑炸弹,让底层协议与特洛伊程序玉石俱焚。

    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高立来不及再考虑。

    这是他惟一能想到的办法,也是他惟一有可能实现的办法。

    现在他只有等待,等待汤野和小武第一波攻击的实现。

    他的呼吸也逐渐粗重了。

    等待,有时也是一种非常的考验。

    ……

    然而,就在这时,浏览器上的红色警报装置陡地一响,竟有人在这种关头侵
    入了他的系统。

    高立剧振了一下,全身的肌肉猛然绷紧。他无法阻止这种侵入,行动开始前,
    "7月15日" 的每一个人都已遵命关闭了一切保护程序。要想从" 百里长青" 和六
    大站点的夹缝中偷入,必须尽可能地把自己变得简单。

    随后高立就在自己的ICQ 中见到了丁干。

    " 高立,我奉劝你不要妄动,我已在你的系统中,你如果一定要妄动的话,
    我就会随时用' 绝地' 逻辑炸弹把你Cancel掉!" 丁干的话阴沉而刺耳。

    " 绝地" 逻辑炸弹?

    高立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这是组织中很常用的一种神秘武器,他自己也曾经
    几次用这种东西将对手Cancel出网络。

    这不是一种简单的逻辑炸弹,这是一种被网络上游荡的人们所公认的绝杀武
    器,至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人能从它的封杀中侥幸回到网络。

    这种' 绝地' 逻辑炸弹一旦被引爆,它会在崩溃对手系统同时迅速形成7 重
    屏蔽,锁死对手的脑电波特征密码。在这个网络时代中,脑电波特征密码是网上
    人们惟一赖以生存的身份,就如同指纹和视网膜一样,一人一型,绝无重复,那
    样,即便对手可以重建系统,也还是会因为脑电波特征密码被网络锁死,而永远
    也不可能再登录到网上,登录到网上的人就像是拥有了网络中的生命,而如果这
    样的能力不再具有,也就意味着这个人在网络中的生命从此结束了。

    对高立、丁干这些网络中的浪子来说,网络生命本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生
    命中的90% 已给了网络,如果失去网络,剩下的也许只有空空的躯壳。那,将是
    怎样一种可怕的结局?

    高立不得不考虑,但他仍不明白,丁干为什么会把攻击的矛头突然指向自己
    :" 丁干,你干什么?这种时候别开玩笑!" " 我这个人从不开玩笑。听着,你
    乖乖待在这里,不要有任何动作。" 丁干是用一种命令的口吻。

    " 我们只有9.7 秒,你难道想破坏计划?" 高立仍试图改变局面。

    " 计划已经变了,你我的任务麻锋会亲自完成,我现在的任务就是看住你,
    而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乖乖地不要动。" " 看住我?为什么?" 高立
    真的不明白。

    " 你真的不明白?" 丁干的口气里充满嘲弄," 组织永远不会容许有异心的
    人参与行动。" " 我有异心?HaHaHaHa……" 高立忽然想笑,笑得很干,很硬,
    " 谁说的?" " 你自己!" " 我自己?" 高立真的不懂。

    " 你的脑电波形已经反映了你内心深处的一切,那是你根本无法隐藏的。"
    " 脑电波形?开玩笑,谁有本事从脑电波形里看透人心?你能么?" " 我不能。
    但麻锋可以!" 高立终于闭上了嘴,如果在网上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这也只
    可能是麻锋。

    高立不知道麻锋是怎样从脑电波形中看破自己内心的,但他相信这是真的。

    他的眼前一黑,一切的准备已经全是徒劳,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看
    着最令人痛心的结局产生。

    " 百里长青" 真的就要崩溃。

    一切真的不可避免。

    六大站点已经准备开始传送底层协议。

    汤野、小武已经出手。

    高立终于无能为力了,他准备闭上眼睛,不再直视这场网络上邪恶对正义的
    屠戮。

    而就在这一瞬间,意料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汤野已出手。

    小武已出手。

    汤野的出手是针对六大站点的外围网络。

    小武的出手却是针对着汤野。就在汤野最专著于六大站点的外围网络的时候,
    就在汤野戒备最松懈的时候,小武突然出手,从背后侵入汤野的系统,用的正是
    人人为之惊惧的" 绝地" 逻辑炸弹。

    高立看到头盔拾像镜里汤野的脑电波曲线一闪而灭。他几乎没有做出任何的
    反应,就从这个网络世界中彻底消失了。

    变化,突如其来。顿时惊呆了Chat Room里所有的人。

    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高立忽然动了。

    就在丁干愣愣注视这场突变的时候,高立已运行" 金开甲" 防火墙,屏蔽了
    自己的IP. 丁干也动了,他马上发现本在自己股掌之中的高立竟然脱身出去。

    他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他当然知道这种情况将意味着什么。

    他的脑电波曲线失去了原先的平稳,他的方寸大乱。

    丁干猛然反扑,但为时已晚,高立此时先手成功地切进了他的系统。

    丁干恐惧而绝望:" 你们……你们竟背叛了他,麻锋……不会放过你们,你
    们斗不过他,因为他是……" 高立没有给丁干讲完最后一句话的机会,在网络的
    世界里,时间就是生命,他不能再随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 绝地" 逻辑炸弹在丁干的系统里炸响,丁干就与网络告别了,即便是最出
    色的黑客,他的网络生命也一样显得十分脆弱。

    高立忽然有种失落。

    小武将汤野Cancel出网络的时候,汤野正在" 百里长青" 与六大站点的连线
    之中。" 绝地" 逻辑炸弹的爆破,不仅是置汤野于死地,同时也一并触动了" 百
    里长青" 与六大站点严密而有效的网络安全系统。

    " 百里长青" 惊醒了,它的反击无比有力。

    此时的麻锋正处于" 百里长青" 网络的A 类节点上,汤野和小武的变故无疑
    让他完全暴露于" 百里长青" 网络安全系统的扫描之下。

    " 百里长青" 的反击绝不会给入侵者任何脱身的机会。一个接一个网络反制
    程序的连串攻击,即使像麻锋这样的高手也只得疲于应付。

    高立决心不再放弃这个机会,他知道,只有现在,才是让麻锋这种网络上的
    幽灵永远消失的最佳时刻。

    他要在网络中继续生存下去,就绝不能让麻锋再存在下去。

    他不失时机地瞧准麻锋系统防御上的那个薄弱地带,精确地将" 绝地" 逻辑
    炸弹祭出。

    麻锋消失了,就像汤野和丁干一样,成为了网络世界的过去。

    子夜。

    终于来临了。

    网络中的这个子夜终于还是和以往的日子一样平静。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网络中也曾经有过惊心动魄,但那一切似乎从来都只是在昨天。

    " 百里长青" 在躲避了那场生死攸关的劫难后,在首页上打出了" 谢谢你!
    网络世界里的朋友!" 但高立没有看到。

    Chat Room里孤寂而冷清。

    从网络的杀戮中逃生出来的高立没有一丝兴奋的感觉。他忽然发现,在这个
    网络虚幻世界里存在,是如此的无奈。

    他本不想置丁干和麻锋于死地。任何人本都无权打断别人的生命,就算是那
    种网络虚幻中的生命。

    他本不想以这种形式背叛"7月15日" 的组织。他也知道"7月15日" 通常会怎
    样对待组织的背叛者。

    但他只有这样做。他需要在网络世界里坦然地生存下去。

    背叛"7月15日" 的人想要在网络中继续存在是很困难的,他也许必须应对网
    络深处随时可能发出的扼杀。

    让高立稍稍宽心的是参与这件事的人大多已不再属于这个网络,特别是麻锋。
    到现在,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麻锋的确是他的一块心病。

    好在这块心病也不会再出现在网络世界中了,于是高立就想到了小武。

    他的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小武,今天的结局绝不可能是这样。小武所拯救
    的不仅仅是" 百里长青" 和六大站点,小武所拯救的更是自己的网络生命。

    欠人一命的感觉并不好。

    所以高立决心要找到这个谜一样的少年。

    从Chat Room里出来,高立一直不停地触动着网络中的链接,他已经感到了
    小武的存在,他已经追踪到小武的踪迹。

    高立扫描着一个个IP中残留的痕迹,这些痕迹让他和要找的人愈来愈近。

    所有的痕迹终于全部指到了一个方向,这个地方将是小武最终可能回归的地
    方。

    这个地方终于就在眼前。

    但高立却呆住了。

    他不敢相信小武竟会去了这样的地方。

    这个地方就叫做:——孔雀在线!

    几乎每一个做过黑客的网上浪子都曾经受到过这样的关照:——如果还想继
    续在网上活着,就最好不要去碰" 孔雀在线". "孔雀在线" 是网络世界里一个充
    满神秘与传奇的地方。它之所以会让网上的浪子们产生无端的恐惧,却并不是因
    为它的显赫,更不是因为它的强大。

    事实上," 孔雀在线" 只是网络中很小的一个去处,小得几乎就要默默无闻。
    他能在这个虚幻世界内博得如此响亮的生命,其实不是因为" 孔雀在线" 这四个
    字。而是因为在这四个字背后,拥有着一种网络间最犀利的武器:——孔雀伶!

    孔雀伶是什么东西?

    孔雀伶并不是一件东西,孔雀伶是一套对付网络攻击最有效的反制程序。

    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这种程序如同一个优秀的伶人,具有无所不能的模仿能
    力。在孔雀伶面前,无论多么高超的攻击手段都会被淋漓尽致地模仿出来。

    孔雀伶又像一面无形的镜子,它会在模仿之后把那种攻击手段尽数返回给攻
    击者自身。

    这对网络中的黑客来说,也许才是最致命的。因为他们虽然往往能拆解别人
    精妙的攻击程序,却始终无力抵御自己所发出的,哪怕相当笨拙的一招。

    道理很简单:——没有人想过要对付自己!

    孔雀伶就是这样一套反制程序,是昔年孔雀在线的秋老斑竹创制的惊人之作。
    秋老斑竹惊才绝艳,在他所属于的那段网络时代,虚幻世界里无人能望及其项背。

    秋老斑竹就是凭借这样一套孔雀伶,同时在线对抗当时网络世界中公认的二
    十位顶尖黑客。这场经典之役,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这场比拼之后,二十位黑
    客中至少有十六位直接从网络中被永远Cancel掉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敢打孔
    雀在线的主意。

    孔雀伶已成为网络世界中的一种神话。

    高立相信这个神话,所以他从来都对孔雀在线敬而远之。他一样不相信网上
    现在还有什么人不畏惧孔雀伶的威力。

    但小武似乎是个例外,谁也不能理解,这个谜一样的少年竟然会如此简单地
    冲进了禁地样的地方。

    小武真的进了" 孔雀在线" ?

    高立不敢肯定。他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寻找。他于是只有在" 孔雀在线" 左右
    来回地打转。他已经转了很久。

    嘀——ICQ 竟忽然起了反应。

    " 小武?" " 是我。" " 你在哪里?" " 孔雀在线。" " 你真的在里面?你
    怎么会在里面?" " 我为什么不能在里面?" 小武反问。

    高立说不出理由。

    " 这里本就是我的家。" " 家?" 高立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小武说的" 家"
    是什么意思。

    " 从一开始我就属于这里,我不姓武,我姓秋,秋凤梧。" " 秋凤梧?你难
    道本就是' 孔雀在线' 里的人?秋老斑竹是你什么人?" " 那是家父。家父已经
    退出网络这个虚拟的世界了,从今天开始,我已经是' 孔雀在线' 的新斑竹。"
    高立愣住。他想象不到事情竟是这个样子的。他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却不知从何
    处问起。

    幸好高立还有个很不错的习惯,不知道该怎么问的问题,他从来都不会去问。
    他于是闭上了嘴。

    " 你怎么会想到要救' 百里长青' ?" 这次发问的是秋凤梧。

    " 报恩。" " 报恩?" " 是报恩。因为如果没有' 百里长青' ,我也就早不
    属于这个虚幻世界了。" 高立回答," 那时我刚刚开始在网络中闯荡,碰过很多
    次壁,也结了不少的仇。有一次我被几个黑客中的高手围攻,险些被Cancel出去,
    好在当时我正在' 百里长青' 的连线上,于是它的那套精密网络安全系统救了我,
    帮我扫除了那些惹麻烦的人。" 高立停了停,问:" 你呢?你又为什么要救' 百
    里长青' ?你们本是商场上的对手,难道……" " 但我们并没有仇。" 秋凤梧告
    诉高立," 其实就算在商场上我们有仇,今天我还是一样会救它,因为……这个
    网络世界需要有种正常的秩序。" 这或许是最根本的道理。

    高立承认,所以他改变了问题:"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又会加入了'7
    月15日'." 秋凤梧仿佛沉吟了片刻:" 很晚了,我不能再陪你聊了。高立,很高
    兴在网上有你这样的朋友。欢迎你经常到' 孔雀在线' 来。"

    秋凤梧走了,突然就走了。就像他突然到来那样。

    高立有些失落。他想要收线,却迟迟没有动作。

    就在这时,他忽地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似乎又有人来了,这个人居然是来攻
    击自己的系统。只是动作极其隐蔽,极其轻微。

    但高立还是感觉到了,凭着他在网上混迹多年的特有直觉与经验。

    高立在第一时间已经出手,下意识地触动" 金开甲" 防火墙的应急程序。他
    坚信" 金开甲" 防火墙的能力,因为这套反制程序是他多年心血的结晶,这曾是
    他网上生命的依托。

    三层脑电波屏蔽同时启动了。连在网上的人就有脑电波,有脑电波就有特征
    密码,有特征密码就会在" 金开甲" 前露出痕迹,只要被" 金开甲" 捕获这种痕
    迹,对手就绝对过不了这一关……

    三层屏蔽好象泥牛入海,没有丝毫的反馈。高立全身如坠冰窖,他不能相信
    有人能这样轻易地穿越" 金开甲" 的阻击,除非……

    他的心念如电转,紧接着又激活起三层屏蔽墙。这已是他仅能使出的最后抗
    争。

    但仿佛利刀割纸,三层屏蔽墙转瞬便被对方所击破,高立目瞪口呆。自己一
    直奉为救命护符的程序,竟被对手当作幼稚园级的作品轻松撕裂,自从涉足网络
    那一天起,他还从没有这样败过,还从没有败得像今天这样惨。

    对手如魅影,已毫不费力地直逼系统的底层数据库,高立已再无半点回天之
    力。他闭上了眼,他的网络生命也许注定就该在今天终结。这一瞬,他忽然想到
    了一个人……

    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个虚幻的世界里,或者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在攻击堪堪接触到系统底层数据库的刹那,对方的行动竟陡然停了下来。
    ICQ 中传过一阵磔磔的怪笑:"*^&^*,HeiHeiHeiHei……" 对方竟似能洞悉高立
    心中的恐惧。

    " 麻锋?" 高立如同见了鬼一般。

    麻锋,本就是一个鬼:" 你想不到我还在?" 网络中从没有人能在" 绝地"
    逻辑炸弹的封杀下逃生,麻锋为什么会例外?高立的发根都炸了起来。这是一种
    什么样的能力?他已面如土色:" 真的是你?" " 是我,我又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 " 那我还有没有机会?" " 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麻锋的口气有些玩弄。

    " 那你为什么不马上把我Cancel掉?" " 我随时可以那么做,但我不想马上
    做。在网上,像你这样的人毕竟已不太多,还有小武……,小武呢?" " 小武已
    经不在了。" " 没关系。就算你不说,我一样可以找得到。不过那是后话了,现
    在先要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 你想怎么解决?" " 我可以给你3 天的时间,
    让你去解决你在网上遗留的问题。3 天以后我会再来找你。" "3天?倒是足够了。
    " 高立惨然一笑。

    " 不管够不够,只有3 天。3 天之后只要你还连线,无论在什么时刻,无论
    你躲到网络的什么角落,我都会找得到你。那时候,你就不再属于这个虚幻的世
    界了。" 麻锋的影子从系统中倏然消失。

    高立仍发呆地凝视着一切。

    3 天!只有3 天!

    很多时候,等待死亡,比死亡本身更让人难以承受。

    整整一天的时间,高立一直在网络中漫无目的地游荡。网络属于他的日子也
    许真的已不太久。等待死亡,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高立说不出。

    又是夜晚。

    高立拖着疲倦的躯壳,继续碰触着网络的条条链接,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小武,
    秋凤梧!

    " 至今我仍猜不透,麻锋怎么会给我3 天的时间。" " 你有没有见过猫捉老
    鼠?" 高立见过,他已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猫儿捕住玩弄的老鼠。

    " 你早知道麻锋没有被Cancel?" " 我知道。因为他是麻锋。" " 我实在想
    不通,难道网络中真的有他这种可以破解' 绝地' 逻辑炸弹的人?" " 没有人可
    以破解' 绝地' 逻辑炸弹。" " 但……" " 麻锋能躲过' 绝地' 逻辑炸弹,那只
    不过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 " 不是人?" 秋凤梧的话高立听不懂。

    "'绝地' 逻辑炸弹只能封杀有脑电波的人类,而麻锋不是人类!" " 不是人
    类会是什么?" " 麻锋其实是计算机虚拟出来的,那是隐藏在网络深处的一个庞
    大的计算机群,只是这个计算机群与平常的计算机有最大的不同,这些计算机已
    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像人一样的思想。" 像人一样拥有思想的计算机?这是一种
    什么样的可怕现象?

    " 你肯定?" " 绝对肯定。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组织里出现么?那是
    因为' 孔雀在线' 很早以前就已经发现了麻锋和'7月15日' 的存在。他们那时虽
    然还不够强大,却有了人类很难察觉的野心。它们已准备彻底摧毁人类的网络根
    本,取代人类而成为网络的主宰。" 高立的嘴在张大,这种现象他不能想象。

    " 你是因为要查实这一切才到组织里来的?" " 是。可惜袭击' 百里长青'
    的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在那种情况下我不得不提前中止了卧底的计划。" " 你能
    在组织里蒙蔽麻锋这么长的时间,的确难以想象。" " 这倒不奇怪,因为我当初
    才刚刚涉足网络,而我的IP却和' 孔雀在线' 没有一点瓜葛。在麻锋看来,'7月
    15日' 正需要我这种没有来历的人。蒙蔽他并不困难,他毕竟只是一些机器。"
    麻锋只是一些机器!

    高立在玩味秋凤梧的话。

    他终于明白麻锋为什么在组织每一次计划的时候都会像一个幽灵。

    他终于明白丁干在绝望中呼出的" 麻锋……不会放过你们,你们斗不过他,
    因为他是……" 那最后半句话里包含了什么。

    他终于明白Chat Room的系统为什么从来捕获不到麻锋的脑电波形。

    他也终于明白 '绝地' 逻辑炸弹的攻击下麻锋怎么还能轻松脱身。

    网络中人类与这种处于极至状态的计算机对垒,是否真的也将永无出头之日?

    " 错!麻锋的确具备很多人类所不具备的能力,这是他作为机器的优越之处。
    但他却也一样存在着绝对的缺陷,因为他是机器,即便他能有人类一样的思想,
    却也永远变不成人类,人类身体里的一些东西,他永远都不可能拥有。" 机器就
    是机器,机器永远也不能真正变成人类。

    高立的眼前一亮。这一瞬,他已经发现了麻锋最致命的弱点。但他还没有把
    握,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件事:" 小武,我要求你一件事。" " 你说吧,你是我在
    网络中最好的朋友,无论如何,能做到的我都可以帮你。" " 我想借孔雀伶。"
    秋凤梧一阵沉默。过了很久:" 你要孔雀伶?" " 我已经想到了对付麻锋的办法,
    但我担心挡不住他的攻击。我想借孔雀伶,那至少可以让我立于不败之地,我就
    能有机会。" 秋凤梧迟疑着:" 你一定要借孔雀伶?" 高立有些讷讷:" 孔雀在
    线是不会把孔雀伶传给外人的,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说' 不行
    ' ,我就不会再要。" 秋凤梧没有说" 不行" :" 我不想网络世界知道孔雀伶能
    借给外人。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绝对不要使用它。" "
    我答应。" 高立飞快接道。

    秋凤梧又迟疑了很久:" 孔雀伶已经在你的邮箱中,虽然是个只能使用一次
    的单次版,但对你已经够用了。那个程序附有3 个指令,第一个指令会让孔雀伶
    开启到系统,而后引发第二个指令。这之间只需要0.8 秒,第二个指令一开,麻
    锋所有的攻击都会被挡回去,他就惨了。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如果你没有用孔雀
    伶的话,事后千万不要再打开它,直接执行第三个指令,系统会自动把孔雀伶就
    地销毁。" " 明白。小武,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高立瞥眼望望邮箱。那个尚未
    开包的程序,是网络中拥有无上威力的武器。

    高立忽然感觉到在网络中的生命是那样的美好,他绝不会轻易放弃。

    高立回到了那间神秘的Chat Room,他知道麻锋的接口就是连在那里。

    麻锋果然在。

    看到高立的到来,麻锋竟也会表露出吃惊。他喜欢像猫一样玩弄老鼠,却不
    喜欢老鼠反客为主。

    " 想不到你反倒这么早来找我,这么快就想和网络告别了么?" " 我来不是
    和网络告别的,和网络告别的应该是你,我已经找对了方法,你完蛋了。" 没有
    回应,半晌。

    "*^&^*,HeiHeiHeiHei……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既然这样,你怎么还敢
    来?你们人类凭什么和计算机斗?" " 正因为我是人类,而你是机器。人类有很
    多东西是你永远也不会拥有的。即使离开网络,人类也依然有生命,依然有多彩
    的生活;但是你呢?你只是网络中计算机虚拟的幻象,离开这个网络,你将一无
    所有。" 麻锋竟仿佛被高立的气势压住,机器,难道也会恐惧?

    " 高立,你不要忘记你本不是我的对手,难道你真的舍得告别这样多彩的网
    络生命么?要知道,我只需六分钟就可以切入你的底层数据库,让你和这个网络
    世界永远地告别。" "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我也告诉你,我只需五分四十秒就可
    以攻进你的主机核心系统,让你的硬件设备全面崩溃。" 没有网络深处的计算机
    群,也不再有麻锋。

    麻锋不相信高立有这样的能力,他的确要试一试。他的攻击已开始,他本不
    必抢先攻击,但他不想再给高立任何机会。

    在他出手的同时,高立也出手,几乎如出一辙地放弃防守的一味抢攻。

    高立信得过秋凤梧,更信得过孔雀伶,他知道,即便麻锋真的率先切至自己
    的底层数据库,他只要留足0.8 秒就能完全化解一切危机。他有绝对的把握。

    "*^&" ……

    麻锋不相信高立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他才会想要嘲笑,但他的嘲笑脸型只打
    出了一半就嘎然而止。直到最后他始终没有机会知道自己这一次错得有多么厉害。

    五分二十九秒。

    高立便攻进麻锋的主机核心系统,成功地释放了硬件封杀程序。

    五分二十九秒。高立本来绝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做到这一切,但,他
    毕竟做到了。

    头盔拾像镜里跃出一连串的数据,这不是一般的数据回报,它所代表的是一
    个具备邪恶思想的网络幽灵彻底覆灭。

    高立仰天长吁出一口气,在网络中游荡的日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快过。

    网络世界真好!孔雀伶真好。

    没有孔雀伶的帮助,高立已击败了从不可能击败的对手;但如果没有孔雀伶,
    高立真的可以击败这样一个从不可能击败的对手么?

    有些事情真的很微妙。

    高立瞥眼望望邮箱中给予他胜利的武器,在触动第三指令做系统销毁的一刻,
    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另一种冲动。

    孔雀伶!这种神秘的网络武器,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传奇?

    高立渴望目睹这种传奇。他已顾不得秋凤梧的叮嘱,意识驱使他发出了打开
    指令。

    系统转动,压缩邮包被打开,一幅画卷缓慢展开。

    ——金色的孔雀昂着高贵的头颅,骄傲地挺直着身体。七彩的尾屏迎着阳光,
    盛开怒放……

    这?!

    出乎高立的意料之外,压缩邮包中除去一张硕大无比的TIFF格式孔雀开屏图
    外,竟空空如也。

    这难道就是人人畏若神明的孔雀伶?

    高立绝对信得过秋凤梧,所以他觉得自己好象个丈二和尚。

    " 对不起,小武。我食言了。但我实在抵御不了孔雀伶的诱惑,我已经打开
    了它。" 见到秋凤梧的时候,高立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秋凤梧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 小武,我知道我是个不守诺言的小人,我不配再作你的朋友,不过我是真
    心向你道歉的。" " 我猜得不错,没有孔雀伶的帮助,你也一样可以击败麻锋。
    " " 但拥有孔雀伶的时候,确实给人一种不同的感觉,所以我虽然没有用孔雀伶,
    但事实上麻锋还是被孔雀伶所败。" " 不。麻锋的失败是因为他始终是机器,人
    有些东西他是不能体会的,比如信心,比如勇气。" 高立承认。

    " 我想你在打开邮包以后,已经见到了里面的东西。" " 只是我不明白,难
    道那幅TIFF图片就是孔雀伶?" " 那不是。那个压缩包里本就不是孔雀伶。" "
    难道你给我的本就是假的孔雀伶?" " 可以这么说。" "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
    你难道不知道这关系着我的网络生命?" 有些事情高立难以接受。

    " 我并没有想骗你,其实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孔雀伶。" " 没有孔雀伶?
    什么意思?" "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孔雀伶,那不过只是人们臆想出来的东西。真
    正的孔雀伶就是家父,是家父头脑中的聪明才智,家父引退,孔雀伶已成绝响。
    " "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送一份假孔雀伶给我?" " 因为你与麻锋对垒,
    所缺的并不是能力,而是信心。你所需要的不是孔雀伶,而是信心。" 高立无言。

    在这个网络的时代里,人类也许总会迫不得以地与机器对垒。

    也许虚幻世界里人类会有时处在下风,但网络时代却永远不会离开人类的主
    宰。

    因为,机器永远只是机器,有些东西机器永远也不可能体会。

    ——比如信心!

    这故事也给了我们个教训。

    真正的胜利,并不是你能用武器争取到的,那一定要用你的信心。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也比不上人类的信心。

    所以我说的这种武器,并不是孔雀伶,而是信心!"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重生世界 (zh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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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多数人都自以为能看得很远,对近在眼前的反而不去留心……

      ——古龙《萧十一郎》


      重生世界

      萧十一郎科幻版


      灯。

      如豆。

      昏黄,且黯淡。

      光,勉强能越过一侧的玻璃幕墙,撒进二楼尽头的那间小屋里来。

      萧十一郎慢慢走进小屋,于是小屋里就有了说不出的孤寂与轻愁。

      从一开始,他就在哼一首歌;从一开始,沈璧君就在听他哼这首歌。这首歌
      她已经听了不只一次,但至今不懂歌中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萧十一郎的手里一直有一枚硬币。他把硬币弹起来,接住,
      再弹起来,再接住……

      " 我从不记得谁教会我唱的这首歌,但我知道那肯定也是一个脑子里插着芯
      片的生化人。" 萧十一郎的目光遥远而朦胧,缓缓接着道," 这歌里讲的是,牧
      人只知道关心羊的温饱,却从不会去关心牧草。人们只看到羊吃牧草时的欣慰,
      却看不到牧草被无辜摧残,牧草也是生命。羊饿了该吃草,牧草呢?难道注定一
      定要被吃掉么?" 生化人是不是本就不该有人类的情感?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悲哀:" 你有没有发现,生化人其实很像牧草,人寂寞了,
      可以把生化人复制成亲人的替身来排遣感情,但生化人呢,生化人是不是生来就
      永不该产生感情呢?" " 以后我们当真就会形同陌路?" 沈璧君一样慢慢地踱到
      他的身侧,目不转睛望着跳动的硬币,已过了很久。

      " 在你的世界里,我只不过是个替身。连城璧回来了,我就要回到租赁公司
      的改装间,继续做我的11号。等着别人把我脑子里的芯片重新初始化,重新拷贝
      进新的数据,然后……" 萧十一郎的眼眸中意兴萧索," 生化人这个种类的生命
      大多简单得很,在人们的记忆里,我们总是消失得很快。"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像
      是被针刺了一下。会这样么?她回答不出。

      " 连城璧就要回来了,你需要的本来该是他。" 萧十一郎补充道。

      沈璧君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知道要与未
      婚夫团聚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竟无法有丝毫的兴奋。毕竟,她和萧十一郎在一起
      的时间已太长,长得已足以让她区分不出未婚夫与替身哪个才更是自己的需要。
      她忽然问了一个很怪的问题:" 是不是因为你的脑子里有块芯片,所以我们注定
      就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萧十一郎的身子像是被电流击到似的,猛地一抖。沈璧
      君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也许曾在她脑海里盘旋过上百遍……

      " 不。" 萧十一郎居然摇头," 我们的确注定不可能在一起,但那并不只因
      为我是生化人,却是因为你,因为你不仅是沈璧君,而且就要是连夫人。" " 叮
      " ——硬币陡地落在地上,蹦跳两下,滚出很远。

      沈璧君不禁打了个突,下意识停住脚步。油然有一阵刺骨的寒意涌来,她的
      脸上颓然变色。他不得不承认萧十一郎切中要害的回答,连一个字也没有错。

      萧十一郎是连城璧定制的替身。所以,有连城璧的世界里,萧十一郎就注定
      永远只可以是个替身。

      沈璧君本属于连城璧。这一切,是不是也终无可改变?

      自从世界上有了" 生化人替身租赁公司" 以后,人类的社会仿佛变得更加美
      好了,于是就有太多的人想到复制一个生化人的自己,在自己无法亲身陪伴的日
      子里,如自己一般投入地呵护爱侣。这对人类来说,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但,对
      生化人呢?……

      ——社会从一开始已为生化人划下铁一样的规则:只能为增加人类快乐而存
      在,却绝不可以打扰人类的生活!

      ——否则……

      难道这对人类来说,真的是天大的好事?

      沈璧君说不出。她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我想了很久,或许已只有天公
      子,才可以解掉这世界栓给我们的心结。" 谁是天公子?天公子又在哪里?

      沈璧君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异样," 天公子平时就在这里,我们可以在这里等。
      " ……

      这里,的确像有一种不平凡的空气。

      小屋中的光线仍很暗。却刚刚好可以让人看清周围的一切。

      周围的布置其实很普通,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离奇的陈设,只不过每样东西
      都很精致,甚至精致得有些夸张。就连壁灯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电路芯片,都布置
      得极其丰富,极其巧妙,却不带半分累赘,不带半分无理。

      萧十一郎注意的并不只这些。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眼光一直盯着对面的墙壁。

      对面的墙壁上没有窗,却居然有一幅随意垂挂着的古画。

      没有人知道那面墙壁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幅古画,没有人知道那幅古画又有
      怎样的深意。

      画,是普普通通的画,本与小屋的环境出离地不和谐,但不知怎么,却偏偏
      可以深深吸引住人的视线。

      屋子中仿佛另有了一种奇异的芬芳。那香气很浓,也很怪……

      萧十一郎下意识地挪动了脚步,画中的景致竟像自动到了眼前——那是一片
      青青的山脉合抱着的清幽低谷。

      一条瀑布从上面崖头飞流而下,恍惚隐隐挟有风雷之声。水花四射,水屑纷
      飞,虹彩萦绕中,转瞬汇进谷底一池春水。

      青绿色的湖水给眼望中的谷地带来盎然生机。湖畔堤岸间四处是松柏、翠竹、
      花草、古树,花木间甚至还有黄犬、白兔、仙鹤、驯鹿。

      树是绿的,花是香的,就如同是真实至极的景象。那些驯鹿、白兔虽是笔墨
      勾画,却绘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它们就会跑到你面前。

      飞瀑下不远处水畔,危崖下的八角亭,朱栏绿瓦,亭内石桌上摆着一局残棋。
      朱衣老人正在流水旁垂钓,半歪着头,半皱着眉,似乎还在思索棋局的走向。绿
      袍老者手里拿着刚脱下来的双梁福字履,就在他身旁浣足。他斜着眼,瞟着那朱
      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这局棋,显然已有胜算在握。

      松竹掩映下俨然有一处不小的村落。村落中房屋高低错落,大约有十余处,
      有朱漆豪门、青砖瓦舍、木楼、土屋、泥墙、竹栅,甚至还有茅草篷。

      最高大的那座院落,门楼似乎刚刚油饰一新,门口蹲着两只汉白玉的石兽,
      门扇上的铜环闪着锃亮的光芒。

      雨檐下挂着一方匾额,飘逸灵动,豪迈洒脱。而那比蝇足还小的的落款,竟
      也几可辨别。

      门开了一线。一个轻衣小鬟,正探头出来,脸上带着巧笑,仿佛是颇得了主
      人的夸赞。

      竹林、树侧的地方似有一些身影闪现,有的在闲谈,有的在劳碌,也有的正
      仰面发呆。

      " 真是一幅好画。" 背后有声音,沈璧君也已被古画吸引。

      整个画面中,有一间屋子是建在村落外面的。这屋子在村落左面的坡上,门
      窗正对着滚滚的飞瀑。屋子很小,四壁和顶子全是粗竹和茅草凑成,门前扔着只
      破旧的磨盘,看样子并没有人住。

      " 从纸墨的品质上看,这幅画离现在至少已有几百年的时间。想不到古代的
      世界里竟有如此美妙的去处。" 沈璧君依靠在萧十一郎身畔,叹了口气," 可惜
      这样一幅好画,不知为什么却没能留下画者的名字。" 萧十一郎点点头,他知道
      考古学出身的沈璧君眼光绝不会看错。画上没有落款,只有四个十分挺拔俊秀的
      题字:——重生世界。

      " 好美的地方,若能在这里住上几天,一定可以忘记很多忧愁。" 沈璧君的
      言语中,有一丝怅然。

      " 可惜谁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否则我们不妨就求他送我们到这样的古代去。
      " 萧十一郎忽然想笑。他发现像沈璧君这样的女人总会有些很妙的想法。

      他转头向着沈璧君,沈璧君的眼波中犹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深意。

      屋子中的异香似乎愈来愈重,也愈来愈浓……

      不知为什么,萧十一郎眼皮竟变得很沉。

      一股难以抵挡的困意,渐渐袭来……

      睡,有很多种;醒,也有很多种。

      萧十一郎这次醒来时,觉得轻飘飘的,舒服极了,好像只要摇摇手,就可以
      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沈璧君也在他身旁,睡得很香甜。

      不幸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太长久。

      首先,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一种如同风雷一般的水流声。

      然后,他就看到了很多的竹子。一根挨一根排成墙壁一样……

      有股寒意陡自萧十一郎脚底升起,就仿佛严冬中忽然从被窝中跌入冷水里,
      让他忍不住机灵灵打了几个寒战。

      他慢慢站起身,呆了半晌,低下头。

      他的身上不知何时竟被换上了一袭光滑崭新的丝袍,丝袍上的绣工,是一种
      从未感受过的精致与华美。

      这屋子有窗户,窗户很大,就在他对面。

      从窗子中望出去,外面正是彩云漫天。

      有阳光照在一池春水上,飞瀑直下,水浪中在闪着虹光。

      水畔危崖下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朱衣老人座旁还放着钓竿儿渔具,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拈着个棋子,迟
      迟未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绿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面上带着得意之色,石
      凳旁放着双梁福字履,脚还是赤着的……

      萧十一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的头有些发晕,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窗外绿草如茵,微风中还带着花的香气。

      一只驯鹿自花木从中奔出,好像警觉到窗口有陌生人偷窥,很快便转回去。

      花丛外有高墙,隔断了墙外的世界。

      沈璧君正在长长地呼吸着,已醒了:" 你干什么,怎么穿成这付样子。" 她
      已注意萧十一郎那身古怪的装扮,"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来了这里?"
      萧十一郎的神情异常尴尬:" 这也许是我们本就想来地方。" 沈璧君好像不懂:
      " 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在天公子的房里么?是谁把我们弄晕了?" 萧十一郎勉
      强笑笑,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句话:" 也许是因为有大神通的人已听到我
      们的心声吧。" 沈璧君诧异着,抬起头。她的脸色立刻变了——竹墙,四壁都是
      竹墙,仿佛整间屋子都是竹子做成的。

      沈璧君嘴唇突然发白,手发抖,猛推开了萧十一郎,冲到窗前。

      飞瀑、春水、老人、棋局……

      沈璧君低呼一声,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外面的水流声,仍风雷般激荡。

      沈璧君的心还没有定。过了很久,她才能说话:" 这地方……像是方才那幅
      画里的山谷?" 萧十一郎只好点头,他当然知道这绝不仅仅是' 像' 而已。

      沈璧君道:" 难道我们竟在画里?这怎么可能?" " 不是画。" 萧十一郎摇
      头," 恐怕是画中的世界。" " 画中的世界?难道……这里竟是古代?" 沈璧君
      嘴唇在发抖,她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出血:" 是谁,是谁?他怎么可能有倒流
      时光的方法?" 萧十一郎本绝不会相信时光旅行这种近乎痴人说梦的事情,但,
      眼前的一切他无法有更好的解释。他只能叹息:" 我们想回到古代,居然就真的
      如愿了,这样的事情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沈璧君突然拉住他的手:" 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我们现在怎么回去?" " 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怎么能回去?"
      没有穿越时光的本领,可能永远都要待在这里。

      萧十一郎苦笑:" 岂不本是我们自己想到这里来的?看来,我们一定已经遇
      到了那个有天大神通的天公子。" 天公子到底是何许人?天公子怎么可能会有这
      样的神通?

      萧十一郎再叹息:" 璧君,你真的没有找错人。想解去我们的心结,这可的
      确是个很绝的办法。" 沈璧君一脸茫然地看着萧十一郎。

      ——这里是特殊的环境;这里是古老的年代。

      ——所有环境都已改变,这个年代里连城璧根本不曾出生过,所以沈璧君已
      绝不可能再是连夫人;这个年代里还从未产生过生化人,所以也从未有人认定生
      化人该遵守怎样的规则……

      ——一切都未发生,有什么还能限制沈璧君的选择?一切都是空白,有什么
      还能限制萧十一郎的归宿。

      你说这样的办法是不是很绝?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比这个更绝?

      沈璧君就呆住。

      难道这种心结的解脱,惟有用抛弃现实的一切当作代价,才可以换得到?

      她无力地垂头坐下,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

      竹屋上并没有门板,有的只是一截高高的门槛。仿佛抬腿就可以走出去。

      但萧十一郎却不是走出去的,而是跌出去的。就像是被门槛绊到那样,重重
      地跌了出去。他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眼前一黑,很长时间都无法站起。

      等萧十一郎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已被沈璧君扶住,于是他全身的每一块骨头
      就同时在疼,疼得钻心。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这一跌,跌得好重。如果不是沈璧君搀扶,这时他也
      许连一步都走不了。

      从门口到屋前那快破旧磨盘的距离并不长。萧十一郎原本可以一眨眼间就走
      过去,但现在他却走了很多时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骨骼都似乎要散开。他在
      磨盘上艰难地坐下来,渐渐转匀呼吸。

      " 怎么回事?" 沈璧君在一旁,脸色已煞白,很久才问得出话来," 怎么会
      跌成这样?" 萧十一郎垂头摆了摆手。他的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那感
      觉简直就像要爆裂一样。他还从未这样跌倒过。

      " 不知道。" 他回头望望那竹屋的门," 今天的事情太古怪。璧君,要当心
      些。" 沈璧君虽点头,但仍手足无措。毕竟,她第一次回到古代。

      这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 我总觉得,这安详的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萧十一郎深吸口气,缓
      缓评价。

      " 真的是天公子送我们来这里的么?这到底是哪里?这到底是什么年代?"
      沈璧君心头似也有破解不开的谜题。

      " 这里的神秘真的太多了。" 萧十一郎从磨盘上站起身,身后有飞瀑、春水
      ……。

      朱衣老人摆弄着钓竿渔具,颔首微笑。

      绿袍老人手中拈了一粒棋子,蹙眉抿嘴,赤足上已又溅上几点新泥。

      萧十一郎站在棋局旁已看了很久。绿袍老人手中的棋子迟迟未落,仿似难题
      尚为解决。棋局的走向本应很简单,细看之下竟又异常纷乱复杂,犹如冰河封冻,
      波澜不惊之下却激流暗涌。他只看了片刻,忽有一种神驰目眩的感觉。

      朱衣老人注意到走进凉亭来的萧十一郎:" 年轻人,你能懂这个棋局?" 萧
      十一郎轻轻摇摇头,他的心思其实根本不能完全集中到棋局上。

      " 你一定在想,白棋究竟是应该设法摆脱围困,还是应该就地拼命做活?"
      朱衣老人语气很断定,萧十一郎反倒有些意外。

      " 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并不见得像人们想像中那样简单。新来的年轻人,以
      后在这里呆久了,有的事一定体会很深。" 萧十一郎的脸色变了,他听得出朱衣
      老人话中犹有深意:" 您好像并不奇怪,好像料到我们一定会来?" 朱衣老人没
      有否认:" 这里随时会有人来。可能是你,也可能是别人。世界本来就总充满惊
      奇,不过惊奇太多,人也会变得麻木。" " 这里是什么地方?" 有些问题萧十一
      郎已不得不问。

      朱衣老人淡笑:" 这里是个很特别的地方。这里有很多很特别的人。" " 特
      别?" 萧十一郎愣了愣,他似乎明白了朱衣老人指的是什么。

      " 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根本就没有在这个世界里出生过,但这些人却忽然就冒
      了出来,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嗯,或许有一个人是知道的。
      " 沈璧君忍不住脱口呼出:" 天公子?" " 不是天公子,二位又怎会活在自己还
      未出生的年代里?" 活在自己还未出生的年代里?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 我们……" 沈璧君想抗辩,话头却被朱衣老人打断。

      " 难道你们自己不曾祈盼这样?" 朱衣老人盯着她,反问," 这么多年,被
      送入重生谷里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向往重生的,一种是需要重生的。你们又是
      哪一种?" 重生谷?!

      人们终于知道了这个清幽山谷的名字。

      人,如果有办法可以真的抛弃过去而重新生活,实在也是件天大的喜事。

      人,究竟怎样才可以重生?

      沈璧君和萧十一郎间的心结,也许的确是要经历重生才可以拆解的。

      " 人,真的可以重生?" 萧十一郎内心里满是问题。

      " 人,只要彻底抛弃历史,自然可以重生。" 朱衣老人抚摩着手中钓具,慢
      慢道," 回到古代岂不就可以彻底抛弃历史?你还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生,你过
      去所经历的一切当然也还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发生。既然一切都还从未发生,你又
      怎么会有历史?你既然根本没有历史,所有的生活又岂能不从零开始?既然所有
      的生活已从零开始,那又和重生有什么分别?天公子可以最先想透这一切,的确
      是个天才。" 抛弃历史而重生?

      果真如此的人生又会有怎样不同的结果?

      " 倘若你们肯静下心来,恐怕就会发现,重生谷里有很多的妙处是以往根本
      无法感受的。" 朱衣老人拈须眯眼,有种怪怪的笑意。

      妙处?

      不远处有人声传过。亭中人们的视线被牵动。

      竹林一侧的大路是用鹅卵石垫成的,很平,很阔。

      两个挑夫缓缓抬着一乘滑竿,沿这条路转来,滑竿上的靠椅一上一下地颤动,
      发出一种" 滋滋" 的声响。

      华服瘦子半躺在滑竿上,手里托一只白玉的茶盏,欠头轻品着香茗,有说不
      出的受用。滑竿旁边另有四个丫鬟仆佣在跟随服侍,一人怀里抱着一双形式奇古
      的靴子,一人手里捧着一碟新切的香瓜,一人手里打着扇,还有一人拎着个茶壶。

      华服瘦子的年纪并不大,白面无须,容貌仿佛极干瘪。

      " 这人好大的派头。" 沈璧君在萧十一郎身侧闪动眼光,仿佛在说。

      滑竿在往村落那边走,走得很快。不知是因为铺路卵石的湿滑,还是因为偶
      然的走神。转过竹林的时候,最前面形象猥璀的挑夫脚下忽然一崴,身体重心陡
      失,一个踉跄。

      这个意外的动作把滑竿带得一戗。半躺在滑竿上品茗的瘦子猝不及防,盏中
      茶水大半泼到身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让滑竿周围所有的人都深吃了一惊,竟齐齐收住脚步站
      下来。

      猥璀挑夫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瑟缩着慢慢转过脸,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发抖,
      如同惹下天大祸事。

      瘦子微低下头,看看华服上大片斑驳的水迹,眼睛忽然张大,眸子中射出种
      狼一样吃人的光芒。那光芒利如刀锋,就连站在不远处的萧十一郎也感觉到说不
      出的冰冷阴森。

      刹那间,瘦子猛然抬起脚,向猥璀挑夫脸侧踹去。这一踹,似有十成的气力。

      猥璀挑夫的身子被踹得重重一歪,险些摔倒。滑竿也就势向前倾了倾,差点
      将瘦子从椅中甩下。

      瘦子抬手抹抹华服上的水渍,眼中的凶光大炽:" 混蛋!想烫死你家爷爷呵!
      " 他顺手从身旁丫鬟怀里抢过一只靴子,高高抡起,劈头盖脸就向猥璀挑夫头顶
      猛砸。

      猥璀挑夫居然没有惨叫,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再出。他的额头已有鲜血漉漉流
      出,但只有瑟缩着站在那里,强撑着身子,不敢让肩上的挑杠歪倒。

      " 反了你了!" 瘦子砸打了一阵,停下手,靠倒在座椅里,末了仍不忘在猥
      璀挑夫的背上狠蹬了一脚。

      他看看周围垂头屏气的仆佣,用手点指:" 你们傻看什么?去!给他栓点儿
      家法!让他以后长些看路的记性。" 没有仆佣敢做声。有人匆忙到道边,用绳子
      把几块沉重的青石栓稳提起,挂在猥璀挑夫的脖子上。

      猥璀挑夫的背一下被坠得更弯,但脸上居然露出如蒙大赦的喜色。也许他知
      道,这一劫终于渡过去了。

      瘦子重重喘了几口粗气,嘴角的肉横着抽动了几下,一口吐沫啐出。又一脚
      蹬中猥璀挑夫的后背:" 还不快走?是不是想喂你吃屎?" 滑竿于是又走起来,
      走得更快,转眼便没入了村落。

      萧十一郎感觉到沈璧君的心这段时间跳得很厉害。她似乎一直很怕见到恶人。

      " 那人好凶恶。" 沈璧君的话音里的确还有余悸。

      朱衣老人很无奈地叹了一声:" 的确,没有人料到重生的雷雨竟成了这个世
      界里的魔星。" " 雷雨?他真的叫雷雨?" 沉默很久的萧十一郎忽然问," 难怪
      我会觉得他的样子很熟。" " 很熟?" 沈璧君歪头看看萧十一郎,她大约觉得萧
      十一郎此刻多少有些古怪," 你在说什么很熟?" " 你当真认不出么?" 萧十一
      郎眼神盯在滑竿消失的方向问。

      " 谁?" " 滑竿上那个凶神。" 沈璧君想笑:" 我怎会认得那样的人?" 这
      问题实在很是滑稽。

      " 但你总该认得后街上教小学的雷老师。" 萧十一郎仍静静地站着,一字一
      字,说得很慢," 那个木讷讷的雷老师……只不过,他难道真的可以变得像现在
      这样风光。" " 雷老师?" 沈璧君犹如险些惊掉了下巴,"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
      能是后街上教小学的雷老师?" " 为什么不可能?" 萧十一郎问。

      沈璧君说不出。但,她却无法相信萧十一郎的话,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厅上
      的恶客与后街的雷老师联系到一起,那根本是绝不相同的两个人。在她的印象里,
      后街上的确有一个教小学的雷老师,那是一个极谦恭、极懦弱、极谨小慎微的人,
      他似乎从不会高声对人说话,即使是有人把洗脚水淋在他的头上。

      雷雨怎么可能是那个从来都像是与事无争的雷老师?

      不过不知为什么,沈璧君的脑海里恍惚觉得这两个人确有相像的地方。什么
      地方相像?她说不出,她只有狐疑地望着萧十一郎:" 你真的确定?" 萧十一郎
      斩钉截铁般点头。

      人的个性难道可以变化得夸张成这份样子?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种奇怪的事
      情?

      只是,人既然可以抛弃历史而重生,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

      " 你们运气不错,居然这么快就体会到了这里的妙处。" 萧十一郎半转头,
      看着朱衣老人把钓线甩下池水。

      池水微澜,划过一波涟漪。朱衣老人的语气里有种笑意:" 人,生来本没有
      个性,是霸道,是唯诺,是狂傲,是谦卑,全赖由环境造就。环境一旦不是当初
      那个环境,人,也就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他停了停,继续道," 其实你们看到
      雷雨的变化,在重生谷里还算不得最极端的。" 一个人可以变化如厮,这样如果
      不是极端,极端该是种什么样子?

      " 你们只注意到了打人的人,有没有注意被打的人?"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的
      确没大注意,也许是那挑夫太猥璀,也许是那挑夫太可怜……

      " 他叫龙飞骥……" 沈璧君摇头,这似乎是一个很陌生的名字。

      " 不过在原来的世界里,据说他还有另外一个的名字,你们也许会知道……
      " 朱衣老人缓缓道," 听天公子讲,那边的人大多叫他' 霸王龙' ……" "'霸王
      龙' 龙衙内。" 萧十一郎陡地大睁起眼睛,眼珠差点儿从眼眶中掉出来。这次他
      是真的吃惊了。

      几年前,城里有个风头一直很健的人,知道他的人都叫他龙衙内……

      城里的确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名字。因为龙衙内曾经是这一带的名人,也因为
      那段日子里,凡是人们能看到想到的恶事,简直都可以与这位名人牵得上关系。
      逼良为娼,霸店毁屋,当街殴人,人们却只有干瞪眼看着,无可奈何。因为这龙
      衙内是货真价实的衙内,他老子是地方上的官,几乎可以遮得住天的官。所以人
      们也就不再生气了,或是不敢生气了。幸好,这位有' 霸王龙' 雅号的龙衙内不
      知为什么就忽然销声匿迹了,这以后,城里似乎安静了许多。

      重生谷里饱受凌辱的挑夫竟然是" 霸王龙" 所变化?习惯了作威作福的" 霸
      王龙" 竟然也会沦为别人仆佣?竟然也会当街被殴而打不还手?

      这一切,讲出来有谁会信?

      萧十一郎的脸色有些发白。

      " 你是不是开始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朱衣老人淡淡道," 不过,在重
      生谷里看到的一切却是十足真切的现实。" 萧十一郎说不出话来,他找不到词语
      描述此刻的心情,他毕竟从未感受过重生的滋味。

      重生怎么会这样?重生真的就会这样?

      " 这里不是你生活的那个世界,这里是你还未出生的年代。无论你在你的世
      界里做过什么事情,有过什么背景,赚过多少财物,欠过多少人情。到了这里一
      下就被抹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个年代里你并未出生过。这无意间倒成就了一种有
      趣的现象:每个人都没有了过去,没有了可以依赖的社会帮助。每个人都需要在
      一个空白的世界里重新造就自己,这过程中能凭借的,就只有一个人自身真正的
      能力。所以到这里来的人很快都会变,变得与在原来的世界大不相同,甚至截然
      相反……" " 就像雷雨和龙飞骥?" " 他们终究是这变化中最极端最特殊的例子,
      时光的错位其实并不会真让很人一下变得像雷雨一样跋扈,也并不不会真让很人
      一下变得像龙飞骥一样猥璀。但人确总是或多或少要变,因为所有环境都发生改
      变,事情的发展自然可以与原来的世界完全不同。" 朱衣老人眼光平静地凝视着
      水面跃动的小漂,该有鱼咬钩了。

      萧十一郎黯然。他的目光重又落在那幻化万千的棋局中。

      绿袍老人全身每一根神经都像在绷紧,额头有涔涔汗水。他的手,几度欲落
      又起,眼中流露一种无奈的眼光。这段漫长的思考,对他来说,也许已无异于一
      种煎熬。

      " 两位原来是在这里赏棋。" 亭前陡有燕语莺声。

      红衣小鬟眼波流动,巧笑嫣然,垂头请安道:" 敝庄主令贱婢前来请两位到
      庄上饮茶小叙。" 萧十一郎依稀还认得出她就是那个从朱门中探出头来的人。

      她本应是画中的人。她本应是已作古很久的人。但现在她依然有血有肉,依
      然鲜活动人。

      萧十一郎的眼盯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就红了,萧十一郎就跟她走,什么话都
      没有问。

      他知道现在无论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身背后。

      绿袍老人手中的棋子终于" 啪" 地落上棋盘里的天元位置。

      于是又有长叹:" 这一局,我总算输了。" 棋局已被人抬手拂乱。

      萧十一郎的眼这一刻却发了光。

      最高大的那座院落,门楼似乎刚刚油饰一新。门口蹲着两只汉白玉的石兽,
      门扇上的铜环闪着锃亮的光芒。

      雨檐下挂着一方匾额,飘逸灵动,豪迈洒脱。

      红衣小鬟在大门前站下:" 劳烦萧先生在客厅里稍等,家主这就前来见客。
      " 她的笑脸转向沈璧君," 沈姑娘,请先到内堂梳洗。" 沈璧君的眼光里多少有
      些狐疑的色彩。她看看红衣小鬟,红衣小鬟脸上的巧笑仍没有收起。她只有跟着
      走。

      客厅的门,是普通的朱漆大门;客厅的门槛,是普通的槐木门槛。门是虚掩
      着的,一推就已经打开;门槛有些高,但萧十一郎还可以抬腿迈过去。

      萧十一郎却仍不是迈过去的,仍是跌过去的。就像是被门槛绊到那样,踉跄
      着跌了过去。这次虽然没有像从竹屋出来时那样,整个身体都跌得匍匐到了地上,
      可是他的头却又有那种像要爆裂一样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

      脑中的芯片似乎在发热,在灼烧,灼烧得就快融化。那是芯片控制下的头颅,
      怎会有这样的感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难道那见鬼的芯片竟在这没有丝毫尖端科技的古代
      里出了毛病?如果这样,那将意味着什么?

      他撑着厅上的屋柱,站定。身上被冷汗浸湿。

      良久。

      古怪头痛终于仿佛慢慢削减了一些。萧十一郎才有机会直面客厅中的一切。

      这的确是一间客厅,一间古代社会的豪门旺宅里很普通的客厅。屋子很高,
      也很宽阔。也许是因为经常有人打扫,屋里各处都很干净,墙角、顶棚没有一丝
      蛛网塔灰,就连窗棱间也被擦抹得纤尘不染。几把紫檀的椅子中规中矩地排在四
      周,虽然大约是由于时间久了,椅上泛起些乌沉沉的温润光泽,但那木质显然极
      好。迎面向里,在比较靠近后墙的位置上居中有一张红木的条案。条案上摆了茶
      壶、茶盏,一壶上等极品刚刚泡好,茶香似已溢过壶壁飘出来。茶盏旁的托盘里,
      几只梨子映着黄嫩的颜色。一把削果皮的小刀斜放在盘沿上,刃口锋利,寒光闪
      烁;刀身精巧,玲珑浮现……

      萧十一郎居然能被屋中简单的陈设渐渐吸引,他知道,这里的主人也绝不一
      般。

      " 萧先生为什么不坐?" 不知又过去多少时间,背后忽然有了声音。

      女人,正站在客厅门口。她穿着一件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不施脂粉,而
      清雅正如兰花。

      " 女主人?" 萧十一郎忍不住要问。

      女人笑靥如花:" 在重生谷里,除了天公子,没有人可以被称为主人的。附
      近认识我的人都叫我素素,你也可以叫我素素。" 天公子?又是天公子?这个烟
      一样的天公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异能?

      女人虽不很美,却很脱俗。萧十一郎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却又
      想到了沈璧君。

      沈璧君呢?沈璧君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仍没有出现?

      他的嘴张了张,想问。

      "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萧十一郎" 哦" 了一声,脸上浮过一抹苦笑。

      " 你一定非常想知道,天公子怎么会费力穿越时光送你们到这里来。" 素素
      像是读懂了萧十一郎的心," 难道你不觉得对于渴望改变命运的人,这个办法很
      有效?" " 的确很有效。" " 知道为什么很有效?" 素素笑起来的样子相当灿烂,
      " 因为来这里的人很快就能明白一点,原先在那个世界里做的一切,现在都还没
      有发生,事情、背景、财物、人情,这些东西都是未来几百、几千年后才会有的,
      它们当然不会再给你任何不利,但也不会再给你带来任何利益。每个人都像变成
      了空白的,每个人都要在新环境里重新生活。" 萧十一郎立即想到了八角亭外的
      那一幕……

      " 刚才你好像已见过雷雨和龙飞骥。" 素素慢慢走到条案边,伸手拈起一只
      梨子,轻轻抚弄。

      萧十一郎隐约中有种感觉,如果蛔虫真能成精的话,样子一定会很像眼前这
      个素素。

      " 你觉得奇怪吗?其实,在原来的世界里,雷雨是没有任何背景的小人物,
      没有人会把他放在眼里,生活的镣铐已把他锁得很死,卑微让他不敢不谦恭,不
      敢不懦弱。而龙飞骥则不同,上一代显赫的权势,已足够为他罩上不可一世的光
      环,可是以前是否有人想过,他们在原来世界里的样子,本不是他们自身能力可
      以左右。但在往日山庄里却不同,这里是几百年前的古代,是连他们的父母祖辈
      也不曾出生过的年代,于是雷雨的出身可以不再卑微,龙飞骥的出身可以不再高
      贵,而一旦卸去社会加于他们身上的镣铐和光环,人生的结局判然有异也就不足
      为怪了。" " 只是我有一点不懂。" 一个萧十一郎已想了好久的问题," 雷雨在
      重生谷里乐不思蜀或许不奇怪,毕竟在这里他得到了原来根本无法得到的东西。
      龙飞骥呢?他又为什么甘心留在这里?这样的日子他怎么可能忍受得了?" " 初
      来的时候,他简直以为连一天也受不了,但他已忍了几年。" 素素端起茶壶,斟
      满了两只茶盏," 其实想一想,至少他现在还活着。无论怎么活着,总比死好。
      " " 难道他就不想离开这里?" " 他一定做梦都想。只是,从没有人可以走出重
      生谷。这里根本不是原来的世界,除了天公子的穿行时光之术,谁又能自己离开。
      " " 就算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至少可以离开这块谷地到外面去。外面的世界很
      大,难道他宁可困在这里受虐?" 素素笑眯眯地望着萧十一郎:" 你认为那种公
      子哥会有闯荡天涯的勇气么?我猜他靠自己的能力连十天也未必活得过去。在这
      里,虽然偶受折磨,至少三餐可以保障,这难道不足以让他死心?" " 仅仅因为
      这些?" " 不。" 素素居然摇头," 也因为这里本就是个没有出路的绝谷,除了
      深潭中可以渗入山腹的碧水和崖头展翅迎风的鹰隼,恐怕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从
      这里出去了。" " 这样岂不是变成了监牢?" 萧十一郎的心在发冷。

      也许,这比监牢更可怕。监牢至少还属于他生活的那个世界,而现在的地方,
      却在他尚未出生的年代。

      " 但在重生谷里却只好这样。幸好他们很快都习惯了。" 在素素看来似乎这
      件事本很普通," 重生谷是要那些人回来感受历史,却绝不想他们去改变历史。
      他们既然不属于这个年代,要是在这个年代里出现,你想历史会怎样?" 萧十一
      郎细细品味着素素的话语,是不是这些人也很难再回到本来那个世界?人既已回
      到古代,历史又怎能保证不被改变?

      他慢慢扫视着周围,然后忽然就又看到了那件很奇怪的事情。

      一线灵光在萧十一郎脑中如电击般闪过,他的嘴角溢出种琢磨不清的笑意:
      " 如果人真的可以这样重生,不知道该算好事,还是坏事?" " 萧先生为什么说
      ' 如果' 呢?" 素素眼波流动,软语轻问," 这里岂不正是古代,这里的人岂不
      都已重生?" 萧十一郎深深叹了一声,为龙飞骥?或是为自己:" 这里真的是古
      代么?" 素素似乎愣了一下:" 萧先生问的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大懂?" " 你
      是真的听不懂,还是因为你才是设局的人?" 萧十一郎淡淡回应," 世界上根本
      没有穿行时光的技术,人又怎么可能回到古代?" 素素的脸色竟有些变了:" 我
      不明白萧先生所说的。" 萧十一郎就告诉她:" 你当然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愿
      相信我已勘出其中破绽罢了。" " 难道此情此景之下,萧先生还不敢接受现实?
      " 素素的脸上马上又有了娇笑," 其实以前所有刚刚来到这里的人,也从没有谁
      马上就相信过。不过我看现在他们一定都已经相信了,而且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了。
      " " 那只因为这的确是个天衣无缝的布局。" 素素终于不再笑了,她用一种审视
      的目光注视着萧十一郎。

      " 我已经知道,这里当然绝对不是古代。" 萧十一郎的语调很平,却很坚定,
      " 但这里的确也不是本来生活的现代。这里,只是个梦而已……" " 梦?" 梦是
      什么?什么是梦?

      素素拈着梨子的手僵在了半空,神情第一次流露出惊恐。

      " 设这个局的人的确是个天才,很会研究一般人的心理。用做赝品古画手法
      事先绘出的那幅画卷,就让人们不由自主地生出种错觉,以为这谷中所有的景物、
      人畜都属于古代,让人们相信他们已通过时光旅行的方法回到了古代,相信他们
      已再不属于原来的世界……" 萧十一郎停了停," 可惜这一切却因为仅有的疏忽,
      泄露了天机。" 诡异的重生谷,绝妙的仿古画……

      萧十一郎的心头怦然一震,霍地昂头,眸子中射出剑一样的光芒。素素目光
      柔柔的,迎着萧十一郎,眼神的深处感觉竟犹若谙熟:" 我原本奇怪,沈璧君怎
      会没有征询我的反应就径自去了内堂,直到现在都没能出来。" " 女孩子梳洗总
      要很长时间,难道萧先生担心我们会对她不利?" " 确曾担心过,但现在却不。
      因为我终于知道,沈璧君其实早已出来了,而且一直就在这里。" 萧十一郎紧紧
      盯着素素的脸,眼神中饱含了众多的意义。他缓缓迈步,走向素素面前。

      " 咚" 地一声轻响,拈在素素手中的梨子在条案上弹了一下,跌落到地上。
      素素竟仿佛耸然动容。萧十一郎向前走一步,她就向后退一步。后面不远处,有
      高高的墙壁。

      萧十一郎在条案前站定,嘴角上滑过无奈的笑容:" 璧君,你一直都不肯把
      自己扮得丑一些。" " 什么?……你说什么?" 素素惊骇的脸陡然血色全失,"
      不……" 这一刻,萧十一郎已经动了,身子闪电一样前倾,手急风一样伸出。电
      光石火的刹那,他已抓住了斜放在盘沿上削皮小刀,一道寒芒自刀锋起处闪过…


      " 璧君,我已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这次玩笑实在太过火。" 他倒转刀锋,
      猛地向自己的头顶心插落,没有痛楚,没有挣扎……

      脑中芯片又在微微发热,一股热流瞬间自上而下灌满全身。之后的眼前是一
      片漆黑……

      萧十一郎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天公子那间灯光昏暗的小屋。

      他此时斜躺在一张半旧的躺椅里,身上密密匝匝缠满了众多的电线和传感片。

      躺椅旁边是一架形式古怪的机器,机器上的指示灯鬼眼般闪烁着。对面墙壁
      上垂挂的仍是那幅足以动摇人心旌的古画。萧十一郎揉了揉眼,挣扎着想坐起来,
      于是就看到了沈璧君。

      布满线头的头盔下,沈璧君的脸,是惨白惨白的颜色,眼圈上映着一小层淡
      淡的青黑。萧十一郎看着她,她的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来:" 虽然从一开始我已
      知道这是个错误的想法,却想不到这次错得竟如此厉害……"

      杯中不是水,而是酒。

      烈酒。

      劣酒。

      萧十一郎一口接一口地轻啜。喝得很慢,但很久未停。他忽然很想醉,也忽
      然很想沈璧君看着他醉。

      他缓缓抬起头:" 这样也好,也许这样的经历我会记得很深,再不会被格式
      掉。" 沈璧君幽幽叹了口气:" 重生谷里的秘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 因为
      影子。" 萧十一郎回答," 影子?" " 影子。" 萧十一郎把杯子放下," 从八角
      亭里出来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时我正面向太阳,影子却在左
      前方。当时我虽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并没有深想。而在客厅里,我又看到素素
      的影子,才忽然明白了一切。素素站在屋中,她的影子却是向着大门的。这在真
      实的世界里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一种可能,就是程序编写中的BUG
      ,也就是说重生谷里的一切是用程序编成的。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进入到这电脑游
      戏一样的场景中生活?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将人催眠后,设法通过对脑电波的控
      制来左右人的梦境。是不是这样?" " 我一直找不到好的办法弥补这个破绽。好
      在以往被引入谷中的人很快都已相信那里便是古代。人认定一件事以后,往往就
      会忽视许多细节,所以从没人去注意这样的疏忽,久而久之几乎连我也淡忘了。
      " 沈璧君垂下眼帘," 直到现在我都很难相信,仅凭这一点你就能断定那是个可
      以用自杀来摆脱的梦境?" " 我不能断定,但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萧十一郎轻
      轻拍拍头顶:" 也许并不是生化人比常人更会控制情绪。恐怕是那两次莫名其妙
      的头痛刺激了我,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在怀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古代。我本来一直
      想不通,那头痛怎会来得如此古怪,直到最后我才忽然懂了,其实整个重生谷一
      定是用数个不同的文件组成的,竹屋、旷野、客厅的场景都不在一个文件中,在
      相互调用时,系统偏偏和我脑中的芯片起了冲突……" " 竹屋那次着实让我深吃
      了一惊。那时我才知道,这样的冲突很可能会给生化人带来致命的伤害。虽然我
      当时马上修补了程序,但这样的情况在以后的客厅里还是又出现了,所以我开始
      后悔是不是不该让你到重生谷里来。" " 于是你幻化成素素,就是想从另一侧面
      打探我的心境?" " 那样的情况下你居然可以体察精细。" 沈璧君看看萧十一郎,
      慢慢点了一下头:" 你怎么能看出素素是我幻化而成?" " 我本来的确看不出,
      在这之前你的确掩饰得很好。大多数人都自以为能看得很远,对近在眼前的反而
      就不去留心了……" 萧十一郎承认," 是偶然间提起了那幅画。画既然不是古画,
      凭你的学识就一定会看出来,所以我就开始怀疑你。你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用程序也许不难改扮人的形态,不过却很难改扮一种东西——眼神。" 诚然,人
      内心的东西是最难改变的。

      沈璧君眼帘又垂下:" 那一刀落下的时候,原以为可以加大催眠剂量,阻止
      你醒来。但你忽然呼出我的名字,我的心神已乱了……" 萧十一郎两眼直视着沈
      璧君:" 其实,这世界上本没有天公子,这个局本就是你设计的。璧君,对不对?
      " 沈璧君嘴角抽动了一下:" 不,不是的。天公子的确存在。" 她的手轻轻抚摩
      着躺椅旁的古怪机器,喃喃解释," 只不过,天公子不是一个人。天公子是一伙
      人和一架机器……这是一个很秘密的试验小组,这里每个人都有彼此一致的思想。
      这个世界是个很不公平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的命运需要改变,这个世界
      里有很多人的命运应该改变。这种试验一旦成功,人的就可以彻底打破宿命……
      " " 打破宿命?要用这样的重生去改变别人的一生?……就像雷雨和龙天骥?"
      萧十一郎真的愣住," 人怎么可以有这样荒唐的打算?" " 但天公子小组所做的
      一切却相当成功,重生谷里的那些人岂不已真的得到了重生?" 萧十一郎心里有
      种莫名的寒冷:" 难道你们要这些人在梦境中过一辈子?" 沈璧君摇头:" 那只
      是暂时的方式,因为梦境比现实更能让人相信一切。等人们完全适应,再无半点
      怀疑的时候,我们会把他们悄悄送回现实。现实的世界里有处绝密的地方和重生
      谷一模一样,所有的人都会在那里很好地生活。" " 你难道以为我在那种地方也
      会很好地生活?" " 那只是个错误。能被天公子小组送进重生谷的对象,必须通
      过严格的考察筛选,以确保他们可以深信那里的一切而重新开始生活。而你却例
      外,我本不该破坏小组最初的约定,私自为你引渡,但我无法抛弃那块心结,不
      是这样,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 萧十一郎愕然,他也许只有接受这几近荒
      谬的答案。人的感情为什么要如此脆弱?人的感情为什么要如此疯狂?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其实是永远也无法更改的,比如历史……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其实是永远也无法更改的,比如感情……

      沈璧君的脸色愈发惨白:" 难道这竟是天意?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这原可变得
      十分美丽的谎言戳破?" 沉默很久。

      萧十一郎由衷地长长叹息:" 因为社会从一开始还为生化人划下另一件铁的
      规则:生化人不能欺骗任何人,更不能欺骗自己。" 无法扭转的历史,无法扭转
      的感情……,也许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悲哀。为什么偏有那么多的人要执着于
      宿命的改变?

      " 我们这个种类,从生命最初就注定无法体验真感情。如果你真的想解开心
      结,或许应该很快地忘记我。" 萧十一郎醉了。他忽然站起,踉跄着一路走去。
      他忽然又在哼那首歌,快醉倒的人往往都愿意唱歌,也许是因为唱歌的确比说话
      要容易得多。

      沈璧君以泪洗面。她的心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乱过。她也许真的只想珍惜一
      种可以刻骨铭心的感情?

      " 暮春三月,四野草长,羊欢人美,草伤原荒?人心怜羊,草情黯怆,天心
      难测,世事如霜……" 陡峭的楼梯,昏黄的灯光。

      萧十一郎抬脚踏下,却不是走下去的,而是飞下去的。

      这里,已不再是梦境。

      额头滚翻在楼梯的尖角上,然后他就看到了血,自己的血。生化人也是人,
      也会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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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昨天的故事 (zhuan)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天皇皇,地皇皇,万马悲嘶人断肠。眼流血,泪无光,一入万马堂,休想
      回故乡……"

      ——古龙《边城浪子》


      昨天的故事


      ——《边城浪子》科幻版

      文/ 查羽龙

      叶开是空着双手很随便地走进来的。

      叶开一走进来,就看见了坐在桌旁的年轻人。

      这里本很少有外人会来,特别是像叶开这种人。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叶
      开这种人和这里的一切都扯不上什么关系。

      这里是个很奇怪的地方现在虽然刚过残冬,这地方已经暖如暮春。

      现在虽然刚过子夜,这地方已经亮如白昼。

      这里鲜有人至,却有一间无论谁看过后都难免会吃惊的客厅。轻易不会有人
      看见过这么大的客厅,客厅虽然只不过三十几米宽,而长度简直大得难以想像。

      这里分明没有一匹马,而且一定也与畜牧牵不到一起,这里的名字却叫" 万
      马堂".万马奔腾,雷霆万钧。

      如今" 万马堂" 这三个比人还高的字就写在客厅一侧的粉墙上,气势恢弘,
      凤舞龙飞。

      客厅中央,摆着一排长桌,长得像街道一样的长桌。

      年轻人就坐在这样的长桌一边,那位置离大门并不算远。他一直坐得很稳,
      给人的感觉好像只要坐在那里,就再不会挪动半分。他的身子略微前倾,目光低
      垂在桌面上,前臂架在桌沿上,两只手互相交叉拢在一起。他的右手中指上带了
      一只很厚重的戒指,上面镶嵌着一块几乎可以用" 巨大" 来形容黑宝石。底座漆
      黑,宝石漆黑。

      叶开进来的时候,年轻人就一直在用左手中指不停地摩挲着宝石的表面,他
      的视线仍然连抬都没有抬。

      荒谷极寒,夜已深。

      尽管客厅中的照明和取暖设备都是一流的,但待在这样一间远离都市且硕大
      冷清的房间里,多少总能感到有一点阴森。

      客厅里当然并不是只有叶开和那年轻人。客厅里一直还有另外两个中年人。
      这两个人都穿着实验室中人员通常的那种雪白工作长衫,其中一个拿着长把扫帚,
      慢慢地扫动着屋中的每一块角落;另外一个用抹布正擦抹长桌,擦抹得很细致,
      仿佛不愿留下一粒微尘。

      叶开进来以后,这两个中年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起头,报以一
      种极谦和的笑容。

      扫地的中年人放下了扫帚,快步迎上来:" 请到里面坐,三老板马上就会来。
      " 他不必仔细确认身份,能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的人,一定便是他们要等的
      人。

      叶开也笑笑,往里走,走到年轻人身侧。

      擦桌子的中年人此时也已转过来,把年轻人座旁的椅子拉出来。于是叶开就
      坐下,中年人再合着叶开的动作,把椅子向回推了推,让叶开坐得更稳,更舒服
      些。

      叶开回身点点头,眼里含了种古怪的谢意。

      就像与周围的一切变化都毫不相干,年轻人从始至终没有移动一下目光。叶
      开觉得很有趣,随后伸出手去,告诉年轻人:" 我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 " 你好!" 年轻人的回答只有两个字,他还是稳稳地坐着,还是没有抬头。

      身后的中年人颔首微笑:" 能博这位小兄弟两个字的回答,叶先生的面子真
      是很足。刚才我和花老师前后问了十几句话,足足一百五六十字,而这小兄弟的
      回答也不过只有三个字。" 叶开微微咧动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不得不
      问:" 不知道你们问出了哪三个字?" " 傅红雪。" " 傅红雪?什么意思?" 叶
      开不懂。

      " 我想,是这位小兄弟的名字吧。" 中年人多少有些尴尬。

      " 傅红雪?" 叶开上下打量着犹如木雕一般的年轻人,竟忽有种似曾相识的
      感觉," 好名字。" 这举止怪僻的年轻人看上去的确非同一般。而在这样的时间,
      在这样的地点,本就非同一般的万马堂里,遇见一些非同一般的人岂不也是很正
      常的事情。

      叶开又笑了,开心得像个孩子。能坐在非同一般的人周围,至少说明自己原
      也非同一般。

      刚才扫地的中年人这时捧了一盏茶过来,茶很热,弥漫出一种淡淡而悠远的
      清香。叶开是用双手接过去的,接得很小心,很有礼。

      " 叶先生是三老板的客人,又何必这么客气。" 奉茶的中年人轻笑。

      " 我怎敢不客气?" 叶开轻轻把茶盏放在桌上," 能从鼎鼎大名的花满天花
      老师手里接过的茶盏,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几只吧。" 奉茶的中年人似乎愣了一
      下,旋即笑道:" 没想到我远离社会这么些年,叶先生还能一眼认得出来。" 先
      前拿着抹布的中年人也不禁笑道:" 这倒足以说明花老师当年留给社会的影响力
      当真非同小可。" 叶开点头:" 不错。十年前花老师在国家重点科技项目——'
      朔望工程' 上展现出的惊才绝艳,恐怕也只有您这得过首届世界科技进步王者奖
      的云在天云老师才能与之比肩。" 这次,两个中年人真的吃惊了," 想不到叶先
      生年纪不大,却如此见多识广。惭愧得很,不过是点小成绩,居然叶先生也能记
      得。" 他们口中所说的" 惭愧" ,当然并不是真的惭愧。无论谁也不会认为这样
      的成绩还需要惭愧的。

      " 见多识广谈不上,不过是电视和报纸看得多一些罢了。但两位老师的作为
      如果还只是小成绩的话,我实在想不到这段时间的科技史上还能有什么可以算是
      大成就了。" 叶开轻抿了一口香茶,转头道。

      花满天和云在天脸上那谦和的笑容依然没有褪去,而二人的眉宇间却有了更
      多的欣然之色。

      " 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传说八年前两位在事业正值巅峰的时候忽然先后
      神秘失踪了,难道从那时起,你们就来了这万马堂?" 花满天承认:" 一个人到
      了事业的巅峰,往往大量的俗务也就随之而来,让你根本无法安心本来的工作。
      " 云在天接道:" 这种情况是每一个专心科研的人很不愿意接受的,但有时偏偏
      躲也躲不了。" " 所以你们宁可到这个万马堂里来打杂?" 叶开说完,发现自己
      的用词多少有些刻薄的味道。

      而花满天和云在天却像丝毫没有留意,对在万马堂中的作为和地位,他们仿
      佛并没有什么惭愧,对放弃世间原有的名利和地位,他们仿佛也并没有什么不满,
      " 这里很好,这里有我们想要的一切。其实在这种地方作个普通实验人员,恐怕
      和我们的初衷更能贴近些。" " 我始终不懂,这万马堂究竟是什么?科研基地?
      开发中心?如果连你们也只能作个普通实验人员,那什么人才能作这里的领袖?
      " " 万马堂对每个醉心科研的人来说都是天堂,而造就这个天堂的,是三老板。
      " " 三老板?谁是三老板?那个请我来这里的人?难道他是个比你们还有名的人?
      " 叶开实在有太多问题。

      " 三老板当然姓马。所以这地方才会叫做万马堂,就因为三老板姓马,属马,
      而且喜欢马。" " 姓马?马什么?" " 马空群。" " 马空群?" 叶开努力在记忆
      中搜寻着,这次却想不出," 好像从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 " 那只不过因为他
      本就不是个名人。" 花满天回答," 但他却是个天才,绝对的天才。也许只有像
      他这样的人,才真正懂得怎样去研究科学。" 天才又怎会默默无闻?

      " 也许正因为他是天才,他才绝不肯去作为名所累的名人。" 这是云在天的
      评价。

      所以叶开于是很想马上就见到这个非同凡响的天才。

      所以叶开于是真的马上就见到了这个非同凡响的天才。

      在叶开最想见到马空群的时候,马空群就已经来了。

      第一眼看到马空群的时候,多数人也许都会失望。因为这个统御万马堂中百
      余精英学者的天才,竟是如此不起眼的干瘦老头。微弓的腰身,枯干的四肢。相
      对硕大的头颅支在颈上,多少有些显得失衡。看到天才的形象,叶开原本想笑,
      可是竟笑不出来。不知是因为什么,有马空群的客厅里陡然隐隐多了一种威严,
      一种让人笑不出的威严。

      也许就像花满天说的那样:" 天才是因为有大脑,而不是有外表。" 一直木
      雕般坐着的傅红雪忽然也抬起了目光。

      " 是我把你们两个找来的。" 这是马空群的第一句话。

      " 我找你们来,是为了' 昨日之门' 的实验。" 这是马空群的第二句话。

      " 你们能来这里,是因为你们是数百个样本中最适合的。" 这是马空群的第
      三句话。

      " 怎么听着像是说我们中了头彩?" 叶开望着马空群,懒洋洋地笑了一下,
      "'昨日之门' 是什么?为什么要选我们来参加?" 尽管叶开一向喜欢新奇的刺激,
      但显然并不能认可眼下这种多少有些蒙在鼓里的感觉。

      马空群没有再说话,答话的是云在天:" 那是世界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一项
      实验。你有没有听说过人类可以穿越时空,回到从前。" " 你们不会是想告诉我,
      你们造了一台时间机器吧。" " 事实上就是这样。" 叶开终于体会到了瞠目结舌
      的滋味。云在天的脸色十分郑重,绝对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所以叶开才真的
      吃惊了。

      花满天道:" 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架可以成功实现时空穿梭的设备。我
      们叫它' 昨日之门' ,意思是说,从这里过去,任何人都可以回到昨天的世界。
      " " 成功?" 叶开的语气里充满狐疑," 怎么知道你们那种东西一定可以把人送
      回过去,难道你们已经把什么人送回了过去?" "'昨日之门' 到现在为止连续完
      成了几次成功的时空穿梭实验,确实已经有几批样本被送回到昨天的世界。" 云
      在天解释。

      " 刚才三老板好像说我们是这次数百个样本中最适合的参加实验的,这我倒
      很想知道,前面那几批已经被送走的样本又是些什么人?" 花满天道:" 实验到
      现在一共进行过三次,第一次的样本名字叫沈三娘;第二次的样本叫慕容明珠;
      最近一次的样本叫公孙断。" " 沈三娘?慕容明珠?公孙断?这是三个什么样的
      人?" " 这三个都不是人。" 云在天补充道," 沈三娘是一只雌性斑点小狗,慕
      容明珠是只波斯猫,而公孙断是只白色的荷兰猪。" 叶开皱了皱眉:" 难道你们
      还从来没有用这东西送过人?" " 确切地说,没有。" 花满天缓缓道," 送人和
      送动物有着相当大的不同。最根本一点,动物只要能送过去就是成功,因为动物
      生活在哪个年代,并没有太大分别。而人就麻烦多了,人的样本不仅要送过去,
      还要能接回来。但接回来需要的工作比送过去的时候恐怕难得不止一百倍,因为
      一旦被送回昨天的世界,样本很大程度要受那边具体的环境条件影响,这时相当
      多的情况' 昨日之门' 这一边都控制不了,所以风险相当大。" " 莫非是说,我
      们被送过去以后,很可能就永远留在过去的世界里了?" " 当然,有这个可能。
      " " 那凭什么还要强迫我们冒这样的风险?" " 万马堂不强迫任何人,这件事是
      你们自己一定要去做的。" 不怒自威的马空群终于又说话了。

      " 哦?是么?" 叶开忽然笑了:" 放着好好的现实生活不去享受,却哭着喊
      着要回到过去。我们真的会这样有毛病?" " 只要你们自己不后悔的话。你们随
      时都可以说' 不'." 自己不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后悔?

      云在天接着道:" 我们调查分析了很久,才确定你们是最嘉人选。" " 总有
      个原因吧,为什么会是我们。" " 因为你们两个都是孤儿,身世隐秘的孤儿。甚
      至连你们自己也不知道谁才是你们的父母。" " 这个理由不好,即便是石缝里蹦
      出的孤儿,也不该被任意宰割。" " 你领会错了。据我们所知,你们内心里其实
      是极度渴望知道这个身世秘密,这几年你们一直都在费尽心力地追查。" 叶开的
      眼中飞过一抹光,云在天说的的确是事实。

      " 但这几年你们也一直一无所获,因为这个世界上已根本没有人能知道这一
      切。" 叶开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傅红雪,傅红雪的脸上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也
      的确是事实。

      " 现在看来,找出这种真相的方法恐怕已只有一种……" 了解过去最好的办
      法,莫过于亲眼去看到。

      " 三老板猜你们一定不肯放过眼前绝好的机会。" 也许世上打动叶开的方法
      并不只这一种,但马空群无疑用了其中最有效的一种。

      " 现在你们仍然可以说' 不' ,万马堂仍然不会强迫任何人。" 叶开忽然大
      笑:" 看来只有傻瓜才会说' 不' 了。我是不想做傻瓜的。" 他忽然伸手拍了拍
      傅红雪的肩膀," 兄弟,你是不是要慢慢考虑?我已经着急想过去了。" 傅红雪
      脸上全无表情,鹰一样的目光陡然转过来,落在叶开脸上,他的声音很沉,也很
      慢:" 既然连你自己都不愿意,为什么还要我做傻瓜。" 叶开愣了一下,又大笑
      :" 我可不可以问,三老板准备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过去?" " 随时都可以。" 马
      空群转向花满天," 花老师……" 花满天很恭敬地点了点头,继续谦和地朝叶开
      和傅红雪笑笑:" 我马上去准备,请两位先到里面,云老师会给你们具体介绍一
      下细节。" 客厅深处的灯光依然明亮。

      傅红雪已缓缓站起身,慢慢推开座椅。他走路比说话更慢,而且很奇特。他
      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才一点点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叶开的眼里恍然露出一种惊奇和惋惜。这孤傲的年轻人竟有着相当程度的残
      疾。

      客厅的尽头是一扇白色的大门,转过白色的大门是一条很深的走廊。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红色的大门,转过红色的大门是一条很宽的房间。

      这间房子里有很多叶开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古怪仪器,只是这些仪器大都是靠
      着左右两侧的墙壁摆放的。

      迎面的墙壁前空空荡荡,几步之内都没有一点东西。

      " 不是说要带我们去' 昨日之门' ?" 叶开忍不住问。

      " 这里就是。" 花满天答复。

      " 这里?我好像没有看见。" " 马上就可以。" 走在身侧的花满天忽然不知
      键动了什么地方的开关,屋内陡地传来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周围的仪器上有一
      连串的灯光开始奇妙地闪烁,伴随这一切,迎面那扇墙壁竟起了神奇的变化。

      雪白的墙壁在这一刻居然变成了蓝色,蓝得有如一汪池水。灯光映射下,那
      墙壁渐渐变得透明,透明得像一整块浑然的水晶。

      叶开的眼睛慢慢睁大:" 这就是' 昨日之门' ?" " 这里就是。穿过去就能
      倒转时光回到历史。那一面是一个边陲小镇,据我们研究,你们两人18年前都是
      在这个小镇上出生的。" " 我们?" 叶开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傅红雪,傅红雪的眼
      神似乎突地跳了一下。

      " 你们。你们本是同乡。" 云在天把两个精致的小黑匣子分别递到叶开与傅
      红雪手中," 这是量子追踪仪,由于能量限制,你们过去以后,' 昨日之门' 会
      暂时关闭……" " 那我们怎么回来?" " 用这个。' 昨日之门' 调整的时间是18
      年前的2 月22日,这段时间,你们的父母应该就生活在这个小镇上。万马堂给你
      们一周的时间去查证身世,到3 月1 日子夜,' 昨日之门' 会再度打开,接你们
      回来。依现有的技术,我们还无法保证' 昨日之门' 的准确位置,除非特殊的屏
      蔽环境,量子追踪仪会在门开的时候自动启动,给你们显示正确的开门方位。可
      惜它的能量只能维持到3 月1 日凌晨,就是说,无论如何你们得在到信号后一小
      时之内回到' 昨日之门' ,否则……" 云在天没有讲出否则以后怎样,但所有人
      都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否则也许永远都再回不来了。

      有人轻轻拍拍叶开,是花满天。

      叶开苦笑,仿佛最后略想着什么,然后就很随便地往前走,前面是一片蓝色
      的水晶天地。

      傅红雪自始至终没有在说什么,叶开走,他也走。他的左腿先迈出一步,右
      腿才一点点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一直拖进那道奇妙的时间之门。

      蓝色的水晶墙壁在不知不觉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普通。视线始终停在那扇墙壁
      上的花满天和云在天,良久才在不约而同中轻舒了一口气。

      花满天回过头,就看见了靠立在门口的马空群:" 我到现在终于懂了,为什
      么您一直要坚持用这两个怪异之极的年轻人做1 号实验的样本。" 马空群淡淡回
      应:" 只要是对过去充满疑问的人,都会向往这样的实验。只要能顺应人心,万
      马堂任何时候也不必靠强迫去换取成就。顺应很多时候会产生更奇妙的效果。"

      正午后,阴暗的苍穹里,有阳光撒出。

      叶开仍然很随便地走着。叶开已经在这条山谷里走了很久。清晨的时候,这
      里刚刚下过雨,道路上的泥泞还没有干。

      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个小镇,按云在天的说法,这本是一座与叶开有着莫大渊
      源的小镇,而现在,这里却显得如此的陌生。

      叶开现在已经踏上了这个小镇。小镇的镇口是一间不大起眼的杂货铺。也许
      是生意清淡,这会儿,杂货铺的老板正趴在柜上打着瞌睡。

      铺门过去一点,停着一辆半新的老式汽车,一个司机模样的人正在埋头洗刷
      着车上的泥泞,一只备胎横躺在地上,看来是才被换下来。

      杂货铺隔壁,是个肉店,门口的挂着个油腻的招牌,写着——专卖牛羊猪三
      兽。

      叶开停下脚步,回头望望。

      身后连一点傅红雪的影子也没有。叶开有意没有等他,叶开猜想,那个孤傲
      的年轻人一定也并不愿意让人看着他艰难地行走。

      初春的风里夹杂着一些潮湿的气味,从镇的一端吹过,卷动着街心一枝还未
      被践踏过的寒梅,不停地翻滚。

      叶开伏下身,从地上把那枝梅花拾起,梅花绽开的花朵已经只剩下了半边,
      另外半边的花瓣不知是掉落到了什么地方。

      放眼望去,小镇的一端是起伏的荒岭,而另一端呢,仍然是起伏的荒岭。叶
      开轻轻摇摇头,用嘴吹吹那半边的花朵,然后很仔细地把花别在衣襟上。

      街道上人很少,似乎也没有谁愿意多注意这样一个外乡人。

      肉店再过去是个很暗的饭馆,这也许是小镇上惟一的一家饭馆了,虽不算小,
      却很破旧。招牌被烟熏得发黑,还粘着一层很厚很黏的油腻。看到这块招牌,叶
      开的肚子很配合地叫了两声,走了这么久的山路,的确是有些饿了。叶开犹豫了
      一下,挑帘走了进去,也许眼下的确应该先解决这个首要的问题。

      饭馆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老
      板姓张,小镇上的人都叫他张老实。

      张老实的生意的确很老实。只要是他的主顾,无论在他这里花多少钱,就算
      要这里一碗最便宜的牛肉面,他都一定会陪上个灿烂的笑脸。

      叶开喜欢这样老实的生意人,所以虽然只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牛肉面,却还是
      给了张老实一张最大面额的钞票,并且告诉张老实:" 不用找了,剩下的都留给
      你当小费好了。" 张老实的眼里发了光,他用手捧着那张钞票,翻过来,掉过去
      地看,就像生怕那钞票不是真的。叶开的心里畅快极了,这也许是叶开有生以来
      花得最畅快的一笔钱,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回到18年前去花大把钞票的。
      叶开决定不错过这样的机会,何况这本是在与自己渊源极深的小镇。

      人畅快的时候,连最普通的牛肉面也变得格外好吃。

      隔着缺了半扇的窗户望出去,几步外的胡同口,脏兮兮的墙壁上贴了一张红
      纸,上面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上下两间,床铺新,供早膳,房租日付,限
      单身无孩。面洽。

      在这个小镇上看来叶开的运气的确够好,不仅很快就解决了吃饭问题,而且
      马上连住宿也有了着落。叶开打算一吃完饭就去揭那红纸。一周的时间不算太短,
      当然要有个不错的落脚点才好为以后的行动打些基础。

      面端上来的时候,叶开就笑了。张老实特意给叶开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面,面
      上盖了一块足足二两多重的牛肉。这时候,叶开终于又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从长街的尽头慢慢走过来,脚步艰辛而沉重。地上的泥泞被划开一条
      深长的印痕,他的鞋和裤脚上已沾了很多的泥水。

      傅红雪一直走到饭馆前才站下,并没有想进来的意思。他想必也已经看到了
      叶开,但目光却始终没有转过来。在饭馆的窗口外,同样也可以看得到胡同墙壁
      上那张招租红纸。他就那样看着,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之后左腿向前迈出,右腿
      再跟着拖过去,伸手把红纸取下。

      叶开于是只好在他的背后招呼:" 喂,兄弟,你不想知道这房子是否还有人
      看上了?" 傅红雪像是想了一下,忽然抬手把红纸撕成了两片,再将其中一半团
      了团,隔窗掷进叶开怀里:" 我住下面,你爬楼。" " 哎……" 傅红雪消失在胡
      同里,叶开肩头俏皮地耸动了一下,缓缓把半张红纸展开……

      所谓吉屋是黑得不能再黑的二层简易楼,但住在这样的小镇上几乎就没有什
      么挑剔的可能。收楼租的是一个弓腰塌背,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叶开打算索性大
      方一些:" 我这人不习惯讲价,楼下刚来的那位先生付了多少房租,我也照付就
      是了。" 老太太的嘴在逐渐张大,连脸上的皱纹也像猛然间舒展了,这表情反倒
      让叶开有些丈二和尚:" 难怪王瞎子说我这两天会遇到贵人。真准,真准。那位
      先生也说他不习惯讲价,所以付的房租是每天两千,您真的也……" " 每天两千?
      " 叶开的下巴险些错了位," 城里的大宾馆也不值这个价钱!" 傅红雪付的房租
      竟会是这种天文数字?叶开愈来愈发现这个孤傲的年轻人,办事作风简直和自己
      如出一辙。

      小镇上一下子多了两个如此特殊的年轻人,这样的消息就算想不让外人知道
      也很难。所以小镇上的人们很快就认识了叶开和傅红雪。

      除了开饭馆的张老实,叶开和傅红雪很快也知道了开杂货铺的驼子叫李马虎,
      绸缎庄里整天扒拉算盘计较小账的老板叫陈大倌,再就是豹头环眼,连骨子里也
      透着点凶相的肉店屠夫丁老四。

      小镇上的人家有24户,总共也不过一百多人口,这些人似乎世世代代一直是
      徘徊在这块土地上的,他们的根就在这里。叶开和傅红雪的根是不是也在这里?

      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是,在这种车马萧条的边城中,在这种物换星移的岁月里,
      究竟谁才是生养他们的父母?

      叶开已经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四天,却连一点眉目也看不出。

      刚才的雨下得好大,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子上,就像是战鼓雷鸣、万马
      奔腾。

      整整一个白天,叶开一直待在自己的小楼上没有出去。

      叶开知道,像这样的天气,小镇上是不会有人出来行走的,与其出去乱闯,
      不如静静地坐下来理理头绪。

      可惜仍然没有头绪。傅红雪似乎还是很早就出去了,到这时仍然没有回来。

      现在雨虽然停了,小镇上的街道变得更加泥泞。

      叶开慢慢从楼上下来,沿着路旁的积水走到胡同口。

      这边城小镇初春的雨水好像特别多,于是只要不下雨,街上的店铺就有生意
      可做。

      叶开半倚着胡同口的墙角,朝接对面望去,对面陈大倌的绸缎庄门口,正有
      两个打扮很俏的女孩子在买料子,一边还嘀嘀咕咕,又说又笑。叶开忍不住多看
      了几眼。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穿红色长裙、脸型微胖的女孩子偶然转过头来,这女
      孩子长得并不太漂亮,却也不着人讨厌。她转过头,就撞见了叶开的视线,叶开
      只好冲她笑笑,很随便地笑笑。女孩子居然也冲叶开笑笑,脸上飞过一抹红晕。
      之后,她的头很快就转了回去,与她的女伴继续说笑,仿佛其间还朝叶开的方向
      轻轻指点。

      又过了一会儿,靠门里一点的紫衣女孩不知怎么也探过头来,她的眼神马上
      也撞倒了叶开的脸上。叶开没有回避,仍然很随便地笑笑。

      紫衣女孩突然朝叶开招了招手,这样的举动倒是让叶开一愣,左右看看,四
      下并没有别的人,再抬头望望紫衣女孩,分明就是在招呼自己。叶开反倒有些惶
      惶然。

      这条街并不宽,无论谁,走过去都不必费太多的时间。叶开稍稍犹豫了一下,
      还是走了过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被18年前的女孩招呼的机会。

      " 小姐叫我?有什么指教?" 在这种场合下,叶开一向懂得怎样才算客气有
      礼。

      可惜的是那紫衣女孩大概并不懂得客气有礼,她冲叶开说的第一句话,声音
      响得就足以吓叶开一跳:" 喂!你是干什么的?" 叶开只有老老实实回答:" 我
      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 我才不管你什么叶开还是叶闭呢,你刚才在
      干什么?" 这紫衣女孩看上去要比刚才那个穿红色长裙的漂亮很多,身材也要好
      得多。但脾气显然没人敢恭维。

      叶开这会儿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很无辜:" 我好像不过是笑了两次吧,似乎没
      干什么?" " 笑?" 紫衣女孩的声音尖利得甚至有些刺耳," 你在冲谁笑?你知
      不知道阿铃和我是什么人?你怎么敢冲我们笑?你为什么要冲我们笑?" 叶开答
      不出,从没有人像这样无理地问过叶开。

      " 噢,我明白了,你这人一定是没安好心。" 叶开苦笑,如果有个漂亮女孩
      一定说你没安好心,你会怎样,叶开觉得,也许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和她理论,
      所以叶开只好苦笑。

      " 你怎么不说话,说,你是不是没安好心?说呀!" 紫衣女孩说着,大有跃
      跃欲出手的架势,幸好有一旁穿红色长裙的女孩拉着:" 翠浓,别说了。翠浓,
      算了。" " 你也不打听打听,在这镇上惹了我们姐妹的人是什么下场,外乡的,
      小心你有命来,没命走!" 从外表上乍看上去,无论怎样都很像是个小淑女的人,
      教训起人来的样子,却实在很像是个拉板车的。

      叶开的视线只好躲开紫衣女孩的一双妙眼,穿红色长裙的女孩大概是在朝他
      使着什么眼色。

      叶开摇摇头,回转身,如果一个漂亮女孩一定要毫无来由地骂你个狗血淋头,
      你会怎样,叶开觉得,也许最好的方法就是赶紧开溜,所以叶开只好躲开。

      张老实的饭馆又冒起了炊烟,快到该做晚饭的时候了。

      傅红雪坐在窗的桌旁。

      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餐桌上摆着一大碗牛肉面和一小杯白水,他吃一口面,
      喝一口水,吃得很慢,却一直在吃。

      外面的天色已开始有些暗了,夕阳的光透过云层,透过陈旧的窗棱照过去,
      傅红雪的手苍白无血色,惟有右手中指上那只很厚重的戒指,那块很巨大黑宝石
      泛着温润的光泽。底座漆黑,宝石漆黑。

      叶开走进去,在傅红雪对面坐下," 原来你先来了这里。" 傅红雪抬起头,
      看了看叶开,慢慢道:" 今天我一直都在这里。" " 是么?" 叶开转身向着柜里,
      " 张老板,一碗牛肉面,二两白酒。" 看见叶开,张老实的脸上就绽开了一种很
      特别的笑容。叶开当然知道这种笑容背后的意思。

      " 今天已经是2 月26日,时间只剩下两天了。" 傅红雪将筷子平放在碗上,
      左手中指抚摩着戒指上黑宝石的表面。

      " 今天才只是2 月26日,时间还有两天。" 叶开心里何尝没有一种压力,只
      是表情上与傅红雪不同。

      叶开和傅红雪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对叶开来说,压力再大的时候,也可
      以笑得很随便,而对傅红雪来说,即使压力并不很大,也能让人觉出他绷紧着神
      经。只是有一点上他们是绝对相同的,就是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绝对看不出
      他们究竟已承受的压力有多么大。

      白酒很快被端了上来,叶开就喝:" 你有没有找到什么?" " 没有。" 傅红
      雪摇头。

      " 我也没有。" " 我知道。" 叶开喝一口酒,傅红雪喝一口水,尽管酒会让
      人愈喝愈暖,水会让人愈喝愈寒,但在乍暖还寒的黄昏,他依然宁愿选择喝水,
      他一直觉得喝水可以让人时刻保持清醒的思维。

      " 张大叔!" 伴随着一个响亮而熟悉的声音,又有人走进饭馆。不用抬头,
      这声音刚刚才听过。

      叶开下意识把视线拉低,慢慢又啜了口酒。

      " 呦,马小姐,翠浓小姐,过来啦。你们订的东西都在这儿啦,全准备好了,
      一样也不缺。要不要我给送过去?" " 谢谢张大叔,不用了。" 燕语莺声,滑爽
      甘甜。叶开实在搞不懂,像这样的女孩教训起人来怎么也能变得像某种猫科动物。

      屋子虽然不小,但毕竟太空荡。只要是进来的人就绝对不会看不到叶开和傅
      红雪,所以叶开就有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

      叶开始终没有抬眼,是因为他不想再起无谓的事端。傅红雪却始终没有低头。

      翠浓的目光盯着他看,他的目光也就盯在翠浓脸上,和叶开不同的是,傅红
      雪不笑。傅红雪好像从来都不笑。翠浓的目光不动,他也不动。

      渐渐地,交织的目光里有一种细微的变化。

      " 马小姐,翠浓小姐。" 张老实已经从柜后跑了出来,他一定也感觉到了什
      么东西,这种生意人的眼光一向刁钻得很," 不忙走吧,给你们介绍介绍,这桌
      的两位是刚从外地到咱们这里的叶先生和傅先生。" 傅红雪左手中指又在抚摩戒
      指上黑宝石的表面。穿红色长裙的女孩子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轻扯翠浓的衣襟。

      " 翠浓小姐,你认得这两位先生?" 连张老实也有些好奇。

      " 嗤——,我怎么会认得这种见了女孩子就不安好心的人?" 翠浓的声音陡
      然一下高了八度,她的视线倏地从与傅红雪的目光交结中扯出,拿起柜台上的东
      西,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 慢着!" 傅红雪忽然说话了。

      翠浓刚刚走过陈旧的窗户旁时,傅红雪就说话了,只有两个字,很慢,却很
      坚决。于是翠浓居然真的就站下。

      傅红雪缓缓站起身,他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才一点点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一直拖过门坎,到翠浓的身后。

      他只说了三句话——" 我姓傅,傅红雪!" " 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 我
      讨厌自以为是,蛮不讲理的人,如果有这种人,我迟早会让他后悔。" 翠浓的身
      子似乎极艰难地颤了一下,竟像是有些发愣。

      ……

      翠浓走了,穿红色长裙的女孩跟着走了。

      傅红雪回来的脚步似乎比出去的时候更慢,一坐回到餐桌边,他就继续吃一
      口面,喝一口水。

      叶开看着。

      张老实看着。

      嘴,多少都有些张大。

      总算张老实很及时地过来陪了笑脸,在他看来,像叶开和傅红雪这种用最大
      面额的钞票,来买最便宜的牛肉面的主顾,无论是谁,也不能当着他的面来得罪
      的。所以他只有陪笑,尽管那笑容无论是谁,看了也都觉得很假:" 两位,两位,
      别往心里去。那丫头说话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得了,我替他们陪个不是吧。
      " " 不关您的事。" 叶开摆手,他的眼光透出窗棱,下意识地追向小镇的深处,
      " 这两个女孩有什么大来头,这么霸道?" " 哪有什么大来头,惯得呗。" 张老
      实故意叹了口气,表现得更不平一些," 小的时候是爹妈惯着,大了呢,生得漂
      亮,难免又被些好争风吃醋的年轻人惯着,时间长了,脾气自然大些。不过,不
      过……" 他一连说了两个" 不过". "不过什么?" 叶开问。

      " 不过像今天这样,我可真没见过,不知道翠浓是不是吃了什么枪药了,这
      么一惊一咋的。" 张老实回到里面,又满满地盛了一大碗加了好料的牛肉面,转
      回来," 看得出,您两位都是菩萨一样的大好人,也犯不上和那俩丫头生气,气
      坏了身子多不值呵。" 叶开又笑了,任何人都不会讨厌恭维:" 张老板真的看得
      出我们是好人?" " 当然是好人,当然是好人,天底下要有谁说两位不是好人,
      我第一个不干。" 张老实老实的笑容里多少有些谄媚的感觉,他往桌前又凑了凑,
      " 说实话,我真的太喜欢你们两位了,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女,打算就借用两位的
      名字,一个就叫傅红雪,另一个就叫叶开。" " 你说什么?" 一直低头吃面的傅
      红雪突然抬起了头,两道利剑一样的目光猛地射在张老实的脸上。如芒刺一样的
      目光。

      张老实深深打了个哆嗦,话音已有些发颤:" 没……没什么。我是说想借两
      位的名字给我的儿女用用,沾沾福气。既然傅先生不喜欢,那……那就算了。"
      叶开大笑:" 您到底是喜欢我们呢?还是喜欢占我们的便宜呢?这一来,我们岂
      不成了您的儿女了?" " 哪敢,哪敢。" 张老实的脸在胀红。

      傅红雪的目光仍然没有从张老实身上离开,锐利的目光像是要一下子刺穿张
      老实的身体。

      傅红雪想到了什么?

      傅红雪踩过地上的积水,一步一步地走回栖身的小楼。每迈出一步,他似乎
      都在印证着脑海中的一个悬念。

      今夜,注定是一个无心睡眠的夜晚。

      叶开走在他的身侧,很久了,才问:" 你真的以为他就是?" 傅红雪什么也
      不以为,他要的是证据。

      夜,已经很深了……

      接下来的一天,叶开起得很早。傅红雪需要证据,他又何尝不想?

      但今天他却没能马上就找到张老实。

      据说张老实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出去采办粮食和调料。今天凑巧他出去的也
      很早。

      事实上往往是这样,如果你急于想去证实某件事情,而老天却偏偏要你等。
      这时候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的。

      于是叶开就想到要找傅红雪商讨商讨,可是让他奇怪的是,整个这一天,居
      然连傅红雪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所以这一天对叶开来说就变得极其漫长。

      再往后的一天,叶开仍然起得很早。

      这次张老实的饭馆总算开门了。只要张老实在,就通常会有客人。既然有客
      人,饭馆当然就不会不开门,今天也不例外。

      但今天的客人好像来得比每天都早,叶开转过来的时候,饭馆里已有人,只
      是这些人叶开做梦也没猜到。

      几乎是叶开转出胡同口的同时,饭馆中已走出一个身影,瘦削的身材,冷峻
      的面容,他向前走,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才一点点地从地上跟着拖过去。

      叶开一愣,下意识站住,然后他就看到了第二个从饭馆里冲出的人。

      俏丽的面庞,娇好的身材,漆黑的长发,紫色的衣衫。

      " 傅红雪!" 翠浓在后面大声叫道。

      傅红雪的脚步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前,虽显艰难,却已不慢。

      " 傅红雪!" 翠浓再冲出一段,再叫。

      叶开的眼,不由得再睁大叶开走进饭馆,穿红色长裙的女孩还坐在里面吃着
      早点。女孩看到叶开的时候笑得很甜。

      所以叶开只有再笑笑。

      " 我知道你。你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女孩已知道了叶开的名字。

      " 我姓马,叫马芳玲。镇上的人喜欢叫我阿玲,或者马小姐。" 于是叶开也
      知道了女孩的名字。但叶开却有说不出的尴尬。

      早起的时候,肚子通常都会很饿。叶开就叫了一碗牛肉面。张老实的饭馆里,
      似乎只有牛肉面是最好吃的东西。

      " 叶开。" 马芳玲忽然搭话," 虽然翠浓有点讨厌你,但我知道你绝不是坏
      人。" " 是么?" 叶开侧脸望望她," 不知你是怎么知道的?" " 是张大叔告诉
      我的。" " 哦?你好象很相信张老实的话。" " 因为我知道张大叔绝对不会骗我。
      " " 想不到张老实的信用倒真是很好。" 叶开转过头望向里面,里面灶间里是张
      老实略有些委琐的背影,这个人难道真的可能是自己,或者是傅红雪的父亲。叶
      开望着,心里油然感到了一种极强烈的亲近感。然后叶开就又听到马芳玲说出的
      一句很妙的话。

      马芳玲说:" 可惜……" " 可惜什么。" 叶开愣了一下。

      " 可惜张大叔这辈子恐怕注定要孤独一世了。" " 孤独一世?" 叶开大奇,
      " 为什么?" " 因为他……" 马芳玲的脸古怪地微微一红,尽量压低了声音,像
      是生怕被里面的张老实听到," 因为张大叔有先天的性无能症。" " 性无能症。
      " 叶开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变成一种异常奇特的表情,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马
      芳玲,仿佛马芳玲的脸上开了一朵很个别的花," 难道张老实一直也不能娶妻生
      子?" " 先天的性无能症其实就是……太监。" 马芳玲的头仿佛被叶开看得低垂
      了许多," 虽然这件事全镇每个人都知道,但每个人都当它是个秘密。" 叶开的
      嘴张大,张得很大,就好像一口气吞下了七个鸡蛋、八个鸭蛋,十五个鹅蛋。叶
      开知道,自己此刻被马芳玲看到的样子一定是奇怪无比。

      这一天,叶开一直待在张老实的饭馆里,什么地方也没去。

      这一天已经是2 月28日。这一天已经是此行最后的一点机会。但叶开已看不
      到这里留给自己身世的任何痕迹。

      叶开不出去,是因为自己好像已无处可去。叶开准备就在这里等,等傅红雪
      回来。

      马芳玲居然也没有走,叶开在等傅红雪,她却是在等翠浓。

      傅红雪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地上的泥泞已经完全干透了,街道上四处是裂开的土皮,有不少的地方的泥
      土凝成一棱一棱的,坎坷不平。

      等傅红雪一进来,叶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们要找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光是望着灶间里的张老实的。

      傅红雪的眼光也向灶间里扫了扫,叶开的话居然并没有让他太吃惊。他当然
      也已经从翠浓那里得到了同样的结论。

      傅红雪回来的时候,翠浓真的也跟着回来。回来的她竟然就变得像是只小猫,
      诺诺地跟在傅红雪的身边,傅红雪走,她也走,傅红雪坐,她也坐。

      叶开忽然笑了。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以前会有人告诉他——弹簧和女孩子的
      样子很像。弹簧就是这样,你弱的时候,它就显得很强硬,而你一旦比它还强硬
      的时候,它反而就弱了。女孩子有时候就是这样。

      当然,说弹簧像女孩子的结论绝对是很错误的,不过——有些女孩子倒真的
      是挺像弹簧的。

      不过马芳玲给人的感觉却不太像是弹簧,马芳玲倒很像是一团棉花糖。

      " 看来这次注定要一无所获了。再过几个小时,万马堂就要来接我们……"
      叶开轻轻叹了一口气。

      傅红雪没有说话,也没有叹气,只是静静地坐着,但眼里似乎已流露着无尽
      的遗憾。

      " 你今天就要走?" 这次说话的是翠浓,她的声音很小,也很凄婉。

      " 是。" 傅红雪没有看着她,他的声音也很小,却很坚定。

      " 能不能不走?" " 不能。" "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 不能。" 翠浓就没
      有再问,她只有埋下头。叶开低户似乎看到她的眼圈竟红了,叶开忽然觉得这个
      现在很像小猫的女孩子好像是很可怜。

      马芳玲已经走了。

      翠浓也已经走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张老实也趴在柜里打起了盹。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问傅红雪:"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 刚过12点。" "
      按云在天说的,现在量子追踪仪应该有反应了,希望那扇' 昨日之门' 这次不要
      太难找。" 傅红雪点头,他已随手取出云在天给他的那只神秘小盒。然后他的脸
      色突然变了。

      叶开也已取出量子追踪仪,然后叶开的脸色也突然变了。

      本应清晰显示方位数据的面板上空空如也,量子追踪仪竟然什么动静也没有。

      " 今天是不是3 月1 日?" " 现在是不是子夜0 点?" " 万马堂是不是约好
      了这个时间来接我们?" 云在天当日说得很清楚,傅红雪不会记错,叶开也绝不
      会记错。万马堂也会食言?

      是万马堂忘了开门的时间?

      当然不会。一切仿佛都绝对不会有错。

      " 难道是量子追踪仪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竟出了问题?" " 两架追踪仪怎么可
      能同时出毛病?难道……是' 昨日之门' 出了毛病?" 傅红雪在沉思。

      " 昨日之门" 出了毛病又会怎样?他记得云在天最后所说的那句话——" 量
      子追踪仪的能量子夜之后只能维持一个小时,如果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找不到
      ' 昨日之门' ,很可能也就永远都找不到那条回家的路了……" 一个小时,只有
      一个小时……

      叶开也在沉思。

      叶开也记得云在天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 昨日之门' 打开,量子追
      踪仪就一定可以感觉到,除非是有特殊的环境屏蔽……" 屏蔽?特殊的环境?

      叶开陡然跃起,闯出门去。

      门外夜色漆黑,漆黑入墨。没有月,没有一点的星光……

      叶开踉跄着奔在坎坷的街道上,叶开踉跄着奔在坎坷的山路中,叶开踉跄着
      冲上高山之巅。但无论街道上、山路中、山之巅,量子追踪仪的夜光面板始终如
      旧。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叶开终于彻底绝望了,自己和傅红雪的命运中也许就这样注定要被困在18年
      前的边城。这,本也是他们自己曾经的选择。

      叶开回到小镇上,回到张老实的饭馆里。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这是边城新的
      一天。

      叶开颓然软倒在座中。傅红雪依旧僵坐着,眼中的目光却有些发呆……

      又是整整一天过去。太阳从东边的山坡上慢慢爬上来,再向西边的山坡下慢
      慢地坠下去。

      黄昏的时候,马芳玲和翠浓居然又见到了叶开和傅红雪:" 原来你们都还没
      有走。" 傅红雪点头:" 也许我们这一辈子都再也走不了了。" 翠浓的眼里就发
      了光。她没有问为什么会这样,她并不关心为什么会这样。

      马芳玲于是道:" 既然今天你们不走了,不如就陪我们喝些酒。" 所以张老
      实饭馆里仅有的几瓶陈年老酒,就全都被找了出来。

      所以傅红雪就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了酒。

      " 其实这个小镇本就是个很好的地方,如果以后能永远地在这地方扎根住下,
      其实是绝对不会后悔的。" 马芳玲告诉他," 你们可以在这里住下,在这里娶妻,
      在这里生子。" " 这里会有人要我们。" 叶开把着酒盏,忽然问。

      " 当然。比如说傅红雪以后可以就和翠浓在一起。" 她看看傅红雪,又看看
      翠浓,眼光里犹有深意。

      " 那我呢?" 叶开这个问题问得多少有些故意。

      马芳玲的脸忽然又泛起红晕,她用眼角轻轻瞟了瞟随随便便的叶开,露出种
      很奇怪的笑意。只有呆子才会不知道这种笑意里藏着什么意思。

      叶开自然不是呆子:" 看来我们四个还真是有缘。" " 是有缘,当然有缘。
      " 马芳玲一定不会不同意," 既然这么有缘,以后傅红雪的孩子不如就叫叶开。
      而叶开的孩子呢,不如就叫傅红雪。" 然后马芳玲就一直在笑,她觉得自己的这
      套安排真的很滑稽。

      叶开也在笑。叶开不能不佩服边城小镇上女孩子对这种事情的坦白。

      叶开也觉得马芳玲的这套安排真的很滑稽,但滑稽与滑稽并不相同。于是叶
      开忽然伏到马芳玲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马芳玲一下子就不笑了。叶开说完,她就看着叶开,就像是在看一个成精千
      年的魔怪。她的嘴,一下子张大,愈张愈大。

      叶开就又伏到马芳玲耳边继续说了几句什么。

      马芳玲突地用手捂起了脸,接着终于又笑了,笑得很厉害,甚至已笑出了眼
      泪:" 原来……" 叶开看着她笑,自己也笑,一样笑得很厉害。

      傅红雪看着叶开,脸上居然也有了一种笑意。

      叶开还从没有见过他笑:" 干嘛这么难看地笑我?我很可笑?不过倒是第一
      次看见你笑。" " 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傅红雪摇头," 我的笑本来就很难看。
      不过……" 瞬间,他陡然又收住了笑意。然后轻拍了一下叶开的肩膀:" 跟我到
      外面来一下。" 这个孤傲的年轻人又想到了什么?

      叶开转出门口,跟着傅红雪走到十几步以外的街头:" 怎么了?" " 你有没
      有发现马芳玲刚才那句话里的问题?" " 什么问题?" " 她说,你的孩子叫傅红
      雪,我的孩子叫叶开……" " 你想到了什么?" " 难道真的是这样?你是我的孩
      子,而我是你的孩子?" 叶开" 扑嗤" 又笑了出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
      笑话。这的确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你怎么可能有这种古怪的念头,要真这
      样,那么我是你爸爸,还是你是我爸爸?" 傅红雪没有笑:" 这虽然可笑,却绝
      不是没有可能。" 叶开止住了笑:" 可惜这真的没有可能。" " 为什么没有可能?
      " " 因为我。" 叶开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 和女人在一起生活就会造出这种可能,除非你也像张老实那样患了性无能
      症。" 叶开" 呸" 了一声:" 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太监和女人在一起才养不出孩
      子的,这世界上至少还有一种人和女人在一起也养不出孩子来。" " 什么人。"
      " 女人。" 傅红雪用鼻孔" 哼" 了一声:" 可惜你不是女人。" 叶开就对他道:
      " 可惜我偏偏是个女人。" 叶开是女人?谁说的?就是打死傅红雪,他也绝不会
      相信!所以他就睁大了眼睛盯着叶开,无论如何,他也看不出叶开怎么可能是个
      女人。

      " 你最好还是相信她的话。" 背后又有了一个声音。

      来的居然是马芳玲:" 本来我也绝对不会相信这样五大三粗的叶开会是女人。
      " 傅红雪就问她:" 那你现在又怎么会信?" " 因为她刚刚才告诉我。" " 她告
      诉你,你就相信他?那我告诉你' 我是女人' ,你又会不会相信?" " 但她告诉
      我的其他事情,你却不行。因为女人有女人特殊的感觉。" " 其实谁是我们的父
      母,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叶开再对他说," 我们已经无法回到我们的年代,我
      们只好和历史一起发展,这样的历史已不是我们当初知道的历史了。" 傅红雪忽
      然不再说话,他扭头便走回去,像是只中了箭的兔子,一拐一拐地,却走得很快。
      他很快就回到饭馆的座位中,一坐下就开始喝酒。

      叶开评价:" 酒是好东西,少喝一些会壮胆,多喝一些就会忘记很多烦心的
      事情。"

      这一晚,傅红雪真的喝了很多的酒,也忘记了很多他原以为绝不会忘记的事
      情。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栖身的小楼中的。只觉得身畔陪伴的人,穿着
      一袭紫衣。

      屋里没有人声,也没有灯光。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一只女孩子的手,一只温暖、
      光滑、柔细的手。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寻找着傅红雪的衣钮。

      她的手轻巧而温柔……

      傅红雪忽然已完全赤裸。

      屋子里没有风,但他的肌肤却犹如在风中一样,抽缩颤抖。

      她的唇,温暖而潮湿,轻吻着傅红雪的胸膛。

      傅红雪早已倒下,倒在床上……

      黑暗中不知过去多少时刻。

      傅红雪渐渐地清醒过来。

      屋子里很黑,但有一种很奇特的声响。

      傅红雪摸索着打开灯,就看见了赤裸在身旁半醒的翠浓。他的心头一阵异常
      剧烈的跳动,之后他就猛然发现那种奇特的声响是从自己的衣服里发出的。竟然
      是那只久无动静的量子追踪仪。

      凌晨0 点57分。

      量子追踪仪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刻突地起了反应。

      为什么?

      傅红雪打破头也想不明白。

      " 咚咚咚" !

      忽然有人在用力地敲门。破旧的木门被敲门的人捶动得扑簌簌落下不少的尘
      土。

      " 傅红雪!" 门外的声音是叶开," 快出来!' 昨日之门' 已经开了很久了!
      " 傅红雪在意识催动中用最快的速度穿衣,开门……

      他就愣住。

      楼梯边那扇墙壁竟起了神奇的变化。本已破旧、肮脏的墙壁在这一刻居然变
      成了蓝色,蓝得有如一汪池水。灯光映射下,那墙壁渐渐变得透明,透明得像一
      整块浑然的水晶。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整整晚了24个小时?

      " 是我们错了。" 叶开的声音异常的焦急," 我们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我们生活的那一年的二月虽然只有28天,但18年前却是个闰年。今天才是3 月1
      日,现在才是3 月1 日的子时。" 望着蓝色水晶一样的墙壁,傅红雪的脑子里竟
      " 嗡" 地一下,所有思绪都成了一团乱麻。

      他的右手忽然被枯坐在床上的翠浓紧紧拉住:" 你就这样走了?你真的一定
      要走?" 傅红雪一定要走。傅红雪必须走。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时的世界。

      翠浓的手仍然紧紧地拉着。傅红雪的心像是开始滴血。

      " 快!只有两分钟了!" 叶开已在一旁焦急地呼唤。

      傅红雪终于咬紧牙,猛然甩开翠浓的双手,左腿迈出一步,右腿跟着拖过去,
      一直拖进那道残酷的时间之门。

      他觉得自己右手中指上有东西被翠浓扯脱。那是一枚硕大无比的黑宝石戒指,
      底座漆黑,宝石漆黑。

      ……

      " 万马堂还是一直都不肯告诉我们那边城小镇真实的位置。" 傅红雪走得很
      慢,却许久未停。

      " 我知道他们这样做一定是怕我们回去过度干扰历史。" 叶开紧走几步,追
      到傅红雪身后。山路两旁已渐渐有迎春花抽出了花苞。

      " 但他们毕竟低估了我们的能力。马空群一定想不到,我们凭借天上的星斗
      就可以准确地找出小镇的经纬位置。" " 你真的一定要到那里再去一次?你有没
      有想过,现在时间已经过去18年了,一切都会变得绝对不同?" " 我想过。可是
      我必须要再见她一面。" 傅红雪下决心要做的事,或许从来也不会更改。

      叶开知道傅红雪在那个年代的世界里曾经留下过什么,也知道他在那个年代
      的世界里曾经得到过什么。

      叶开又轻叹了一口气,她并不准备拦阻傅红雪,她打算和傅红雪一起去,她
      应该看到这段神奇情感的结局。

      风吹过,卷起的砂粒打在人脸上,一种难以忍受的滋味。

      李马虎的杂货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东家,丁老四的肉店门口那块" 卖牛羊猪
      三兽" 的招牌也已经不在,只有张老实的还很破旧地开着,而里面卖牛肉面的也
      不再叫张老实了。18年后的小镇的确已变了很多,却变得更为荒凉。

      傅红雪穿过街道,转进小巷,在最右手的一个院落前停下。

      " 这里难道是翠浓的家?" 叶开问。

      傅红雪只有点头。他慢慢上前,轻轻推开半关的院门。他忽然就僵住了。

      院里没有人,只有一蓬蓬久已枯干的荒草,断墙残垣,竟早成了一副废园。

      " 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傅红雪虽没有任何表情,但他心里却在发出撕
      心的呐喊。

      叶开也呆住。

      " 你们是谁?" 背后忽然有人问。

      叶开转过头,就看见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们。她只好问:
      " 请问,原来住在这里的人,是不是叫翠浓。" " 咦?你们两个这么年轻,怎么
      会认识翠浓表姑?" " 翠浓是你表姑?" 傅红雪的眼里闪过一种光芒," 她的人
      呢?她的人在哪里。" 年轻人看着傅红雪,充满狐疑的神情,然后他用了种很遗
      憾的口气:" 你们怎么会不知道翠浓表姑早死了很多年了?" " 什么?翠浓死了?
      " 这个消息不仅对傅红雪如同晴天里的霹雳,就连叶开也惊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 死了?怎么死的?" " 那是17年前的一场大瘟疫。原来住在镇上的人几乎没
      人能躲过那场瘟疫,那之后,这座镇子在很长时间里就变成一座死镇,只是到这
      几年,才陆续有人从临近的地方搬过来住,包括我们家。我叫萧别离,翠浓是我
      的远房表姑,记得翠浓表姑去世的时候,她那一对龙凤胎的孩子才刚刚满百日。
      " " 翠浓有过孩子?谁的孩子?" 傅红雪脱口叫出来。

      " 听说是个外乡年轻人。" 萧别离摇头," 我那翠浓表姑年轻时候是这镇上
      出名的美女,本来镇上年轻人个个想追求她,但是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年轻
      的外乡人,翠浓表姑和其中一个一见钟情,两个外乡人后来走得也很突然,但这
      之后翠浓表姑竟然就有了那人的孩子。听说,那人还是个残疾。" 说到这里,萧
      别离有意无意地看了看傅红雪。

      " 你知道那外乡的年轻人叫什么?" 叶开问。

      " 当然知道。叫傅红雪。" 萧别离答得很快。尽管已经猜到了结局,叶开仍
      然不能不吃惊。

      "18 年前,你还是个孩子,你怎会知道那年轻人的名字?" 傅红雪的声音很
      沉。

      萧别离道:" 其实本来我们也不知道那年轻人的名字,但翠浓表姑一直念念
      不忘那人,后来竟用那人和他朋友的名字给自己一对龙凤胎取了名字。男孩叫傅
      红雪,女孩叫叶开。有几个慈善机构在那场瘟疫发生的时候来过镇上,那以后,
      谁也再没有见到那对孩子。" 没有人再问,傅红雪的身子仿佛重重地晃动了一下,
      手扶住门框,才终于站稳。叶开的脸色变得惨白,眼皮在风中突突直颤。

      萧别离瞪着迷惑的双眼看着这叶开和傅红雪,他说什么也搞不懂,这两个比
      自己还小的年轻人,又会与逝世十几年的表姑有怎样的渊源。

      傅红雪突然转身,推开身旁的两人朝巷外冲去。叶开从没有见过他走得这样
      的快。

      叶开愣了愣,也转身。

      " 喂!" 萧别离忽然在招呼," 你们掉了东西!" 叶开低头望向萧别离手指
      的方向,她就看见门里干裂的地上落着一件她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处看见的东西
      :——一枚硕大无比的黑宝石戒指,底座漆黑,宝石漆黑。

      叶开的眼前也有些发黑。她缓缓伏下身子,把戒指拾起:" 怎么可能,怎么
      可能在这里?" " 早晨还没有呢,一定是刚才你那朋友掉的。" 萧别离迈步凑上
      来,突然,他的眼里也发了光," 咦,这东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对了,这不
      是翠浓表姑给她儿子从小戴在身上的东西。" 他的神情一下变得古怪离奇,直盯
      着叶开," 哎,你……他……难道竟是翠浓表姑的儿子?" 叶开已听不到萧别离
      的问题,她已经倏然回身,用近乎疯狂的速度朝傅红雪离去的方向飞奔。能听见
      身后萧别离仍在背后高喊:" 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不是翠浓表姑的……"
      叶开追到小镇外面的荒道上,才终于赶上了傅红雪的脚步。她扬了扬手中的戒指,
      眼中是无限苦痛的颜色:"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翠浓的一对龙凤胎难道就是我
      们,我们本是兄妹?……可那是翠浓和你的孩子,这怎么可能?难道我竟是你生
      的?难道你竟是我的父亲?" 傅红雪呆呆地站在荒道中央,任风沙掠过自己已满
      是泪水的脸庞。

      叶开也已落泪:" 这怎么可能?那你又是谁?难道你竟生了你自己?难道你
      竟是你自己的父亲?" 傅红雪的全身都在颤抖,他仰头向天,仰天长呼,双拳紧
      攥在空中——" 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网络惊魂记》之— 幻象恶魔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网络惊魂记》之——

      幻象恶魔

      原著:查羽龙

      一噩梦

      太阳沉沉地跌进了山谷,云彩像是被一抹划过天际的火焰燃成彤红彤红的颜
      色。

      珍珍靠坐在" 梦幻广场" 一侧的长椅里,仰起头,用一种惬意的眼神望着渐
      渐弥散的晚霞,任思绪随晚风一起飘飞。

      她喜欢傍晚的" 梦幻天地" ,更喜欢这种一个人临风独坐的感觉。

      空气里混和着浓郁的草香,日落西山后的" 梦幻广场" ,光线开始变得迷离
      而暗淡。

      ……

      没有人知道那辆小轮车是什么时间出现的,珍珍留意到的时候,它已经在广
      场上的人流中穿梭往来了几次。

      骑小轮车的是个瘦弱的小孩子。

      珍珍目光在天边。

      小孩子的目光却一直在珍珍身上。

      一个岁数很小的男孩,一辆已很旧了的小轮车。

      ……

      珍珍的视线原本是向着夕阳的,原本不该留意到广场上有这样一个小孩子。
      但那小孩子实在太古怪了……

      小轮车在动。

      男孩的头半转着,他这样注视长椅中的珍珍,很久了。

      他的目光很冷,冷得像冰。那目光虽然偶尔被路边的行人用身影打断,但断
      续透过来,还是很快就激起了珍珍身上一种异样的反应。

      珍珍望向夕阳的视线收拢回来的,视线垂下,就已看到了远处那双不一样的
      眼睛。

      瞳人中有光,灰色的光,是种死一样的灰色。一双灰灰的眼睛,仿佛空洞,
      仿佛深远。

      珍珍就愣住。

      ——那真的是小孩子的眼睛么?小孩子的眼睛里怎么可能是这样的颜色?

      珍珍还从未见到过这样一双眼睛,这瞬间,她的心陡地一颤。

      小轮车上的男孩一直慢慢踩动着踏板。目光始终凝视着她的脸。

      车子愈骑愈远,穿过一道道匆匆的人流……

      小孩子在看她,她的视线也忍不住被小孩子的眼神牵动。对视中,两种目光
      缓缓交织,这时候小孩子的眼睛里似乎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小轮车忽然在广场中斜斜地停下了。

      小孩子侧跨在车座上,身子转过大半,仍朝向长椅这方。

      也许是车子停得太远,也许是黄昏的光线正在变暗,小孩子的脸上像是隔着
      层轻雾,看上去有些朦朦胧胧的。只有那目光……

      没有人知道那男孩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看着一个人。连珍珍自己也不知道。

      " 珍珍!" 珍珍的脖子突然被人亲昵地搂住。她的头微侧过来,就看到了一
      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

      女孩子搂着她的时候,就好像是蜜蜂扑在了花蕊里。

      ——女孩子的名字就叫蜜蜂。

      蜜蜂在珍珍身边出现的时候,总是一种异常美艳性感的样子,今天也当然不
      会例外。她的头发高高地束起,脸上施了重重的脂粉。她穿的是那种很低胸的晚
      装裙,上半身被裙装紧紧裹着,纤细的身材玲珑凸现。

      " 梦幻天地" 里的俊男靓女虽然很常见。不过通常很少有人会把自己打扮得
      这样招摇。

      珍珍倒是一直很喜欢蜜蜂这种造型。她总觉得,人们在" 梦幻天地" 里的打
      扮多数是在反映一种心情上的期望,蜜蜂也许本就是个在期望飞扬跳脱的女孩子。

      " 嗨!我跟他们打了赌的,我猜你一定会在这里……" 蜜蜂说话时的声音仿
      佛也特别的响,引来广场上不少人回眸。

      " 大小姐,下手轻一点行不行呵,快被你搞得喘不上气来了。" 珍珍抱怨着。

      " 看什么么呢?好像很专心的样子。" 蜜蜂的脸贴过来,笑问道。

      " 一个小孩子,广场上有个好怪的小孩子。" " 小孩子?哪里呵?" 蜜蜂扬
      起头,有些好奇。

      " 前面……咦?——" 珍珍的视线引领着蜜蜂的目光游向广场深处。这一刻,
      她于是发现了一件极奇怪的事——对面的小孩子忽地不见了。

      小轮车分明就停在那地方。她的视线只偏开了极短暂一瞬,为什么那地方现
      在却是一片空荡。没有小轮车,没有小孩子,什么也没有。

      川流的行人走过广场边的甬路。

      珍珍就愣住。

      不知从哪里吹来阵轻风,凉凉地打在肌肤上。这刹那,心底陡地冲起一股莫
      名的寒意,寒意很快弥漫到四肢,她机凌凌地打了个冷战。

      " 哪里有呵?眼花了吧。" 蜜蜂耸耸肩头,做了个很俏皮的鬼脸。

      真的是眼花了?

      当然不是真的,但——" 才不是呢。刚才明明……算了。" 珍珍想辩驳,话
      到口边又收住。

      蜜蜂搂在珍珍脖子上的胳膊在不停地晃动着:" 嘻,神经兮兮的。飞猫他们
      说你早早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准又是要看那倒霉的太阳下山。" " 你呢?那么
      清闲,不用去勾引帅哥了么?" " 喂,别把人家说得那么不堪好吧。" 蜜蜂的胳
      膊一下松开了,伸手在珍珍的头顶心拍了一下," 还是好姐妹呢……" 她绕过长
      椅,挤坐在珍珍身边:" 像你这样整天坐着看太阳,太阳很好看么?" " 好看呵。
      " " 嗤,才怪。" 蜜蜂的嘴故意撇动了一下。

      " 你又没看过,怎么会知道。" " 不和你说这个了。" 蜜蜂忽又站起身,然
      后伸手去拉长椅中的珍珍," 珍珍,去跳舞啦。" " 跳舞?怎么,我又不是男生,
      怎么作你的舞伴?" " 不是啦。飞猫他们那边都是男生,一个女生也没有,好无
      聊呵。" 蜜蜂的语气像在央告,也像在撒娇," 珍珍,走啦……" " 不会是那几
      个男生不肯陪你玩,才想到来找我。" " 算你猜到了好啦。" 蜜蜂有些不好意思,
      " 珍珍,走啦。" 对于蜜蜂的邀请,珍珍一向不太会真的拒绝。这也许因为和蜜
      蜂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也总很容易排遣掉那些忧郁与落寞的心情。

      珍珍被蜜蜂拖着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然而这一刻,珍珍身子的侧后方恍
      惚间却又有了一种光芒。冰一样寒冷的光芒。光芒刺在身上,浑身就有说不出的
      不自在。她霍地回头————不祥的感觉油然升起。

      又有风吹过,更凉。

      她又看到了那小轮车。

      小孩子右手扶在车把上,面容板板的,似乎没有太多的表情。

      珍珍便是一愣,她把手从蜜蜂的掌心里抽出来,下意识地揉了揉眼。

      蜜蜂也仿佛愣了一下:" 又看见什么了?珍珍。" " 没什么。" 珍珍冲蜜蜂
      摆摆手," 你先去,我有点事,马上就来。" " 什么呀,你好烦呐。" 蜜蜂的嘴
      噘起。

      " 我真的马上就来,你先过去。" 珍珍推推她,安抚着。

      " 那你快点呵,别让我们等太久。" 蜜蜂很不情愿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一步
      三回头地走开。

      " 知道。马上就……" 珍珍朝她摆摆手,视线再度转向身子侧后。

      小轮车还在那里,这次并没有忽然消失。珍珍朝蜜蜂摆手,小孩子居然也朝
      珍珍摆手。

      周围,并没有其他的人。

      所以珍珍实在莫名其妙。从一开始,她就想不懂,自己到底让那小孩子觉出
      了怎样的不同?那种目光看的为什么一直是她?

      她用右手的食指点着自己的鼻子,投去一种狐疑的眼神:珍珍," 我么?你
      在叫我?" 小孩子似乎是在点头,他抬起的手继而又招了三下。这种示意珍珍终
      究是能明白的,她犹豫了一下,慢慢转过身,脚步竟有些神差鬼使般往前……

      " 梦幻天地" 这种地方,通常是很难见到小孩子的,但不知怎么,从留意到
      这孩子的一刻起,她的注意力似已被那怪怪的小孩子完全吸附住了。

      珍珍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

      ……

      广场尽头的角落,有条不起眼的夹道和一列高高的花墙。

      夹道不是很宽,两侧墙面半腰间突出着一层架子,架顶和四周满都是茂盛的
      紫色藤萝花。

      珍珍这才注意到,花枝掩映的墙角居然有一道门。一道很精致的月亮门。

      她从来没有留心过角落里的那座月亮门。

      怎么回事?

      ——那门?!

      珍珍在" 梦幻天地" 中流连并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会从来没有留心过角落里
      的那座月亮门?她打破头也想不出其中的缘由。

      车轮不紧不慢地轧过路面,样子甚至看上去有些蠢。小轮车好像并不快,但
      转眼间已到了月亮门的边上。

      小孩子慢慢回头,幽深怪异的眼神斜斜地望向珍珍,仿佛是等着珍珍跟上前
      去。

      天色显得更暗。一层黄昏的雾气慢慢荡起,很淡……

      珍珍皱了皱眉。

      那小孩子是谁?那小孩打算带她到哪里?

      珍珍猜不到答案。

      小轮车又动了。只一拐把,已飘入门中。

      雪白的照壁兀立着,轻巧地遮住了月亮门那一面的世界。

      小孩子走,珍珍也只有走。一股很盛的好奇心冲上来,驱动了她的脚步。

      ……

      转过照壁后,月亮门里面居然是一个小花园似的世界。

      ——娇嫩的花枝,茂密的矮树,翠绿的草坪,一条小径蜿蜒前行。

      花园很陌生,这地方珍珍从未来过。这样曼妙的去处,为什么会从未来过?

      这?是什么地方?

      珍珍的脚步不自觉地放得很慢。踏上那小径,她的目光一直在四下打量。那
      个神秘的小孩子,这时竟又失去了踪迹。

      ——这是一个恶作剧式的捉弄吗?

      珍珍的心不知为什么开始" 怦怦" 在跳。她一步一步地往前,不远的距离外,
      越过一段低矮的树墙,她忽然看见了那男孩的小轮车。

      花园的最里面是座小木楼,有些旧,但很别致。

      正面的楼门外是四级木制的台阶,小轮车就靠倒在台阶旁。

      没有那小孩子。

      小孩子已在这木楼中?

      可是这里又怎会有这样一座木楼?

      小孩子显然就是要珍珍跟来这里。珍珍已经来了,她于是想要知道这木楼中
      是否真的有什么不同?

      天色就快完全黑下来了。

      木楼的窗紧闭着,却透出些昏黄的灯光。

      珍珍慢慢走上去,轻轻拍打起门上的铜环:" 喂!……小弟弟,你在么?"
      " 喂!……这是哪里?" 没有人回应,一点声音都没有。珍珍用手试试转动门把,
      轻轻一推——厚实的木门居然" 吱" 地开了。

      木门后面是宽敞的门厅,黯淡的灯火虽亮着,里面却没有丝毫的生气。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整个门厅里空空荡荡,四壁光秃秃的,很多的地方都露着墙体的本色,那些
      地方看上去原本该是一些漂亮的装饰,不过显然很久以前就被人拆去了。

      难道这里只是一个被废弃的布景?难道小孩子并没有真的待在这里?

      珍珍的心在发紧,她忽然觉得这四周的墙缝里不知怎么,恍惚有种令人恐惧
      的压力。

      但这里明明有灯火。没有人,又怎会有灯火?

      ——灯光是从里面的一间屋子透出的,那间屋子就在珍珍迎面的位置上。

      珍珍一步步踏进门厅,脚踩在地板上,灰褐色的地板发出轻微的" 咔咔" 声
      响。那声响让珍珍的发根有些发麻。

      她轻咳了一声,壮壮胆色,又一次怯生生地呼唤:" 有人吗?" 还是没有回
      应。

      屋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

      屋里有人,真的有人。

      就在屋门打开的一刹那,珍珍已经看到了门边的那个人。

      人不是站在地上的,而是吊在房顶上。那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那不过
      是一具充满着恐怖的尸体。很粗很韧的带子,一头的圈套挂在房顶的钩子上,另
      一头却紧紧地套住了尸体的脖子,带子一直嵌进脖子下面的肉里,嵌得很深。

      " 啊!——" 珍珍失声惊叫,止不住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倚住侧面的墙壁,
      才勉强站定。她的心,猛地弹起来,重重地撞上胸口,几乎要把胸口冲破。

      她贴着墙,把身子努力向外移,身子已有些不听使唤。她散乱的视线无意中
      扫上吊尸的脸,那张脸已在挣扎中扭曲变形,瞳孔向上翻起,白多黑少的眼珠朝
      外努出来很多。嘴大张着,舌头长长地吐在外面,嘴唇已因为失去血色而变得惨
      白。

      她忽然发现,那吊尸的脸竟和自己很像。

      真的好像!

      她强自抑制着惊魂窜动的心神,把散乱的视线收拢起来,定睛看过去。

      " 啊!——" 这一看,她再次忍不住失声惊叫。

      那屋子里居然并不止这一具吊尸。

      屋子好大,屋里的房顶上零乱地散布着许多的钩子,每一只钩子上都结着一
      条很粗很韧的带子,每一条带子下,都吊着一具惨不忍睹的吊尸。

      之后珍珍就看到了一个更奇怪,更令她无比惊惧的现象。

      ——这里每一具吊尸都很相似,每一具吊尸竟都和珍珍自己的形象如出一辙。

      有谁见到过自己被吊起的惨状?有谁见到过这么多的自己一起被吊起的惨状?

      如果有人见过,那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珍珍的头好晕,腿好软,眼前这意料不到的景象险些立刻让她摔倒。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谁?他究竟又要做什么?

      珍珍重重地喘息,脸色已变的刹白。这时候,屋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害怕了吗,小姐姐?" 声音很慢,也很温和,但钻进珍珍的耳朵,就是一种从未
      遭遇的狰狞。她终于又见到了那个迷一样的小孩子,又见到了那充满诡异的眼神。

      珍珍的目光迎上那眼神的瞬间,她的发根忍不住竖直起来,她已经叫不出声
      了。

      那真的是一个稚嫩孩子的眼神。

      小孩子慢慢在往前走,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

      珍珍终于很近地看到了那小孩子的脸。那张漠然的脸上现在终于绽出了几分
      笑容,却是一种被诡异恶毒笼罩得如此邪恶的笑容。

      珍珍的身体此时已被这极度的恐惧压迫得快要虚脱:" 你……你到底是……?
      " 小孩子一步一步地逼近,眼神更邪," 没关系,小姐姐,你很快就不会再害怕
      了。死人,是绝对不知道害怕的。" 小孩子手中就拿着一条很粗很韧的带子,珍
      珍心胆欲裂。这,绝不可能是一个稚嫩的孩子。

      " 不……不要!" 猛然间,不知是从哪里冲出来的能量,飞速灌进她的四肢,
      她的身体陡地站直,转回头,发狂般奔向大门。

      大门很近,而且并没有关严。

      珍珍奔过去,门就被打开。她如同受足惊吓与伤害的小鸟脱出囚笼那样,一
      下就闯出去。

      照壁与月亮门离这木楼并不很远,那距离只几步就可以跑得到。珍珍几乎是
      在发疯一般地跑,她知道,只有跑出那月亮门,跑回那边" 梦幻广场" 的人流中,
      恶魔才不会再威胁她的安全。

      她终于跑到了。终于不顾一切地从那月亮门中冲了出来。就在这一瞬,她脸
      上的表情突然僵硬。扑面而来一种连想也不曾想过的情景。

      月亮门的那面并不是" 梦幻广场" 熙熙攘攘的人群。

      月亮门那面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也没有广场。眼前仍是一条在花丛矮树
      间蜿蜒向前的小径。

      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匆忙间跑错了方向?

      小径虽曲折,但只有一个方向。怎么会错?

      眼花了?

      绝对没有。

      珍珍的嘴张大,再张大。她终于明白什么叫" 见鬼了".她想转身往回,却已
      不可能。背后沉重而恐怖的压力正一点点迫近,她只有继续向前。

      小径那一端的尽头也不远。那一端的尽头有一模一样的照壁和月亮门。

      是不是前面才是真正的出路?

      珍珍再狂奔,冲过第二道月亮门。

      她马上知道自己又错了。第二道月亮门那面,其实仍是如出一辙的景象。

      ——花丛、树墙、照壁、月亮门。

      为什么会是这样?

      她的腿一软,踉跄着又闯出几步,还是重重地仆倒在地。

      背后有狞笑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

      珍珍的身体却如同被一团混沌粘稠的空气黏住了。任她怎样挣扎,也再无法
      移动一丝一毫。

      她终于已感到那条很粗很韧的带子缠上了自己的脖子。想再出声高喊,带子
      已收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拼命挣扎,浑身的精力像决堤的水,沿着勒入肌
      肤的带子的倾泻而出。

      珍珍的眼前一黑,她完全绝望了。

      ……

      二惊魂

      悠扬的音乐。

      绚美的灯光。

      轻松的舞步。

      幸福的人。

      ……

      这是一个月中" 梦幻天地" 里最盛大的舞会。

      这也是生活在拟真网络间的年轻人最开心的节日。

      很长时间了,蜜蜂一直在舞场边的甬路上来回地徘徊。时而望望场内,时而
      望望场外,时而做一个芭蕾式的大跳,时而转个华尔兹的圆圈。

      几个男生在她周围,就这么看着,很随意,也很无聊。

      " 蜜蜂!" 飞猫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你能不能闲下来一会儿,你那样跑来
      跳去的,弄得我们几个眼都晕了。" 蜜蜂很不情愿地站了下来:" 到底还得等多
      久呵,这个死珍珍,害死人了。" " 我早说过你们这些女生没一个讲话有准谱的。
      " 飞猫的语气透着些不忿。

      " 才不是呢。" 蜜蜂的嘴噘得老高。

      " 不是什么?反正大家在这里等了很久了,这总是事实。" " 就不是。" 蜜
      蜂冲着飞猫" 哼" 了一声," 珍珍不是那种说了不算的人!" " 那她怎么到现在
      都没露面?" " 她……" 这个问题蜜蜂也实在解释不了," 她一定真的有事去了,
      不然一定不会的。" " 有事也总可以打了招呼再走吧。" " 反正……反正珍珍不
      是你们说的那样没信誉的人!" 蜜蜂仍在奋力辩解。

      " 算了,算了。你们也真是的,这种事有什么好打嘴架的。" 大话王忍不住
      在一边解劝," 等了这么久了,不如再去找找她,让她快着点。" " 也不是为别
      的,我就是横竖瞧不上女生耍大牌的脾气。" 飞猫的眼皮朝上翻动了一下。

      " 耶!——" 蜜蜂伸出舌头朝飞猫丢去一个怪脸," 大话王说的对,珍珍肯
      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我们找个人再去叫她一次好了。" " 没意见。那就你去好
      了。" 飞猫接道。

      " 为什么?我是女生哎!" " 女生怎么了?有特权吗?" " 你这人怎么这样。
      再说了,外面天都黑了,我自己不行,得找个人陪我。" " 小姐!算我们服了你
      了。" 飞猫拉着脸,转头对一旁道," 情圣,你陪他。" " 我?" 情圣这会儿站
      得很高,伸长着脖子眺望着舞场中央,身子随着节奏一起一伏地晃动着。忽听飞
      猫叫他,不由得一顿,微塌下腰应道," 为什么又是我?" " 你那么招女生追捧,
      你不去谁去?" 侠客在一边凑趣道。

      " 你们就毁我吧!" 他从高处轻轻纵下来," 没的说,我得拉个垫背的,大
      话王,一起去!" 大话王有些无奈地晃了晃头:" 这真叫搬石头砸自己脚。行!
      谁让主意是我出的。" " 好,好。快走,快走!" 蜜蜂笑叫起来,活像是只摘足
      了花蜜的真正蜜蜂,连" 嗡嗡" 声都满是欢快。

      ……

      外面的天空早已笼罩起夜幕。

      太阳下山后,穹庐中撒满了点点闪烁的星斗。

      " 梦幻广场" 上的人少多了。

      蜜蜂他们再走到广场边的长椅时,周围已经显得有些空空荡荡的。

      长椅附近并没有珍珍的影子。

      " 珍珍!珍珍!你还在这儿吗?" 蜜蜂放开喉咙叫了几声,却没有回应。

      " 让飞猫说中了吧,你们女生可真是没谱。" 情圣在抱怨," 说不定她已经
      从网络中下线了,哪儿还找得到?" " 哼,哪会!" 蜜蜂白了情圣一眼,转头向
      大话王," 珍珍肯定不会那么说了不算,是吧。" 大话王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
      个小黑匣子:" 唉,别争了,吵得我脑袋都大了。还是让我看看吧,这珍珍到底
      是怎么会事?" 他说着,抬手旋动起小黑匣子上的一个旋钮。

      " 你干什么?这是什么东西?" 蜜蜂有点儿好奇。

      " 宝贝东西。" 大话王道," 我从表哥哪里借的IP搜索仪,要是珍珍没下线,
      等我输入她的IP特征值,就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了。" " 哇噻!好棒!大话王,你
      真伟大。" 蜜蜂忽然伸手扶住大话王的肩膀,原地蹦了两下," 对了,我差点忘
      了你是我们的网络技术专家了。你快点,说不定这次找到珍珍的时候会吓她一跳。
      " " 嗤!" 情圣颇有些不屑。

      嘀!嘀嘀!

      小黑匣子居然很快真的有了反应。

      " 喂!大话王,珍珍是不是还在?" 蜜蜂显然迫不及待。

      " 还在。" 大话王点了点头。

      " 嗳,臭情圣,我说珍珍肯定不会悄悄溜走吧。快看看她在哪儿?" " 可是
      ……可是……" 大话王忽然连说了两个" 可是" ,他的眼盯在小黑匣子上,神情
      有点儿古怪。

      " 行啦,你也别卖关子了。又看到什么了?" 情圣仿佛很是没好气。

      " 珍珍明明还挂在线上呵,可是,怎么会在那边?那边什么也没有呵?" 大
      话王抬起头,信号指向的一面是一排高高的花墙。

      " 那是' 梦幻天地' 的界墙了,那边根本什么也没有么。" 情圣的视线也随
      着转过去," 你那破仪器到底灵不灵呵。" " 灵的,我看一定灵的。不如过去瞧
      瞧?瞧瞧就知道了。" 蜜蜂从侧面跳出来招呼。她在招呼什么事的时候,周围的
      男生一向很难说不!

      ——" 梦幻天地" 的世界里,每一处动人场景都是和外界完全隔绝的。除了
      那有限的几条进出通道,最外层的四周都会被一道不可逾越的严密界线包裹起来。

      ——这道紫色藤萝花墙,当然就是" 梦幻广场" 这一侧的界线。

      情圣的眼睛盯在花墙上,他真的看见了一件很让他觉得希奇的事情。

      花墙上不仅爬着好多的花,花墙的角落里还有道月亮门。

      这道门?

      好奇怪!

      " 这里以前有个门么?" 情圣在搔着后脑。

      " 不记得,有个门?没有吧。" 大话王的上牙咬着下嘴唇,视线也落在花墙
      上。" 梦幻天地" 中的每一条通路、每一个出口,就连周围的一花一木、一楼一
      景,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里简直已是他的家。但家里会有连他自己也没
      有见过的门么?怎会可能!

      情圣朝月亮门又走近几步,回过头问," 哎,你看着不觉得这地方今天好像
      神神秘秘的?" " 神经过敏,不过是道门吧,别处又不是没有。" 蜜蜂的样子倒
      是不以为意," 你们干嘛总想看出什么不妥?" 这事情也许本来的确有些奇怪。

      " 大话王,你是说珍珍在这里面?" 情圣的眼里是狐疑的神色," 可这地方
      怎么突然就有了个门?谁猜得到这门过去是哪儿?" " 干嘛要用猜的,不就在前
      面么?亲眼过去看看岂不更简单?" 大话王的脚步已挪到了月亮门边,他的好奇
      心也一向很强," 走吧,你们去不去?" " 真的要进去呵?我看今天就算了吧,
      天都黑了。" 蜜蜂望了望门后的那照壁,眉头忍不住皱动了一下,有些犹豫:"
      要不回去叫飞猫他们一起去?" " 你们女生也真够婆婆妈妈的。要不你回去叫吧,
      我们先去看看。" 情圣开始抱怨。

      " 我……" 蜜蜂的脚步向舞场那边迈了一步,又转回," 不,我也和你们一
      起去。才不放心让你们两个去找珍珍呢。" " 大小姐,你真跟着来呀,当心里面
      有鬼吓哭你呀。" 情圣呲着一口白牙,冲蜜蜂摆了个怪相。

      " 你别真吓着她。" 大话王说着,已经施施然地走进门去,声音的后一半从
      门里传出来," 否则你可有得好日子过了。" " 哎……" 情圣愣了一下,也追进
      去," 大话王!等等……" 月亮门这边只剩下蜜蜂一人:" 你们男生怎么能这样!
      " 她已来不及细想,只好硬起头皮跟着绕过照壁。

      ……

      ——照壁后是一片花园。小径从月亮门外的照壁前蜿蜒前行,曲曲折折弯入
      葱翠深处。

      天色很黑了,门那边的世界一眼无法望到尽头。

      这?是什么地方?

      周围并不是暗,小径两边隔不远就有盏路灯,仿佛是引着进来这里的人们继
      续走向远方。

      " 这地方通哪儿?" 蜜蜂的心里毕竟有些打鼓。

      " 天知道。" 情圣的脚步走得很快。

      走出不远,大话王忽然抬手一指:" 看那边,好像有东西……" 低矮的树墙
      裹胁着小径一直往前,远处那边有一丛闪烁的灯火。灯火阑珊的地方有什么?

      蜜蜂也好奇地把视线放远:" 咦?瞧这边,这边也有!" 此刻,走在前面一
      些的情圣脚步却忽然停了。

      然后大话王和蜜蜂就也是一愣,几步以外的小径竟分了岔。

      一道半人多高的矮树墙横截在小径的尽头,把小径一左一右地压向两边。两
      边岔路向前延伸,深处有如出一辙的灯火。

      大话王皱了皱眉:" 两面好像是都有东西……" " 怎么办?大话王,先走哪
      边?" 蜜蜂透着有些紧张。

      大话王站在原地,左右看看,沉吟了片刻才朝情圣道:" 也看不出这两边有
      什么区别。我看不如这样,我走右边,你和蜜蜂走左边,走到头看看有什么东西,
      然后回这里碰头再说。" " 分开走?我带着她?" 情圣[ 瞥了蜜蜂一眼。

      " 谁要你带。" 蜜蜂装做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只是顾着四周,她的心里很不
      舒服," 不好一起走么?大话王,我怎么总觉得这地方有点儿……" 大话王在右
      边的小径中走出了几步,在前面不远处回过头:" 有什么?。" " 有点儿……那
      个。" 蜜蜂回答的声音小得可怜。

      不远处的树丛更密,灯影在枝桠的掩映下,变得仿佛更加缥缈。

      " 哪个?行了吧。" 情圣看了一眼蜜蜂," 怕成这样子,我看你还是自己先
      回去吧。" " 我偏不。" 蜜蜂的确就是有点儿怕。三年来,这已是他第一千零三
      次踏进" 梦幻天地" ,但她似乎也只有承认,从没有像今天的感觉这样邪门。

      ——珍珍在做什么?怎会突然跑到这样一个邪门的地方来?

      蜜蜂实在搞不懂。

      这无论如何不像是个简单的花园,本应无限幽静柔美的空间里,却似漂浮着
      一种异常神秘的气息……

      " 喂!珍珍是不是真在这鬼地方?" 情圣向着大话王的背影问。

      大话王没有回答,径自往前走出很远,像是笃定情圣不会不相信他的判断。

      " 嗤,你们女生可也真是怪。" 后面这句话情圣是说给蜜蜂听的,但蜜蜂似
      乎并不买他的账。

      这月亮门后的园子怎么看都像是有些古怪,不是么?

      或许,愈是渗透着古怪的地方,才愈能激发人内心的好奇。

      ……情圣的步子走得真快,几乎转眼间已经到了小径的尽头。

      小径的周围到处是矮树和花枝,风吹过,恍惚中有影子在摇……

      曲折的小径再没有分岔,尽头居然是一个小花园似的世界。

      ——娇嫩的花枝,茂密的矮树,翠绿的草坪。

      小轮车靠倒在台阶旁那是四级木制的台阶,台阶上是一座很别致的小木楼。

      小轮车?

      小孩子的小轮车?

      蜜蜂的心里禁不住打了个突?

      一种怪怪的感觉油然爬上来。

      这里怎会有这样一座木楼?

      ——珍珍难道真是来了这里?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又有什么?

      蜜蜂猜不出。

      情圣的脚步仿佛也不自觉地放得很慢。从绕出那小径,他的目光一直在四下
      打量。

      木楼有窗。

      窗是紧闭着的,却也透出些昏黄的灯光。

      情圣慢慢走上去,轻轻拍打起门上的铜环:" 喂!……有人么?" " 珍珍!
      珍珍!你在这里么?" 蜜蜂也跟在一旁轻叫。

      珍珍如果在,是否一定会惊讶着闯出楼门?

      但珍珍却没有出来。

      这里没有人。

      没有人回应,一点声音都没有。

      情圣用手试试转动门把,轻轻一推——厚实的木门居然" 吱" 地开了。

      木门后面是宽敞的门厅,黯淡的灯火虽亮着,里面却没有丝毫的生气。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

      整个门厅里空空荡荡,四壁光秃秃的,很多的地方都露着墙体的本色,那些
      地方看上去原本该是一些漂亮的装饰,不过显然很久以前就被人拆去了。

      是谁遗留下这样一个残破的木楼,又怎会把这片毫无意义的景致链接到" 梦
      幻广场" 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这里明明有灯火。没有人,又怎会有灯火?

      ——灯光是从里面的一间屋子透出的,那间屋子就在蜜蜂迎面的位置上。

      蜜蜂的心在发紧,她忽然觉得这四周的墙缝里不知怎么,恍惚有种令人恐惧
      的压力。

      她甚至想转头逃离这充满着诡异的地方,但情圣在她身畔,她偏偏不想让情
      圣看她的笑话。情圣此刻已经缓步走进了楼中。

      蜜蜂也仿佛被什么力量驱使着,一步步踏进门厅,脚踩在地板上,灰褐色的
      地板发出轻微的" 咔咔" 声响。那声响让她的发根也有些发麻。

      她轻咳了一声,壮壮胆色,又一次怯生生地呼唤:" 珍珍,你在吗?" 还是
      没有回应。

      屋门是虚掩着的,情圣走在前面,他的手一推,门就开了。

      屋里有人,真的有人。

      就在屋门打开的一刹那,蜜蜂就已经看到了门边的那个人。

      人不是站在地上的,而是吊在房顶上。那其实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那不过
      是一具充满着恐怖的尸体。很粗很韧的带子,一头的圈套挂在房顶的钩子上,另
      一头却紧紧地套住了尸体的脖子,带子一直嵌进脖子下面的肉里,嵌得很深。

      " 啊!——" 蜜蜂失声惊叫,眼前一黑,脚踩在自己的长裙角上,身子踉跄
      了一下,险些就仆倒在那吊尸的脚下。

      而同一刻,情圣似乎也立即被惊呆了。

      蜜蜂散乱的视线无意中扫上吊尸的脸,那张脸已在挣扎中扭曲变形,瞳孔向
      上翻起,白多黑少的眼珠朝外努出来很多。嘴大张着,舌头长长地吐在外面,嘴
      唇已因为失去血色而变得惨白。

      " 珍珍!" 她脱口呼出了那个名字。那个熟悉的名字现在似乎只能让她觉得
      一种由衷的恐怖。

      ——那吊尸竟就是珍珍。

      真的就是珍珍!

      蜜蜂下意识地闭紧了双眼,她实在不敢承受不了眼前的惨景。

      情圣的步子在一点一点地往后退,但蜜蜂的双脚竟像焊在了地板上,一动也
      不能动。她也许只有把眼睛紧紧闭起,她本打算在暗中发誓,绝不再向那地狱一
      样的情景望上一眼……

      只是,她却忍不住。

      " 啊!——" 蜜蜂的眼终于偷偷张开了一线,定睛看过去。这一次,她惊叫
      的声音马上变了调。

      那屋子里居然并不止这一具吊尸。

      屋子好大,屋里的房顶上零乱地散布着许多的钩子,每一只钩子上都结着一
      条很粗很韧的带子,每一条带子下,都吊着一具惨不忍睹的吊尸。

      之后蜜蜂也看到了那个更奇怪,更令她无比惊惧的现象。

      ——这里每一具吊尸都很像珍珍。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珍珍被吊在一起?

      怎么可能?

      这是谁的恶作剧?

      蜜蜂终于就跌倒了,她毕竟还从未见过眼前这样恐怖的惨状。

      这当然不是恶作剧。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必须赶紧爬起来。

      也许她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可是她已经清楚地感到了那种恍然间袭
      来的压力。

      ——一种死一样的压力。

      吊尸丛中有一双脚在动。

      不是吊尸的脚,那双脚很小。动作也很慢,很轻。

      只是在蜜蜂的眼里,那就像是一双魔鬼般的脚,带着地狱中才有的狰狞。

      一个小孩子和一双死灰死灰的眼神!

      蜜蜂不敢直视那样的眼神,她的四肢完全软了,连整个身子也瘫软在墙边。
      她想叫,但喉咙像是已经僵硬。

      小孩子慢慢在往前走,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

      蜜蜂终于很近地看到了那小孩子的脸。那张漠然的脸上现在终于绽出了几分
      笑容,却是一种被诡异恶毒笼罩着的笑容。

      蜜蜂的双臂用力撑着地面,身体拼命地收紧,绻起。这时候,她忽然明白珍
      珍是怎么会那样离奇死去的了,她应该已猜到了一切,而这也激发了心底最绝望
      的恐惧。

      只是她仍不明白。

      ——在虚幻的拟真网络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她已亲眼看着,却仍无法相信。

      小孩子一步一步地逼近,一个充斥着邪恶的声音飘过来:" 小哥哥、小姐姐,
      你们的好奇心太大了。" 小孩子手中就拿着一条很粗很韧的带子," 我教一个永
      远打消好奇心的办法给你们,好不好?"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途径可以永远泯灭
      人的好奇心。

      也许只有一个办法最直接。

      情圣不会不明白那是什么?不知为什么,他一样不能站得很稳。

      蜜蜂当然马上也已想到了这个办法,于是她的胆像是已猛地碎成了齑粉。她
      感觉到自己就要昏倒了。她当然知道这时如果昏倒将意味着什么?只是有时候,
      人如果想昏倒,是很难有什么力量可以抑制的。

      " 蜜蜂!快跑!" 情圣陡地回过头,向着蜜蜂惊声大叫,他大概终于意识到
      他们遭遇到了一种什么样的恐怖。

      失魂落魄般的蜜蜂被这叫声激得一呆,这瞬间,她的身体里仿佛一下注入了
      一针强心剂,腿竟能强自支撑着站了起来,于是她又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看到
      了小孩子死一样灰色的眼。

      小孩子的眼里放射出一种残忍的凶光。

      蜜蜂实在抵受不住这样的凶光注视,拔脚想跑,那身美丽的长裙子却偏在这
      时兜住了她的脚,一步迈出去,蜜蜂已重重地跌在地上。

      大门很近,而且明明并没有关严。

      她想爬出门去,但手脚借不上一点劲。

      背后的狞笑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

      那条很粗很韧的带子仿佛也一样地缠上了蜜蜂的脖子,带子收紧,这一次蜜
      蜂再喊不出声音,她很快已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生命的最后时刻么?

      ——珍珍是否也刚刚同样经历了这样的一切?

      ——为什么?

      蜜蜂绝对不甘心这样,可是她已再没有任何办法改变这样的现实。她也许会
      后悔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个到处只有幻象的拟真网络上,可是任何后悔显然都
      太迟了。

      她的眼前终于一黑。

      ……

      黑暗中,蜜蜂居然并没有失去知觉。她忽然觉得自己已躺在了一个很舒适平
      整的地方。

      周围竟有了光。

      这又是到了哪里?

      她聚敛着已几乎因惊恐而四散的心魂,举目打量。

      这里当然是她的家。她在现实社会里最温暖安全的家。

      ——一套完整的网络虚拟现实系统被密密的各种缆线敷结在蜜蜂身上,设备
      依然是在工作着的,几只精巧的传感器指示灯,仍在交替闪亮着。只是那条插在
      " 梦幻天地" 网络接口上的主信息传输缆,不知怎么已从插口中脱落下来。

      掉线了?

      难道刚才那惊魂的一幕只是网络中虚拟的幻象?

      但直到现在,蜜蜂仍觉得有窒息的感受,这种感受真的存在,绝不是虚拟的。
      她想欠身坐起,却被一样东西狠狠地勒着脖子,拉倒在靠椅中。那东西勒进肉里
      很深,险些又让她无法喘息,就像……

      蜜蜂低下头,抬手把勒在脖子里的东西拉起一些,眼睛里陡地发出一种惊骇
      异常的眼光。她看到了一条带子,一条很粗很韧的带子,就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缠得紧紧的。

      那是一条主电源线,平时启动网络虚拟现实系统时,通常只会把它垂放在地
      上,绝没有可能把它绕进脖子中。

      是谁?是谁在这样做?

      真的会是那个网络中的恶魔?

      恐怖的恶魔是不是在虚拟的网络中也一样可以取人性命?

      难道——刚才只不过因为掉线的巧合,才让蜜蜂摆脱出那恶魔制造的梦魇?

      网络的场景本就是虚拟的,这又怎么可能。

      蜜蜂的全身已被冷汗浸得精湿,她呆呆的眼神注视着脖子中垂下的电缆线,
      突然狠命地把它撕扯下来,接着是所有那些紧裹在身上的网络虚拟现实装备。她
      发疯般地撕扯着身上的一切东西,然后把这一切统统掷在地上,掷得远远的。

      是不是只有这样,她才能真的从心底里摆脱那个恶魔?蜜蜂不知道。

      她失声恸哭。

      她的视线又一次触到了那条很粗很韧的电缆线。电缆线和那条从网络接口中
      拔落的主信息缆交缠着,远处的盘曲在角落里,犹如两条正在争斗嘶咬的毒蛇。

      蜜蜂看着看着,眼神里忽然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精光。她猛然用手蒙住双眼,
      歇斯底里般仰天尖叫:" 啊!——"

      三绝境

      滴——滴滴——身旁的ICQ 传呼器突然急促地响了。

      " 蜜蜂!蜜蜂!你还在吗?你在哪里?" " 呜呜……" 蜜蜂的回答里只有哭
      声。哭声很大,把传呼器对面的男生弄得有些发懵。

      传呼器对面的男生是飞猫:" 是蜜蜂么?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下线了?" "
      呜呜……" 蜜蜂仍答不出一句话,只剩下恐惧中的哭泣与战抖。

      " 怎么啦?一下子哭成这个样子?" 飞猫被弄得莫名其妙的," 喂,你别哭
      了,说句话好不好?我们这里看不到你。你是不是已经下线了?" " 我……我…
      …" " 是不是那两个家伙又怎么惹了你了?你们这些女生呵。唉!" 飞猫在传呼
      器对面叹了口气," 一丁点的事情也可以哭得昏天黑地的。" " 不……不是!"
      蜜蜂突然扬声辩解,也许是哭泣的缘故,声音有些变调。

      " 那是怎么啦?" 飞猫在很大声地问," 大话王和情圣呢?" " 我……我不
      知道。" 蜜蜂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大话王和情圣是否也已遭遇了同样的绝境?她不敢想像。那小孩子死灰色的
      眼神到现在还在眼前浮现着,惊吓后的蜜蜂几乎又要晕倒。

      " 喂?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飞猫的语气里带了些不满," 大小姐,没事就
      早些回来吧,我们都等很久了。要不要我们再过来找你们呵?" " 不要!不要!
      " 蜜蜂陡地爆发出一种撕心裂腹搬的叫喊,她的眼神中惊惧的光芒随之大炽,"
      我一辈子不要再去了!" " ……?!什么跟什么嘛?" 飞猫愣了一下,蜜蜂的呼
      号让他听得云里雾里的," 蜜蜂,你没事吧?找到珍珍了?" " 珍珍……" 她霍
      地用两臂抱紧了头,连声音也在发颤," 太可怕了!" 传呼器对面半天没有了声
      音。蜜蜂平时虽有些闹,不过情绪从不至于激动成眼下这个样子,飞猫此刻大概
      已感觉出了不对劲:" 蜜蜂!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 飞猫,我好怕呀!你能来
      我这儿一下么?你快点来我这儿一下呀?" " 蜜蜂!你这会儿在哪儿?在家么?
      " 飞猫的声音显然立刻严肃了许多。他并不笨,蜜蜂这样异乎寻常的举动已至少
      可以令他明白一个问题——一定真的出事了!

      蜜蜂继续在哭。

      " 我知道了!等我呵。马上就下线过去。你待在家里别动,不要离开呵。"
      飞猫飞一样地动作了。他还猜不到问题的真相,只是他隐隐觉得,那一定是有了
      不小的麻烦。

      或许——是有了天大的麻烦!

      飞猫住的地方离蜜蜂的家很近,他来的时候,蜜蜂还在号啕地大哭,情绪依
      然没有稳定下来。

      蜜蜂独自在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给飞猫开的门,只知道好象是一上
      来就迎面扑进了飞猫的怀里,哭声放得更响。

      这种情形倒着实把飞猫狠狠地吓了一跳:" 哎,蜜蜂!哎,哎,蜜蜂!发生
      了什么事?" "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蜜蜂没有回答,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叨
      念着同一句话。

      飞猫很少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有些不知所措。

      滴——滴滴——他的ICQ 传呼器这时也忽地响起来了。

      " 飞猫!飞猫!" 这次在传呼器对面的是公爵。

      " 你是不是已经找到她了?" 飞猫应了一声:" 她在家。" " 她没事吧。"
      公爵的问话是一种很关心的口吻。

      " 嗯……" 飞猫侧过头,拍了拍蜜蜂的肩头," 喂!" 蜜蜂仍在恸哭中,泪
      水把飞猫的衣服也沾湿了不少。

      " 飞猫!飞猫!你在听吗?" 传呼器对面的公爵又在叫。

      " 唔,看上去好象没什么事。你们那边呢?怎么样了?" " 还没找到他们,
      可看样子那两个家伙还挂在线上。" " 没用传呼器呼一下看?" " 呼过了,一点
      消息也没有,他们刚才两个没和蜜蜂在一起么?" " 不知道,等我问问。" 飞猫
      把蜜蜂扶进屋中,让她在沙发里坐下。蜜蜂的心跳得异常剧烈,除了止不住的哭
      声,她实在无法说一句话。

      飞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也只有拉一把椅子坐在蜜蜂对面。他想劝慰,却
      不知从何处开口,这种事情,飞猫平生也许是第一次遇到。

      " 咦?" 传呼器对面的公爵忽然很大声地叫了一下," 飞猫,我们碰上了一
      个怪事情。" " 什么?" 飞猫随口问。

      " 这里有个地方,我们怎么好象从没来过?" " 怎么可能,看花眼了吧。'
      梦幻天地' 里有什么地方你会没去过?" " 真的,真的。" 公爵不迭地冲飞猫这
      边道," 侠客在我边上,我们刚交流过,这地方绝对是今天新冒出来的,以前肯
      定没见过。" " 让你们去找找情圣和大话王,你们两个小子又不务正业地跑到什
      么地方去了。" 飞猫的口气里有点儿嗔怪的味道。

      " 真没瞎跑,我们就在' 梦幻广场' 这边。" " 还说不是看花了眼?' 梦幻
      广场' 边上那些地方哪个不是天天见,行了,要是觉着新鲜,就过去看看好了,
      我这儿正乱呢,你们就别瞎搅和。" 飞猫现在的确有些心烦意乱。

      " 哎,飞猫,真是和你说正事呢。我们俩就在花墙前面,你知道这墙上有道
      门么?" " 门,什么门?那花墙是' 梦幻天地' 的外边界,怎么可能有门。" "
      所以呀,很怪了是不是?这会儿我们眼前的花墙上,明明有一道月亮门。" 月亮
      门?

      广场尽头的月亮门?

      蜜蜂像是被锥子扎了一下,猛地哆嗦了一下,她可能一辈子再都不会忘记那
      门里噩梦般的经历。她突然从沙发中跳起来,劈手一把从飞猫手里夺过那只传呼
      器,声嘶力竭地大叫:" 不要进那门!千万别进那门!" 这一招,倒是把飞猫着
      实地吓住了,他木呆呆地仍旧坐在那里,注视着狂呼的蜜蜂,像是在注视着天底
      下最离奇的一件事。

      " 蜜蜂?" 公爵似乎也愣了愣,声音停顿了片刻,再传过来时,变得很是狐
      疑," 你说什么?那门怎么了?" " 鬼!……鬼!……别进那门!" 蜜蜂在一如
      既往地大叫着,仿佛恨不得钻进传呼器里,把公爵一把拉住。

      飞猫的眼里闪过一种惶惑的光芒,他看着蜜蜂,忽然飒地站起身,一把捧住
      蜜蜂的双肩,惊疑的目光直射在蜜蜂的眼瞳中,他立即看到了蜜蜂眼瞳中那类似
      绝望的神色。

      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神色?

      飞猫陡地用力挤压着蜜蜂的肩头,沉声问道:" 蜜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 鬼!……鬼!……别进那门!" 蜜蜂的气力似已将竭尽,她的声音变得愈来
      愈弱,愈来愈小,泪痕却再度沾花了她白皙粉嫩的面庞。

      " 飞猫!蜜蜂干什么?那门到底怎么了?" 传呼器对面的公爵声音渐渐显得
      焦急。

      " 她说,鬼,鬼,别进那门。" 飞猫从蜜蜂手里取下传呼器,慢慢回应。

      传呼器对面的声音嘎然而止,公爵的心神不知是否也被种恐怖的阴云一下笼
      罩。

      蜜蜂再度扑倒在飞猫的怀里重重啜泣起来。

      飞猫右眼的眼角骤地突突开始在跳。

      ……

      大话王终于转过了最后一道矮树墙,终于见到了那个有阑珊灯火的地方。

      那居然是座小木楼。

      " 见鬼。" 大话王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曲折的小径,低声骂了一句," 怎么把
      这里弄得像个迷宫?" 月亮门里的天地真的很像是个迷宫。

      迷宫的深处就是这座小木楼。虽显得有些旧,却仍很别致。

      正面的楼门外是四级木制的台阶,四面的窗都关得很紧,其中的几扇里透射
      出昏黄的灯光。

      大话王站在楼前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慢慢沿那台阶往上走。

      这是一个网上人的家么?

      真的有人可以在拟真网络上建造这样的一个家?

      珍珍呢?

      她会不会也是因为好奇才跑来这里。

      大话王摆弄着手掌中的IP搜索仪。搜索仪上的的信息已出奇地强烈,但不知
      怎么,信息的波动却似乎显得有些怪异。

      门很大,似乎也很厚。如果搜索仪的显示不错,珍珍的确应该是在这里。

      珍珍真的在这里么?

      珍珍为什么会突然要来这里?

      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厚重的大门里面又收藏着怎样的秘密?

      " 喂,珍珍!你在么?" 他用手敲了敲门板,大声朝里面问。

      里面没有声音,一点也没有。周围都好静,静得出奇。

      门没有上锁,只是掩上的,齐胸的位置上有只拉把一样的铜环。粗粗的,没
      有一点锈色,被嵌在门顶上那盏灯一照,就泛着锃亮锃亮的光芒。

      大话王伸出了手,想轻轻拉动铜环。

      就在手握住铜环的刹那,他的脸陡然扭曲,眼神中立时有了那种惊惧的光芒。

      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从掌心灌入,瞬间击穿了整个身体……

      手中的IP搜索仪,一下像被股大力击中,脱手飞出去," 啪" 地摔在很远处
      的地上。小黑匣子的顶端瞬间掠过一抹亮蓝色的弧光。

      有电!

      大话王几乎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用力摔脱那铜环,却已不能。

      他的四肢一下僵直,手上再使不出半分力气。铜环就如同是附骨的魔蛆,牢
      牢地黏在了大话王的手上,强大的电流奔涌而来,已无任何的方法能够抑制。

      大话王握在铜环上的手臂于是开始发狂般地颤抖,继而整个身体都在抖。

      抖动的身体渐渐滑倒、偏开。

      又一道亮蓝色的电弧闪起,划破木楼前阴森沉寂的夜色……

      飞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从蜜蜂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大致弄清楚了那段足
      以令人胆裂魂飞的经历。

      这可能么?

      飞猫虽然明知道这种情绪下的蜜蜂绝对不可能是在编什么故事,不过他仍然
      很难认可这是真的。

      这种事情可能无论换作是谁,也都很难相信。

      不会吧?

      拟真网络即便是与现实再怎么相似,那毕竟也只是人工模拟出来的一堆幻象。

      " 梦幻天地" 是幻象;那恶魔也是幻象。

      有谁会相信,那种虚无缥缈的幻象可以杀得死现实世界里的真人?

      " 蜜蜂,这种事是不可能的。那只是些幻象,一定有人拿这些东西在恶作剧。
      " 飞猫只好这样安慰," 好了,别哭了,当心哭出毛病来。" 但蜜蜂的哭泣丝毫
      没有减弱的意思,飞猫的解劝仿佛让她哭得愈发厉害了。

      " 恐怕是些穷极无聊的黑客做的噩梦程序吧。放心,那些都不是真的。" 飞
      猫又道," 我知道网上有这么一批人喜欢用这个捉弄人。" 飞猫的话并不十足是
      糊弄蜜蜂的,这种吓坏人的黑客程序其实在拟真网络中的确很早就有过。拟真网
      络上的一切都实在太像真的了,于是就曾经有人被这种东西吓得精神分裂,甚至
      被吓得心脏病发作。

      不过,无论怎样,幻象就是幻象。

      " 不是的!" 蜜蜂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在喊叫," 那不是幻象!那恶魔一定是
      真的!" 她霍地昂起头,把颈项迎着飞猫的目光。

      颈项中,那道被勒过的红印还若隐若现。

      飞猫一愣。

      " 怎么弄的?" " 那个恶魔!那个恶魔一样的小孩子!" 她转身抬手,指了
      指那凌乱堆着B 型网络虚拟现实装备的屋角," 如果不是因为掉线,我现在一定
      已经被他勒死在这里了!像珍珍那样!" 飞猫顺着蜜蜂的指向下意识地望过去,
      他第一眼已看到了那条很粗很韧的电缆线。

      飞猫的右眼眼角又在跳。

      这会是真的?

      ——绝不会!

      幻象可以吓人,却绝不可能伤人的。这一点,飞猫一向从不怀疑。

      但蜜蜂呢?她已几乎就要因恐惧而发疯。

      飞猫的眉心攒成了一个疙瘩。他知道——也许此时能让蜜蜂摆脱幻象折磨的
      方法只有一个了。

      找到珍珍!

      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珍珍,鲜活的珍珍!

      珍珍的家离这里并不近,开车去也要一段时间。

      天,很黑了;没有月光,也没有星。

      外面的风好大,夹杂的雪粒在空气中飘飞。不是雪花,是那种已凝成冰晶的
      雪粒。硬硬的,撞在车窗玻璃上," 噼啪" 一阵怪响。

      车灯雪亮,刺破暗夜中阴霾的天际。

      银白色的汽车猎豹般疾驰着,滑过雪后的长街。

      蜜蜂的哭泣声终于止住了。她瑟缩在车子的后座中,目光始终呆呆地望向前
      方。

      不得不承认,对拨去这层网络噩梦的疑云,飞猫提出的是一个不错的验证方
      法。

      这方法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不过的确很有效。

      真的只是噩梦么?

      也许真的是个极其逼真的噩梦?

      蜜蜂忽然开始祈祷。

      前方又有怎样的情景在等着这个无辜的女孩子?

      周围寂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只有车轮滚过雪面的的" 沙沙" 声。蜜蜂的呼
      吸愈来愈沉重,浑浊的空气让她感觉憋得厉害。

      飞猫大约也觉出了这点,他按动窗掣把车窗开了一到窄缝。

      " 侠客说的那地方就是你刚才进去过的?" 冰冷的气流冲进来,车子里面刹
      时冷了不少。风扑在蜜蜂的脸上,她就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 我……" 蜜蜂的脸色一下又变得很苍白," 那小
      孩子的眼睛……好可怕的一双眼睛!" 沉默。又很久。

      " 就是你和情圣一起见到的那个人?" 飞猫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蜜蜂,
      蜜蜂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是个孩子?" " 我想起来了!" 蜜蜂陡地叫了一声,
      " 珍珍那天对我说看到一个怪怪的孩子,一定说的就是……" " 真的是个孩子?
      你看清楚了?" " 不会错。那张脸……" 一想起小孩子死灰色的眼神,蜜蜂的心
      头就不住地发紧," 我这辈子一定也都会记得那张脸,那张像小孩子一样的脸,
      却是那么……" 她忘不了那张脸,她曾在那张脸上读到过这个世界里最恐怖狰狞
      的笑意。

      她也一样忘不了那双脚,那双从吊尸丛中慢慢走出来的脚,却每一步都像踩
      在她脆弱的神经上。她的神经那时似乎就已崩溃。

      " 为什么说是像孩子一样的脸?你看得出他有几岁?" " 看不出。他的人很
      矮,脚很小,外表看上去最多只有四五岁。但我知道一定不是的。" 蜜蜂的心又
      是禁不住一阵紧张," 因为他给人的感觉。能给人那种感觉的,绝对不会是一个
      四五岁的孩子,那是一个恶魔……" 她侧头去看飞猫,飞猫的脸上有极其凝重的
      神色。他似乎在想着什么。

      车子,已开得好快。

      蜜蜂转头望向窗外,窗外的景物正飞一样向后疾掠着。

      ——珍珍真的已被恶魔吊挂在房中么?那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幻象?

      ——大话王和情圣呢?他们是不是也遇到了一样的事情?

      那仅仅是一种幻象么?

      幻象又怎么可能如此地真切!

      也许一切很快就有答案。

      车子嘎然停在了道边,激起了更多的雪粒,雾一样地漫开。

      右手边的16层塔楼是花枝路116 号——是珍珍的家。

      ……

      1-06室的门就像是被飞猫用拳头砸开的。

      出来应门的是珍珍的母亲。她腰里裹了件围裙,双手沾满着肥皂泡沫,一脸
      惶惑地看着门口急急火火的两个陌生人:" 你们……" " 我们找珍珍!林珍!"
      没等珍珍的母亲开口,飞猫已表明了来意。

      珍珍的母亲上下打量着飞猫和蜜蜂,却没有一点想要让两个年轻人进屋的意
      思:" 这么晚了,找我家珍珍什么事?" " 阿姨,珍珍在么?我们真的有急事。
      " 飞猫谦恭的语气里也流露着一份焦急。

      珍珍的母亲还是堵在门口,上一眼,下一眼地看:" 你们是什么人?" " 我
      们和珍珍是' 梦幻天地' 里的朋友。" 蜜蜂只好在一旁插口。

      " 什么?' 梦幻天地' ?" 珍珍的母亲皱了皱眉头,看样子不是很懂。

      " 就是拟真网络里的朋友!" 飞猫补充解释道。

      " 唔,网上的朋友是吧。" 珍珍的母亲端详了一下蜜蜂那泪痕纵横的脸,"
      珍珍还在网上嘛,你们干嘛这么晚跑来家里来找她?" " 阿姨,我们的确是有急
      事,她要是在家,就拜托您让我们赶紧见见她吧。" 大约是耐不过飞猫和蜜蜂的
      恳求,珍珍的母亲尽管看上去很不情愿,终于还是让开了门口。

      门开得不大,但也足够飞猫和蜜蜂两个挤进来。

      窄窄的门厅一边,是挺深的过道。

      这里就是珍珍的家么?

      那个让人挂记的珍珍又在哪里?

      飞猫没有看见,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在屋内扫动。

      " 什么急事呵?珍珍在上网,她上网的时候不喜欢外人打搅的……" 珍珍的
      母亲说着,眼角瞟了一下最里面的那道房门。那房门上穿出一条粗粗的主数据缆
      线。

      珍珍在上网?

      珍珍还活生生地在网上么?

      最里面的那扇门是紧关着的。

      飞猫不知怎么忽地竟也有了种不祥的感觉。他已猛然启动,一个箭步径自朝
      过道深处跨去。

      " 哎……怎么回事?" 陈东的母亲伸手想拉飞猫的胳膊,这一下却没能拉住,
      " 你这人怎么这样在别人家乱闯的?" 飞猫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有意不听,珍
      珍的母亲想拦他,他却已经冲到了那扇房门前:" 珍珍!你在么?我是飞猫!"
      " 珍珍,我是蜜蜂!" 蜜蜂也跟着在叫。

      " 喂,你们两个,怎么好在别人家这样子折腾的!" 珍珍的母亲显然有些真
      生气了。她跟上来想再阻拦,飞猫的手已扶上了门。

      房门是闭着的,不过并没有上锁。

      里面没有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

      飞猫的脸色蓦地变了,变得甚至有些可怕。他的手霍然加力,朝着紧闭的房
      门使劲推去。

      门就开了。

      " 哎!干什么?你这人……" 珍珍的母亲气急败坏地在叱责。

      但这叱责只出口了一半,接下去陡地变成了一种糁人的惨呼。

      " 啊!——" B 型虚拟现实系统的指示灯杂乱地无序地闪动着,伴随着一种
      " 嘶嘶" 的怪响。

      蜜蜂只看了一眼,便已闭起了双眼。

      她实在不能直面眼前这样的惨景,是不敢,更是不忍……

      一条很粗很韧的电源缆线,死死地勒在珍珍的脖子上。

      她嘴张得很大,连舌头也长长地伸出来。双眼向上翻起,眼球几乎已凸到眼
      眶外面。眼神中仿佛仍残留着生命最后一刻所承受的极度惊恐。

      有人顺墙边慢慢软下,晕倒。

      ……

      警车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

      风虽然已不像一开始时那样呼号,那样凛冽,但还是很冷,偶尔卷动路面上
      薄薄铺着的雪粒。

      雪粒扬起,轻烟一样飘撒在空气里。

      重重的阴云压迫着城市的天空。

      警灯闪烁,慑人的光芒终于映红了半边的夜空……

      四歧路

      网络安全局办公大厅。

      夜。

      很深了。

      周围有通明的灯火……

      大厅的一侧,单独隔出来几间小室。

      蜜蜂就这么呆坐着,呆坐在其中的一间小室里。

      她的身子抑制不住地有些抖。虽然暖气开得很强,但她还是感觉到冷,冷得
      手脚冰凉麻木,冷得连发根也渐渐竖直起来。

      她知道,其实这种寒冷是来自心底的。

      滴血的心,深深在痛。

      飞猫也那样直愣愣地坐着,嘴在无意识中慢慢张大,仿佛连呼吸也已停止。

      他的心像是被一种恐怖的力量紧紧束住,重甸甸的,很乱。

      怎么可能?

      从没有人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飞猫也想不到,他甚至到现在仍在怀疑
      ——这,是真的么?

      但——那女孩子真的已经死了。

      ……

      ——林珍。那个帝都中学高二(1 )班的女生,傍晚时分用一条电源线套住
      自己的脖子,吊死在B 型网络虚拟现实系统的支架旁。事发前的林珍曾经化名"
      珍珍" ,较长时间滞留于拟真网站" 梦幻天地" 中,怀疑是过度痴迷网络幻象,
      诱发精神分裂而自杀……

      ——这是最初的一种结论。

      林珍真的死了?

      像林珍这样开朗可爱的女孩子会为痴迷网络幻象而自杀?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

      " 我是网络安全局的警官余松涛。" 那个看上去很斯文的年轻警察进来的时
      候这样自我介绍。他的目光最先是落在飞猫脸上的,然后他就问," 苗飞,网名
      ' 飞猫' ?" 飞猫木讷讷地点了点头。

      余松涛的视线又转向蜜蜂:" 蓝秀秀。你在拟真网络里用的名字是' 蜜蜂' ?
      " 蜜蜂娇娇小小的身子,瑟缩在椅子中,样子就像是只极度惊恐中的小鸽子。

      余松涛脸上带着种很柔的笑意:" 别怕。请你们来这里是因为……" 蜜蜂的
      头垂得低低的,连嘴唇也有些苍白。

      " 你们是林珍案子最早的目击者,关于死者林珍,能谈谈么?" 余松涛坐下。

      " 珍珍不是自杀的!" 蜜蜂几乎是在呐喊," 我知道是谁残害了她……" "
      哦?" " 是个小孩子!" " 小孩子?" 余松涛不懂。

      " 不,是个像小孩子一样的恶魔!" 余松涛皱了皱眉,记录的手似乎停顿了
      一下,他看了看蜜蜂。

      蜜蜂全身好像灌满了铅,眼里噙满着泪水。

      " 别着急,慢慢说。" 余松涛缓声道。

      蜜蜂眼圈这时有点红,怯怯地" 嗯" 了一声余松涛点点头:" 你说吧,从头
      说起,说细一些。" " 今天我去' 梦幻世界' 的时间比较晚。先碰到飞猫他们几
      个男生,我想拉他们一起去跳舞……" 蜜蜂转头看了一眼飞猫," 可当时就我一
      个女生,那几个男生嫌女生太少,不愿意去。后来,飞猫说他看见珍珍也来了,
      在广场上。叫我去找找。我知道,珍珍一定又是看太阳去了……" " 看太阳?"
      余松涛有些不解。

      " 珍珍有个嗜好,她喜欢傍晚一个人待在' 梦幻广场' 上看太阳落山。以前
      她总是说,' 梦幻天地' 里设计最美的一个景色,就是夕阳西下,漫天红云的那
      一刻……" " 梦幻天地" 是个有夕阳的地方。

      但现在,花一样的生命竟已凋零了。没有那个喜欢看夕阳的女孩," 梦幻天
      地" 里的夕阳还会再像往日一样美丽么?

      " 你找到她了?" 余松涛接着问。

      " 嗯。她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答应一起去了。" " 那以后,你们一起去了
      哪里?" " 哪里也没去。刚要走的时候,珍珍好像看见了什么,然后就让我先回
      去,说她有点事,等一下马上过来找我们。" " 再以后呢?" " 没有再以后了。
      珍珍一定就是去那里了,她肯定在那之后不久就出事了……" 蜜蜂说着说着忽然
      开始啜泣。

      " 你说她去哪里?" 余松涛一愣," 还有,一开始说的小孩子是怎么回事?
      " 提到那恶魔一样的小孩子,蜜蜂的身子就又猛地颤动了一下,积在心底的恐惧
      让脸色变得更苍白,泪水忍不住再淌下来:" 恶魔!那是个恶魔!是他害死了珍
      珍,也差点害死了我!" ……

      蜜蜂在月亮门那端诡异花园中的经历,任何人听起来也许都会以为是一段怪
      诞离奇的故事。

      但面对蜜蜂现在的表情,却很少有人会再以为她真的是在编一个故事。

      蜜蜂的哭声渐渐地又愈来愈响,这段时间余松涛至少已给她递过来了四块纸
      巾。

      " 你难道是在说,可能有人利用拟真网络的幻象杀死林珍?" 余松涛忽然停
      下手中的记录,问。

      " 不是可能!根本就是这个样子的!" 蜜蜂的声音又变得高亢。

      " 你真的是看见林珍被吊死的幻象?" " 太可怕了!那些珍珍都是被又粗又
      韧的带子勒着……" " 那些珍珍?" 余松涛听不大明白了," 你到底看到了几个
      林珍?" " 一屋子!一屋子都是!" 蜜蜂仿佛又目睹了那惊心的一切,,她下意
      识地把身体缩得更紧,抖得很厉害," 最少也有十个珍珍,那绝对是珍珍!" 余
      松涛在座位中直起身,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

      ……

      笃——笃笃——小单间的房门被人敲开了。

      一个警士抱着叠资料匆匆进来。

      " 都搞出来了?" 余松涛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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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光明之箭 (zhuan)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光明之箭

      查羽龙 著

      悲壮序曲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
      其杖,化为邓林。
      《山海经·海外北经·夸父逐日》
      ※ ※ ※
      暗黑的天穹。
      广漠无涯的银河。
      无数星星的光,在遥远处闪着。
      没有云、没有风……
      “追光者”飞船漂浮在宇宙的静寂之中,随着时间和空间的流逝,廖江寒真真切切
      地体会到了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广大,而自身又是多么的微小。
      作为被人类文明寄托厚望的精密飞行器,曾经在人们眼中无比硕大的“追光者”号,
      现在看来实实在在地成为这广大世界中的一粒微尘,但也正是这点微尘,也许很快就能
      创造出一种震惊,一种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震惊。
      廖江寒深信。
      “追光者”号的试飞已经进入了第四天,超光速的奇迹也许就要诞生。
      廖江寒心跳开始加快。
      “追光者”进入第五个加速级。
      在穿越20万千米每秒亚光速结点的时候,廖江寒嵌下了驾驶主控台的绿色按钮。作
      为“追光者”飞船的指令长,他当然知道这一按的意义,所以,他也清楚感到了周围无
      比的压力。
      主舱中所有的设备都在这一按之后迅速运转了起来,联结传感器的终端机开始反馈
      各种信息。无疑,整个飞船已经完全进入了待机准备状态,最后的冲刺就要开始了。
      “追光者”继续加速。
      速度已是25万千米每秒。
      推进器控制台后的萧岳两手一直握着那截粗大的黑色手柄,手柄缓慢前推,“追光
      者”不断加速,萧岳的手心明显渗出汗水。
      荧屏上,速度指示表的红字每一跳动都足以使人产生震颤心弦的感觉,从进入第五
      加速级以来,他的双眼几乎没有离开过那块荧屏。
      “26万千米每秒。”
      “27万千米每秒。”
      报告数据的声调尽管很平,但已掩饰不住萧岳内心的紧张。
      “28万千米每秒。”
      “指令长,现在已经是29万千米每秒,达到准光速结点,请求指令。”
      廖江寒的目光极快地扫视了一下主控终端的数据回报,他的位置虽然背对着推进器
      控制台,但毕竟离萧岳很近,他几乎能清楚地感到萧岳的激动。
      片刻的宁静。
      “继续。”廖江寒的指令短促、坚定。
      黑色的推进杆再度前移。
      宇宙的点点光芒从“追光者”飞船身旁掠过,似乎光在飞跑,“追光者”在飞跑。
      光,已就在前头。
      “追光者”在超越29万千米每秒准光速结点的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黑色推进
      杆离尽头已不算太远。而这,几乎就是飞船速度的极限。
      “追光者”仍在加速。
      速度很快达到29.5万千米每秒。主机的工作没有丝毫的躁动,一切都是那么安详、
      平稳。
      萧岳低头打量了一下推进指示器上的读数:“阻力37,推进系数89.4,燃料正常。
      指令长,照这样下去,我们今天肯定能突破光速结点了。”
      廖江寒“嗯”了一声:“备用助推系统情况怎么样?”
      “读数0.7,毫无问题。”
      廖江寒点了点头,充满信心他说:“看来我们这伙追光的人总算可以赶到光的前面
      去了。”
      超光。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突破,几乎没有人能想象,当奔跑在光前面的时候,那将是种
      什么样的景象。
      “指令长,依你看,光的前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萧岳问。
      廖江寒也没有想过:“等你超过它,你就会看得到。”
      光的前面也许是个异常奇妙的世界,人们都在梦寐以求地追寻着它。
      29.6万千米每秒
      29.7万千米每秒
      29.8万千米每秒
      追光。
      光就在前头。
      ……
      ※ ※ ※
      蓝圣地长城基地。
      今天是指挥中心显得最拥挤的一天,从清晨到正午,“追光者”的信息追踪屏幕吸
      引了大厅内所有人的视线,这里的人们已太想经受那种震惊所带来的欣喜,而对很多人
      来说,那种祈盼的心情已压抑太久,许多英俊青年变为鹤发者叟。
      时光,真的能改变一切;那么,什么又能改变时光呢?
      人们在祈盼,祈盼“追光者”的奇迹。
      “追光者”主舱中突然响起了异样的蜂鸣。
      就在即将穿越神秘的光速结点时,紧急故障指示的红灯开始急促闪烁,平静的气氛
      一下被冲破,主舱中的人们骤然感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不祥。
      廖江寒和萧岳的目光几乎同时扫向主控终端机,不知因为什么,几秒钟前还静如止
      水的数据回报,一瞬间竟变得异常纷乱无序。
      廖江寒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望向荧屏的速度指示表。
      29.9万千米每秒。
      速度表上的殷红如血的数字仍然闪烁,与此同时,主舱的甲板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
      的振动,随之萧岳发出了一声惊诧的呼叫:
      “指令长,瞧那板……”
      廖江寒顺着萧岳目光方向望向舱外情况监视屏。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原本斜挂在舱外的几大块宇宙射线采集板,此时竟一同剧烈地扭动起来。那是一种
      几十厘米厚的特质合成金属板,那种板抗冲击、抗扭曲等各项能力至少是合金钢板的一
      千倍以上。廖江寒十分清楚,那每一块板的安装强度都曾经过他亲自测试,正常的宇宙
      飞行中,板的扭转绝不会超过1°,但现在几乎每一块板的扭转都超过了30°,那些坚硬
      至极的金属竟被舞动得有如风中的布条……
      这是怎样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
      速度表的显示仍然是29.9万千米每秒。
      红字此时似乎就要停止跃动。
      廖江寒的脑海里急速掠过一个可怖的念头:光障!?光障!?“减速!快减速!”
      他旋即大叫。
      萧岳紧绷的神经为之一振,几乎同一刹那,他将握在推进控制柄上的手用力往回一
      带……
      但萧岳的手竟带了个空,那只粗大坚固的黑色手柄忽然齐根折断,巨大的惯性把半
      欠身子的萧岳重重地摔入座椅中。
      萧岳本能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右手,他的嘴忽然张大,目光随之凝住,怪异的现象足
      以令任何人目瞪口呆。
      “指令长,这,这……”
      就像是中了传说中魔法师的符印,曾经粗大坚硬的推进控制手柄竟黏软得如同一大
      块胶泥。萧岳下意识地抬手想把手柄甩脱,但手柄似乎与手完全粘在了一起。紧接着,
      他的手臂急促而怪异地抖动起来。
      这种抖动瞬间像是传染一样影响了整个主舱,随着这种发疯般的抖动的持续,主舱
      中各个控制台、所有的设备只在短短数秒间就完全陷入令人惊异的混乱。
      各个控制台的板壁开始破碎,整个主舱似乎也在破碎。就在这破碎发生的同时,舱
      中涌出了一层无名的热浪,所有的金属刹时变得暗红。
      廖江寒当然了解要有多么高的温度才能将板壁上的特质合金变成现在的样子,他实
      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一切是真的……
      廖江寒的脸色由于过度紧张而涨得青紫,这一瞬间,他猛然在巨变中看到了一生从
      没想象过的情景。
      廖江寒呆住了,没有泪。
      他回头从萧岳最后的眼神中,读到了一丝惊异而绝望的表情。
      天屏上,速度指示表的红字经过最后的奋力一跃,终于停了下求
      30万千米每秒。
      廖江寒终于看到了那个神秘的数字,这也许是他的双眼从这个世界上所带走的最后
      东西。
      黑暗!
      无边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时光流逝。
      16年过去。
      宇宙依然是如此平静。
      平静得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星光如豆。
      好静,好冷……
      ------------------


      一 通往蓝圣地的路

      十月。
      木叶萧瑟。
      秋风正凉。
      露园的林荫道,两旁伫立着高大的银杏树。黄黄的落叶缤纷坠下,遍铺了一地。
      叶红枫静静地从这里走过。
      夕阳透过枝叉,四面是金子般的光。
      家,永远是最温馨的地方。
      叶红枫是个很恋家的人,这种感觉此时犹深。
      母亲做的肉丝面条总是最好吃的东西,只可惜最近一直很难品得到。
      “那就多吃一些好了。”母亲劝慰道。
      叶红枫点头。
      奔波一天,不免有些疲惫。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母亲一边准备碗筷一边在问。
      “基本上可以了,最后还得要一份他签署的同意材料。我已经办了去蓝圣地的考察
      证,明天就过去见他。”叶红枫有些黯然。
      对此,母亲暗自叹气:“你真的下决心和小郭分手了?”
      叶红枫没有回答。
      有些事,母亲不解:“小郭这孩子也是让人不懂,为什么非要到那种荒礁野岛上去
      待这么多年?”
      叶红枫仍没有回答。离婚这种事给人的压力太大,大多数时候这种压力都足以改变
      人的一生。
      “可是你们之间真的到了非这样做不可的地步?小枫,你得想清楚。”母亲提醒。
      叶红枫辩驳:“妈,我已经等了他七年,我还该再等多久?”
      想到明天的蓝圣地之行,叶红枫的内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有些事情是不是真
      的到了非决断不可的地步,这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七年绝不是一段短暂的时间。
      这些年来,叶红枫总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很多。
      光荣9000型运输机翱翔在九天之上。
      蔚蓝的天。
      蔚蓝的海。
      金色阳光,洁白云朵。
      蓝圣地在前方。
      叶红枫静静地坐在客舱后面靠近舷窗的位于里。
      尽管现在一切似乎都有了结果,但她的心里这两天却像是碰翻了五味瓶子,心情有
      些异样。
      蓝圣地。
      从百多年前开始,这里已经不再是一块寻常的土地,随着世界科学基金会年复一年
      的开拓性投入,这片曾经默默无闻的岛屿,而今具有了绝对不同凡响的价值。
      建立之初,这里的名字本叫做“世界科学研究基地”,但在大多数向往这片土地的
      人们眼里,这里也许更像是蔚蓝大海中的一块圣洁之地。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它的本名反倒被人们逐渐淡忘了。
      蓝圣地无疑是这个时代科学精华聚集的地方,百多年来,来自200多个不同国度的人
      们,在这里相继建设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科研基地。整个蓝圣地的规模足抵得上20世纪硅
      谷、筑波的30倍。
      聚集在这里的几乎全部是各国科学界的精英,连续几年,世界各国科研经费总额的
      七分之一被投入到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也许是由于精英荟萃的缘故,蓝圣地每年都不只
      一次地为整个美丽的世界带来惊喜。
      郭尚云和那些追光的人就在这块土地上。
      一晃就是七年。
      短暂的七年。
      漫长的七年。
      叶红枫是第一次光顾这块土地,但蓝圣地对她来说却并不陌生。如果不是太恋家的
      话,七年前她已是这里的一员。
      在叶红枫调离之后不久,追光小组就从国内转战到了蓝圣地。那时候,叶红枫和郭
      尚云结婚刚刚两个月。分别,几乎带走了他所有的热情,也给她带来了深深的寂寞。然
      而,七年过去了,当初的叶红枫恐怕绝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地方,用这样的形式重逢。
      现在,她忍不住在想,想那些曾经一起追光的朋友,但不知为什么,想得更多的总
      是郭尚云。
      叶红枫心一直乱。
      光荣9000型运输机终于停人蓝圣地长城基地大湾机场的机坪。
      天,一样的蓝。
      “小叶!”“叶红枫!”
      让叶红枫有些意外的是,居然有人接机。
      于是,在人流中她发现了徐晔和林潇雨。
      徐晔。
      编号4057。
      理学博士。太空飞行器定位专业。
      37岁。
      追光小组地面指挥系统二号负责人。
      林潇雨。
      编号4063。
      理学博士。高能航天燃料专业。
      36岁。
      追光小组动力保障师。
      徐晔与林潇雨无疑是蓝圣地长城基地中精英级的人物。
      岁月流逝,七年的时光似乎并没有在他们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叶红枫还是一下
      就认出了这两位昔日的搭档。
      “不过你可是变了不少,我们差点没认出来,要不是老徐的眼力好……”这是林潇
      雨见到叶红枫的第一句评价。
      “老了很多是不是?”乍逢久别的朋友,不免心中别有一番欣喜,几天来,叶红枫
      也许是第一次露出笑意,尽管有些苦。
      “别逗了。你可是我们这里的小师妹,你要是老了,那我和老徐往哪摆呵。”林潇
      雨笑道。
      “小叶,其实大林也不是没认出你,只不过看你总是那么年轻,大林就妒忌得不愿
      意认你了。我早就说过,这几年我们的岁数是没长,人家叶红枫是倒着长,今年20,明
      年18。”徐晔和林潇雨在一起的时候,说山话来也是一搭一档的。
      叶红枫空出左拳,轻捶了徐晔一下:“岁数是没长,你这张嘴可是愈来愈油滑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叶红枫忽然觉得本来郁闷很久了的心情,此时居然轻松了许多:
      “你们知道我要来?”
      林潇雨回答她:“是国内昨天发过来的消息。知道你要来,我们都挺高兴的。郭工
      这两天实在太忙,脱不开身,所以我们俩就自告奋勇过来接你了。”
      在叶红枫看来,林潇雨的话倒像是给郭尚云开脱什么。不过,她的印象中,郭尚云
      好像一直很忙。其实,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会有今天这种结局。
      徐晔解释:“你也别太怪罪郭工,这两天实在是太紧张了,一切都到了最后的关键
      时刻,像我们这种普通人也快喘不上气来了,何况是他。他毕竟是我们的头儿嘛。”
      林潇雨告诉他:“你赶这时候来真是合适。咱们的‘光明之箭’就快试飞了,要是
      有空多待几天的话,说不定就能亲眼看见些奇迹了。”
      光明之箭?!
      叶红枫的心为之一振:“光明之箭造出来了?”
      徐晔点头:“岂止造出来,这几天恐怕就得作试验飞行了,要不我说是到了最关键
      的时候。”
      “蓝圣地到底是实力雄厚、人才济济的地方,这么大的工程要是按咱们当初的干法,
      今天能看见个壳就不错了。”林潇雨补充道。
      一提起光明之箭,林潇雨的眼睛就在发光。对追光小组的人们来说,这绝对是个值
      得兴奋的事情。
      叶红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沉吟片刻,她忍不住问:
      “完全是原来设计的那个光明之箭么?”
      “基本就是原来的设计,不过你也许很难想象它被造出来后的样子。”徐晔像是想
      起了什么,“小叶,按说你真该自己去看看,怎么说你也算是个元老呵。”
      叶红枫的脸微微涨红。
      林潇雨强调:“我保证你肯定会有种感觉。”
      “什么感觉?”
      “惊心动魄。”
      叶红枫相信徐晔的话,她真的很想去自己看看。
      在这之前,她绝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踏上蓝圣地的第一刻,在见到旧友的第一刻,
      就萌发出这样一个似乎与此行毫不相干的冲动。
      但——
      光明之箭。
      那毕竟也是她为之倾注了青春,甚至倾注过一切的东西。
      叶红枫理应去自己看看。
      这,也许根本不会妨碍此行的结果。
      真的不会么?
      大多数的事情会在静悄悄中改变。
      有海风吹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咸腥。
      叶红枫的精神为之一爽,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了蓝圣地圣洁的光晕。
      ------------------



      二 追光的人们

      亮红色的“王子”汽车沿着笔直的高速路驶入基地深处。
      绿树掩映。
      花草依人。
      路边的草坪刚淋完水,借着树冠枝叉间透过的阳光,显得尤为晶莹翠绿。
      蓝圣地的风采在叶红枫看来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尽管国内传媒对这里的报道并
      不算少,但身临其境的感觉仍旧不同。
      “难怪蓝圣地能把你们的心拴住这么多年。”叶红枫感慨他说。
      “你指的是那些?”徐晔顺着叶红枫的目光望向窗外,车窗外景色如画。
      “这儿真漂亮。”叶红枫继续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亏了吧,你现在是不是特遗憾当年没和我们一起上这儿来?”林潇雨在一旁打趣
      道。
      “也许有那么点儿。”叶红枫淡笑,“不过,我可不吃后悔药呵。”
      叶红枫的感慨并不是没有道理,蓝圣地的秀丽的确足以拴住很多人的心。
      但,秀丽毕竟不是感动蓝圣地上人们的一切。
      就像林潇雨的评价:“在这里至少有两个人是绝不看风景的。”
      徐晔解释:“大林又在找机会臭何若和郭尚云了。按他的话就是:这里尽管还不是
      不懂风雅人的天下,但至少总是不懂风雅的人掌权。”
      林潇雨的评价是:
      里恩·何若的眼里除了飞行器,就是三明治、牛排。
      郭尚云呢?
      郭尚云关心的东西也许只有在山的那一边才找得到。
      提到郭尚云,叶红枫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滋味。
      人的心,真是很怪……
      山的那一边什么样子?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有光……
      这当然不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但在这个时代的很多人眼中,这里也许远比世外桃
      源更引人遐想。
      车子刚刚转过山口,陀螺形状的庞然大物就猛地撞入叶红枫的眼帘。
      银灰色的外板在太阳下反射着猎猎的光辉,仿佛在向这里所有的来者炫耀着一种逼
      人的英武之气。
      “光明之箭!”
      叶红枫脱口叫了出来。“这就是光明之箭?”
      这是她在山的那一边第一眼看到的东西。
      光明之箭。
      既熟悉又陌生的庞然大物如同带有磁石般的力量,一下子将叶红枫的目光牢牢地吸
      引了。
      这真的就是曾经为之倾注过青春与热情的光明之箭?叶红枫不敢想象。
      她绝没有料到的是,这种亲眼感受的冲击竟会如此强烈。
      这一瞬,叶红枫的眼里饱含了兴奋的光芒,她发现自己心底深处仍然对追光的事业,
      对迫光的人们保有一种留恋,这种留恋竟很深刻。
      一丝淡淡的失落在叶红枫心目中飞掠而过。
      蓝圣地之行究竟是对,是锗?
      叶红枫的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疑问。
      徐晔告诉她:“我们在原来的设计上作了点改动,在蓝圣地这样的条件下,有时候
      随处都可以做一些在国内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看到叶红枫直勾勾望向窗外的眼神,林潇雨笑道:“养眼吧。外面这只是光明之箭
      的太空主舱。”
      叶红枫下意识地点头,她绝对认得出。
      林潇雨瞄了一眼那具庞然大物,接道:“基本是当初咱们设计的那种,怎么样,从
      平面图变成立体的,够气派吧。不过,我说的惊心动魄可不是指它,在这儿它还算不上
      是最精彩的。”
      叶红枫“呃”了一声,回过头来。
      徐晔打趣道:“大林可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吹捧自己。”
      林潇雨不服气:“这怎么是吹捧自己,事实如此嘛。”
      叶红枫终有些好奇。
      于是,林潇雨反问:“你知道我的老本行是什么?”
      林潇雨的老本行是外太空推进加速器,这一点叶红枫当然清楚得很。所以她实在不
      懂。难道那种类似助推火箭的东西,在蓝圣地这种地方也能花样翻新?
      可能么?
      基地深处,追光试验中心站。
      叶红枫终于又见到了久违的人们,曾经共同追光的人们。
      时间在变。
      世界在变。
      叶红枫的心境在变。
      久违的人们呢?
      冯明彦。
      编号4058。
      理学博士。自动控制专业。
      36岁。
      追光小组自控系统工程师。
      高博。
      编号:4061。
      理学博士。光学物理专业。
      40岁。
      追光小组数据分析师。
      罗天远。
      编号:4062。
      理学博士。航天设备专业。
      35岁。
      追光小组设备保障师。
      “嗨,小叶。欢迎回来!”
      这几乎是久违的人们共同的招呼。对叶红枫来说,这种招呼却似乎尤有深意。
      叶红枫脸上的表情不大自然。
      目光扫过,四处是旧友们热情洋溢的脸。
      郭尚云呢?
      郭尚云居然不在中间。
      叶红枫恍然间有种失落感。
      人群中居然有两张陌生的脸。
      当然有旧友为她介绍。
      里恩·何若。
      编号:7712。
      这就是被林潇雨评价为除了飞行器就只认得牛排、三明治的人物?
      在叶红枫看来,从莱茵站调来协作的这位高鼻子的大块头倒的确有些与众不同,而
      且,还长着一双明亮传神的蓝眼睛。
      据说,“何若”这个名字原本是英雄的意思。且不论是不是真的名如其人,至少这
      位洋人有一点是实实在在很让人不能不心服的。毕竟,2000次无差错外太空飞行的纪录,
      就算在蓝圣地也很难有人能出其右。
      按冯明彦的说法:
      连郭工都被弄得心服口服,这家伙一定是在娘胎里就练过开飞船了。
      于是,里恩·何若自己操着很生硬的汉语打趣道:“所以,他们叫我恐龙,西洋恐
      龙,长脖子大嘴巴的那种。”他居然张大了嘴作了个好像很可怖的怪脸。
      “恐龙?”叶红枫不懂。
      徐晔替他解释:“其实我们后来发现这个绰号起错了。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找一只恐
      龙一定也比找一个和何若一样的人容易得多。”
      叶红枫竟被惹笑了,笑得很开心:“那他可真的太优秀了。”
      何若也笑了,表情多少有些滑稽:“很久没有漂亮的女孩子夸过我了,小时候我妈
      妈常说,漂亮女孩子的夸奖是世界上最希罕的东西。”
      这算什么,恭维么?
      洋人真够古怪的。
      在叶红枫看来,这家伙一定是言不由衷。里恩,何若不是没人缘的人,而这里当然
      也不会没有漂亮女孩子。至少叶红枫已经看到了角落中的一位。
      女孩清清秀秀,看样子也就二十几岁,正是花一样的年华。眉毛弯弯而且纤细,眼
      睛如同一泓秋水,深邃明亮,鼻子似乎有些翘翘的,两颊浸润着一种淡淡的红。娇俏中
      又有几分顽皮。
      绝对是古典文学中典型的美女。
      这是叶红枫的感觉。
      不过,像蓝圣地这种高人荟萃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叶红枫的目光不由
      得渗出一种好奇。
      女孩也发现叶红枫在注意她,所以脸上浮过一抹红云。然后她抬起纤柔的手,飞快
      地朝叶红枫这边打了一个很古怪的手势。
      叶红枫下意识地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罗天远。罗天远笑道:“枫姐,阿萧在用手语跟
      你打招呼呢。”
      手语?!
      叶红枫一愣。难道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孩竟是个聋哑人,难怪何若会说从没有听过女
      孩的夸奖。
      “她不会说话?”
      罗天远点头。
      叶红枫心头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造化捉弄人么?
      这个女孩叫萧萧,编号:5013。
      萧萧居然是中心站的主机总管,一个聋哑女孩竟控制着这个精华地带的神经中枢,
      这倒要让人刮目相看了。
      高博似乎颇有得色,他解释:“阿萧是我们这里最棒的才女了,你别看她平时听不
      到、说不出,她可是这里绝对出色的管家婆。”
      萧萧的脸更红,那样子好像已明白高博在褒扬自己,两手随之无措地摆着。
      所以叶红枫好奇地问:“她真的听不到别人说话?”
      罗天远看出了叶红枫的疑惑:“真的,不过阿萧是会读唇的,所以你一点也不用担
      心和她的沟通。”
      “读唇?”
      叶红枫的确曾听说过,在她看来,那是一种类似大方夜谭的能力。没料到这样一个
      秀美的女孩会有如此神通。
      控制台上的一盏黄灯忽然闪烁起来,显示屏上不断涌出了一些古怪的数据。萧萧抱
      歉地朝叶红枫笑了一笑,作了个手势后,又埋头到她那一堆按钮和开关中去了。
      罗天远语气里充满了一种感慨:“看来老天爷对谁都是很公平的,也许正是由于阿
      萧听不到、说不出,所以老天爷就专门赐给她超乎常人的智慧,知道么,枫姐,自从你
      走了之后,你的位子几乎我们每个人都坐过了,但却总没有当初那么好,直到两年前阿
      萧被派过来之后,我们发现她简直是这方面的天才,什么事情经她一做,就变得井井有
      条……”
      高博插话道:“其实照我说,追光小组里本来就该有几位女性的,有很多事情就适
      合她们去做。”
      他拍了拍萧萧的肩膀,萧萧回过头,高博道:“阿萧,你这位大师姐原来可是这个
      位子上的高手,难得她大老远的来一趟,要跟她多学两手呵。”
      萧萧望着叶红枫,脸上是灿烂的笑,然后就用手势比划了很长一段意思。
      高博告诉叶红枫:“阿萧是问为什么不能让你再回来和她一起做,她说她一直很佩
      服你。”
      叶红枫脸上又有一些不自然。
      高博停了一下:“说真的,回来吧,红枫。其实这几年我们都很希望你能再回来的。”
      ……?!
      门响。
      林潇雨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转了一圈,这时才拎着叶红枫的行李箱回到大厅:
      “喂,谁看到郭工了,这家伙怎么这么沉得注气,连夫人来了也不照面。”
      冯明彦接过他手中的箱子:“郭工和武浩下深井去了,可能就快回来了。”
      门又响。
      说曹操,曹操到。
      叶红枫终于又看到了郭尚云。
      什么心情?
      谁能知道。
      ------------------



      三 又见光明之箭

      叶红枫终于又看到了郭尚云。
      七年了。
      “嗨,你来了。”这是郭尚云的第一句话,语气似乎永远能够那么平静。
      叶红枫很不自在,她仿佛觉得大厅中所有的目光这一刻都聚焦到了自己身上,七年
      后的这种重逢究竟意味了什么。
      无言。
      良久。
      她终于鼓足气力轻问一声:“嗨,你好!”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忽然显得有些僵硬。
      片刻。
      高博也许是注意到了周围的这种异样。
      “哎,哎,各位,各位,咱们是不是别总跟看西洋景似的瞧着啦,这让人家怎么说
      悄俏话?”
      众人一阵嬉笑。
      徐晔点头:“咱们这么多电灯泡,看来也真够亮的了,我说,看看是不是到饭点了,
      我怎么挺饿的。”
      “走了,走了,吃饭了。”有人响应。
      “郭工,深井那边没什么事吧?”高博随口问。
      “看来没什么,Q值有些高,我让武浩再观察一下。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让萧萧把
      回馈数据看紧一点,其他人先去吃饭吧。”郭尚云应道。
      嘈杂。
      众人招呼着相继离开。
      大厅又回复寂静。
      叶红枫望望郭尚云,神情益发不自然。
      郭尚云往她身后的椅子指了指,她于是坐下。
      “他们好像都不知道我的来意。”她问。
      从机场见到徐晔和林潇雨,叶红枫就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多少有些意外。
      郭尚云把手中仪器包放回到储物架上。
      “我没和他们说过这件事。”
      “为什么,不好开口?”
      “也不是。也许是没有机会说吧。其实,就连你要来蓝圣地这件事我也没和他们说
      起过。林潇雨他们去接机,是因为看了国内传来的例行通报。”
      “这么说,直到现在他们还都认为我真的是过来考察的?”
      回答是点头。
      郭尚云坐到桌子对面,把一只餐盒推到叶红枫面前:“给你的。刚从深井那边的餐
      厅带回来,吃吧。”
      餐盒里是很香滑的排骨面,但叶红枫真的没有食欲。她摆了摆手:“不了,在飞机
      上东西吃得大多,没有胃口了。”
      郭尚云涩涩地笑了一下:“那就待会再说。”他顺手将餐盒放回桌角,“老高他们
      有没有向你炫耀炫耀,这里比当年在国内条件优越多了,下午让林潇雨带你到各处看看,
      这里有………
      叶红枫打断了他的话头:“尚云,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单独谈谈。”
      空气又沉寂。
      半晌。
      郭尚云静望着叶红枫,七年,也许很多的事情已经改变。
      他终于吐了口气:“可能我们是该单独谈谈了。……我要等深井那边的消息,如果
      不介意,我们先在这里简单谈谈。”
      “这儿?”叶红枫不自然地环顾了一下大厅。只有萧萧一个人背对大厅,坐在机房
      大玻璃隔断那面,像是在聚精会神地处理主机里的一些数据。
      郭尚云看出了叶红枫的顾忌,“萧萧是听不到我们说话的,你可以放心。”
      “她真的很聋?”叶红枫又望望机房里面的萧萧。
      “听力100分贝。”郭尚云的语气也不乏惋惜之意。
      他把目光重又转回到叶红枫这边:“红枫,我们的事真的没有选择了么?”
      叶红枫侧了一下身,把随身的小文件包拿到桌上:“我想,现在我们已经用不着再
      谈这些了,到该结束的时候了。”
      她缓缓从包中拿出一迭下厚的文件,郭尚云的脸色在变,他当然很清楚那是些什么
      样的文件。
      叶红枫把文件稍稍理了一下,用一只手推到郭尚云的面前:
      “尚云,我不想再多谈别的了。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些文件签还
      给我。”
      郭尚云的目光慢慢从叶红枫的脸移到桌上,这些文件对他,绝不是什么意外,他十
      分明白和叶红枫的这段感情变成了什么情形。这份文件本是他已决定要签的,否则叶红
      枫又怎么会来蓝圣地。尽管如此,等到真的直面相对的时候,郭尚云发觉,这一切,居
      然变得那样难以接受。
      郭尚云机械地翻动了一下那一叠文件,文件并不厚,可是究竟上面写些什么,他却
      丝毫没有注意。
      就连郭尚云自己也弄不明白,最近一段时间为什么一接触这件事情,心里总会变得
      极乱。是放不下,还是……
      叶红枫似乎在用一种很专注的目光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显然,她已看出郭尚云的
      心境。
      “尚云,其实这件事我们已经谈得很清楚了。在我们这个年代,离婚并不是个复杂
      的问题。”
      郭尚云默然。但无论是什么年代,离婚都不会是件简单的事情。
      郭尚云的目光在文件的封面上停留了很久,欲言又止。
      叶红枫问:“你不会想改变主意吧,这件事我可是很认真的
      郭尚云略微沉吟了一下:“我在想……”他抬眼望了望叶红枫,“我是不是该在这
      个时候来签这样一份文件。”
      “什么意思?”叶红枫的脸色有些变,“如果你不想签,你又何必要我到蓝圣地来,
      在你我之间,我是不是真的总要围着你转,任你随意摆布……”她的声音渐高,竟有些
      冲动。
      “你领会错了。我还不至于出尔反尔。”郭尚云打断了她的话头,“只是没想到你
      会这么快就把文件拿到蓝圣地来要我签。”
      “时间对我们应该都很宝贵,何况我已经等了七年。我不想再等得太久,这一点你
      该明白的。”
      “七年了。”郭尚云轻叹了一声,“算了,不提了。红枫,既然这样,有件事不知
      道能不能商量一下。”
      “什么?”
      “我想徐晔他们一定对你说了,再过七天,光明之箭就要正式试飞了,我不想让别
      的事情分走我太多的精力。”
      “又是光明之箭,你拿光明之箭来搪塞我,已经不是一次了,你到底还有没有完?”
      “我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红枫,我知道我耽误你的很多,但这次的确不同,为
      这一天我也已经等了七年。给我点时间,等试飞一结束,我肯定会把文件签还给你。”
      又沉默。
      “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一到这种关键时刻,我总是会迁就你。”叶红枫的身
      子在座位里移动了一下,终于伸手取过那叠文件,“我已经等了七年,也不在乎再等这
      七天了。希望你能对你的话负责任。”
      郭尚云的脸上掠过一层希望之光,就像没有料到叶红枫会这么快地来到蓝圣地一样,
      他也没有料到叶红枫会真的给他时间。
      “谢谢。”郭尚云轻抿了一口杯中的浓茶,目光重又移到叶红枫的脸上。
      叶红枫这七年真的变了很多。
      郭尚云这样觉得。
      叶红枫告诉他:“你不必谢我,这件事没办完,我是不会走的,好在七天的时间并
      不大长。”
      郭尚云答应:“没问题,我会让徐晔他们在山那边的招待区里给你安排一个不错的
      住处。”
      叶红枫摇头:“不用了,试验中心这边很好,我就待在这边。”
      “待在这边?”
      “没有不妥吧。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你,至少这七天里我不会用这件事来打搅
      你。况且,像老高他们,不是也挺希望我回来的么?”
      “我不是说的这个,不过这几天……”
      “我不会在你这儿白等的……他们不是也认为我是来考察的么?那就当我是来考察
      的好了。”
      “考察,你想考察什么呢?”
      “我想见识光明之箭。”
      要求竟脱口而出,叶红枫有点后悔。不过她总算明白,光明之箭真的对自己有一种
      奇怪的吸引力。直到现在,她有时仍在考虑,自己是不是真的该放弃当初那种追光的机
      会。
      “难为你还没忘了它,不过从很久以前它就已经谢绝参观了。”郭尚云用眼扫了一
      下叶红枫摆在那边的行李,“要不然再等会儿我送你到山那边去?”
      “不必,我知道中心旁边的6号公寓就是空的。”叶红枫把考察证在郭尚云的眼前晃
      了儿晃,“在这儿你也限制不了我。红色考察证,AA级,如果我是来考察的,凭这个我
      随时都有权成为这里的一员,随时有权了解这里的一切。”
      郭尚云不禁微微苦笑:“我看王总他们是有些昏头了,这次居然会批给你红色考察
      证,他们是不是也有所图?”
      “有可能。”
      有所图?
      斟酌再三。
      郭尚云终没有了拒绝的理由。所以,叶红枫真的看到了主机房中的T层数据库。
      这是一种真正的神奇,一种难以描绘的神奇。
      七年了。
      光明之箭在变,变得也太多了。
      在输入一堆眼花缭乱的密码指令后,郭尚云打开了中央监视屏。
      屏幕上,是一个几分熟悉而又几分陌生的造型。
      光明之箭。
      这是久违的光明之箭。
      “这就是光明之箭?”叶红枫不禁叫了出来,“没想到它被造出来这样气派。”
      没有人否认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造型。
      郭尚云承认:“有的时候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但它的的确确是被造出来了,就好
      像做梦一样。”
      叶红枫的目光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轻轻拉住了。
      “它真的能飞?”
      “我想它应该飞得和光一样快。”
      监视屏上的造型在郭尚云的控制下,不断地变换着视角。
      飞得和光一样快。
      那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按说你也是该来看着它飞的,有件事本来早该告诉你,当初要是没有你,没准它
      也不会成为今天这副样子。”郭尚云忽然道。
      叶红枫不解:“什么意思?”
      “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给光明之箭做的推进设计么?”郭尚云问。
      “最开始的时候?……”叶红枫努力在搜索着记忆,“你是说……异次元超想模型?……
      那不是从一开始就被推翻了么?”
      “不错,我们到蓝圣地的头一年几乎试遍了原来所有的推进设计,但倒回头来还是
      觉得异次元超想理论的可行性最合理。”
      “不可能吧。我记得当时推翻那个设计是因为它有一个无法弥补的缺陷。”
      “是。”郭尚云点头。
      “我还记得那个设计是我自己推翻的,因为当时计算主机给我的回馈是个天文数字,
      它的推进系统至少要350万立方米的PB高能燃料才能保证正常加速,可那几乎是要一个中
      银大厦来做它的储备箱,根本是天方夜谭嘛。”
      “那也没错。”郭尚云轻敲几下台板上的控制键,监视屏上流水般泻出一串古怪的
      数据,“在当时那的确是天方夜谭,但那不等于绝对不能。”
      叶红枫愣住,她太熟悉那些数据了,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名字。
      异次元超想模型。
      ……?!
      “你们真的用了那个设计?”
      “只作了局部的小改动。”
      “当时好像曾经想找一种高比压缩技术来解决储备箱的空间压缩难题?怎么,真的
      找到这种技术了么?”
      郭尚云摇摇头:“根本就没有高比压缩技术。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就是造一
      个足够大的储备箱。”
      “足够大?”叶红枫吃惊,“开玩笑?”
      她忽然想起了在来的路上,林潇雨所描绘的那种惊心动魄。
      那难道是指……
      ------------------


      四 深 井

      郭尚云再次轻敲控制键,又一层数据流泻而出。
      叶红枫的嘴不知从什么时候因为惊讶而张开,如果没有看错的话,那具形状颇有些
      怪异的储备箱被标注的高度竟然是302米。
      这怎么可能!
      “你没有看错,理论上,考虑到储备箱自身阻力影响,PB燃料至少得在380万立方米
      以上,所以你看到的这个储备箱,它实际比中银大厦还要高15米。”
      这几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设计。
      “这设计不算太离谱。记不记得,16年前试航的‘追光者’号,就已经能携带200多
      万立方米的PB燃料进入太空了,其实体积并不是问题。”谈到光明之箭,郭尚云的语气
      轻松了许多。
      “那不一样,据我所知,‘追光者’号是夸克增益模型,是可以作平射起飞的。而
      像光明之箭这种异次元超想结构,按理论只能是立射升空才能保证穿越大气层。”
      “也没错。这次光明之箭就是准备立射升空的。”
      “这不可能。”叶红枫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一声,“300多米没有地基的建筑,立在
      地面上,就算满舱重负载的情况下,它也绝对抵御不了3级以上的轻风。那岂不是风一吹
      就倒了。”
      郭尚云同意:“不过立射并不一定要立在地上。”也许是怕叶红枫没有听懂,他随
      即又补了一句,“我说的302米是指地下,整个储备箱完全在地下。”
      “地下,整个箱子完全做在地下了?”这几乎又是叶红枫所无法想象的。一尊埋在
      地下的光明之箭,那究竟是种什么样子。
      郭尚云解释:“从建筑之初,我们大约花了一年的时间向下挖掘了300多米,整个箱
      体是后来用特质合金一次浇铸出来的。那地方我们叫它‘深井’。”
      叶红枫终于懂得了“深井”的含义,但这个解释是不是也太演义了。
      “这能行么?”叶红枫不得不有些怀疑。她实在觉得这几年蓝圣地上的人们胆子愈
      来愈大了。
      “这是反复论证过的,我不敢说这是唯一的方法,但至少这是个不错的方法。试飞
      的时候只要把太空主舱平移到发射口,和储备箱顶对接,像这样……”郭尚云移动着监
      视屏上的模型,慢慢演示了一下,“就可以直接拔地升空,很简单。”
      “简单?”叶红枫有些接受不了,“你是说让这个300多米的庞然大物自己破土而出,
      再飞上天去。”
      “就是这样。”郭尚云的语气仍显得很平和,他调整控制键,让屏幕上的模型又翻
      转了一些角度,露出储备箱的底部,“借助深井的结构,这里的反喷动力足以推动600万
      吨以上的重物,让与中银大厦大小相似的光明之箭破上升空并不困难。”
      中银大厦?飞上天?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
      叶红枫的表情有些像是硬吃了三串朝天椒。她总算明白林潇雨的那句“惊心动魄”
      了。
      要是那样,不惊心动魄才怪。
      叶红枫开始觉得,她倒是真的有必要在这里多考察考察了。
      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叶红枫循声望过去,萧萧的脸上竟满是焦急之色,她发现,主机台边一盏报警黄灯
      忽然闪烁起来了。
      报警?
      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郭尚云已经绕到了主机数据显示屏那面。
      空气瞬间紧张起来。
      萧萧用手势飞快地向郭尚云比划着,郭尚云的眉头开始渐渐攒起,愈攒愈紧。从那
      一脸油然而升的严峻表情,叶红枫绝对看得出,那是不小的麻烦。
      叶红枫也慢慢绕过控制台。她还看不懂萧萧手语中的意思,但主机数据显示屏上纷
      乱的数据已足够说明一切。
      “出问题了?”
      “Q值超标,可能已经影响了深井的第七单元。”对讲器发出急促的蜂鸣,郭尚云随
      手嵌下接听按钮,监视屏上闪出武浩的脸:“郭工,上面看到新的变化了么?”
      “看得到,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不好说,第七单元的Q值还在波动中,我看可能还会长。”
      “不能再长了,现在已经是临界状态了,一旦突破,后果不堪设相……”
      “要不然从上面把应急泵打开,先缓解一下压力再说。”
      “先不要动,那样也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郭尚云在急速扫视着四周显示屏上的
      数据,“武浩,你马上把第七单元的加固套筒锁死,注意观察,我这就过你那边去。”
      萧萧在一旁不知又比划了一些什么,郭尚云点点头,转身去提仪器包。
      在叶红枫眼里,郭尚云也许永远都摆脱不掉忙碌了。郭尚云只匆忙地告诉她:“等
      徐晔他们回来,让他们先给你安排一下,恐怕整个下午我都得待在深井下面了。”
      叶红枫似乎有话想说,但欲言又止。
      从大门出来,郭尚云几乎和高博撞了个满怀。
      郭尚云一脸严肃的表情,着实让高博吓了一跳。
      “怎么?郭工,出什么问题了?”他忙问。
      “还是深井那边的Q值。我再下去看看,有些事在那边临机处理会方便一些。”
      “要不我去叫小冯和罗天远,大家一起下去?”
      “暂时还用不着。等他们回来,你们先在上面把这一两个小时的数据波动分析一下。
      有问题及时和底下联系。”
      高博点头,郭尚云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招呼:“对了,老高,你让他们
      帮叶红枫安置一下,她恐怕得住一段时间了。”
      “没问题,一会儿我去办,滨海别墅怎么样,那边环境不错。”
      “去问她吧,随她愿意,住哪儿都可以。”
      郭尚云快步走下台阶,高博在背后摇头道:“你可真行,对老婆那么省心。深井那
      边完事后想着早点回来,别让人家小叶在这里还独守空房。”
      郭尚云没有回头,肩头微微耸动了一下,脸上飞过一抹苦涩的笑容:“老高,你怎
      么总婆婆妈妈的。”
      深井的出入口在试验站对面的紫红色建筑里。传送通道的构造很有些像那种古老的
      煤矿的坑道。在倾角足有15°的陡坡另一端,直通到2千米外的地下,那也许真的是一个
      充满神奇的地方。
      郭尚云随手把仪器包丢到传送车的货仓里,自己拉开侧门,坐进车中。
      传送车启动。
      这时的走廊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米色的风衣随风卷动起裙摆的一角。
      郭尚云愣了一下。
      居然是叶红枫。
      似乎在踏上走廊时,叶红枫的眼就迎住了郭尚云的目光。
      她走得很快,直走到在传送车边才站住。
      郭尚云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叶红枫。
      无言片刻。
      叶红枫要求:“我想过了,我该到深井下面看看的。”“不行。红枫,别这么死缠
      着我,好不好。你答应给我时间的。”“那根本是两回事,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照做,
      但这并不妨碍我下深井考察参观吧。”
      “你到底要考察什么?”
      “你不能否认我也曾是追光小组的一员……”
      “但你现在已经不是了。”
      “可我现在仍然有权了解它。”叶红枫有意地将挂在颈中的红色考察证在郭尚云的
      眼前晃动着。
      “别总拿那张红纸片说事。”郭尚云的眉宇之间流露出不快,“总之,我说那里现
      在不宜你做什么考察。我有权约束这里的每一个人。”
      “但不包括我。”叶红枫仍然坚持,“我想过了,我要下去。”
      “你……”看得出郭尚云有些愠怒,“我也想过了,我说不行。”
      叶红枫没有再争,只是慢慢将红色考察证举到郭尚云的眼前。
      沉默良久。
      郭尚云转过头。
      传送车的另一扇侧门忽然打开了。
      —300m。
      殷红的数字和那条标划高度的红线清晰地留在出口对面的墙壁上。
      监控室就在舷梯下面的小屋里。
      除了有不少储备箱维护人员经常出入以外,这里和蓝圣地上的其他试验室好像并没
      有更多的不同,很难让人感觉到这已是300多米的地下。
      从夹道走进去,就看到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监控仪器、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缆线和挤
      坐在角落里的武浩。
      武浩看见叶红枫的样子就好像是整吞了六个生鸡蛋:
      “哎?枫姐?!”
      郭尚云评价:“活见鬼!居然发给她红色考察证,天知道王总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一面抱怨着,一面快速地扫视着面前几台监视屏上的数据:“现在怎么样了,有
      新变化么?”
      “很不好,第七单元的Q值波动频率还在加剧,振幅上限很不稳定,随时有突破的可
      能性,郭工,你看这里……”武浩用手指点着屏幕上几组闪动的数据。
      “加固套筒锁死了么?”郭尚云问。
      “七个全部锁死了,稍稍有些改善,变化并不大。”
      郭尚云的眉头攒得更紧。
      半晌。
      他拍了拍武浩的肩头:“你看如果把一、二号应急泵打开,第七单元得多长时间才
      能受到比较明显的影响?”
      “大概30分钟吧。”武浩略微思索了一下。
      “不过,大量PB燃料的泄漏,会给上面带来不小的麻烦,搞不好会直接影响试飞的。”
      郭尚云沉吟,“不行,我得到二号平台看看,那边的感应比这里清楚,万不得已的话,
      只能直接从那边启动应急泵了。对了,我让老高他们去分析数据了,希望能快点儿弄明
      白是哪儿出的错。上面有MAIL下来的话,赶紧通知我。”
      郭尚云转身要走,忽然又看到身边的叶红枫。叶红枫看样子还想跟他出去。
      “不行。你要不是诚心来捣乱的话,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武浩,你负责给我看着
      她。”
      叶红枫这一次没有再反驳。
      武浩望望郭尚云的背影,作了个鬼脸:“枫姐,你和郭工真是一点儿久别重逢的样
      子都没有。”
      叶红枫站在正面的监控台前,似乎专注地看着什么。
      武浩招呼她:“枫姐,好久没见了。没想到你能来这里。”
      叶红枫转过头笑了笑:“挺难想象的,这地方会是这样。”
      “是呵,地下300多米。”武浩应道,“够气派吧。”
      监控室里的空气好像稍稍放松了一些,叶红枫脱去外面的风衣,坐到武浩旁边的位
      子里:“真没想到这七年里,你们的进展这么快。我可是有些后悔了。”
      事实上,叶红枫说这话也并不是十足的言不由衷,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天知道。
      “枫姐,是不是想回来?”
      “你们把事情都做成这个样子了,哪还用得到我。”回答不免酸溜溜的。
      “话不能这么说吧,它到底还没飞起来呢。”
      “我想它飞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所以包括郭工在内,我们一直觉得你当初这个异次元超想结构简直是个天才的设
      计。”
      叶红枫淡然一笑:“那不是我的功劳,当年廖博士留下的本就是个不错的基础。”
      “不过,没有你的那份设计,光明之箭至少要晚出生三年。”
      叶红枫静静地端详着监控主屏上光明之箭那硕大的、翘然欲飞的骨架:“你们真的
      完全按当初的设计做的?”
      “只做了一些小改动,枫姐,我们把整个储备箱做成深井的时候,才发现这种做法
      有个意想不到的好处,你看这里……”武浩点动控制钮,让主屏上那骨架转过一个角度,
      露出储备箱的舱底,“在这儿,我们后来用了一种新的多点间歇式反喷结构,同时有意
      把深井做成密闭式的,反喷的气体因为积聚,会在井底产生一种高压,随着气体膨胀,
      机体就会被向上推动,就和发射炮弹的道理一样,最终让机体以一种极高的初速度弹出
      去,这样不必打开所有的喷射口就可以突破大气阻碍。那样,几乎能省出5%的PB燃料……”
      叶红枫“噫”了一声:“那不是正好弥补了突破亚光速障碍时亏损的那部分么?”
      “不错。”武浩告诉她,“从理论上有了足够的能量超越光速。但是这样做了之后,
      我们碰到个棘手的问题。由于底舱结构变化,Q值已经接近临界点,而且有瞬间超标状态
      出现……”
      “你们所说的Q值超标到底指什么,舱底承压?”叶红枫一直不解。
      “嘟”
      监控台上的红灯忽然怪异地闪烁了一下。
      “稍等!”武浩的神经像是被什么拨动了一下,霍地转头望向左监控屏上的那幅曲
      线。
      几乎是与此同时,对讲器传来郭尚云急促的询问声:
      “武浩,又看到瞬时超标了么?”
      “看到了。”武浩旋动着台面上的控制钮,“已经是第四次了。”
      “最近一次有多长时间了?”
      “大约17分钟,比上一次间隔短了五分钟。”
      “这种递减说明阀门挡板已经在失效了。通知上面,五分钟之内作好启动应急泵的
      准备,看来不能再耗下去了,得先排一些PB到外面去。”
      叶红枫一愣:“你们要把PB燃料排到地面上去,为什么?这种高能燃料暴露在空气
      中是要出火灾的。”
      武浩疾速地键动着主机,并不时地扫视着数据屏的反馈:“不得以而为之,这种价
      钱高昂的燃料,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会白白排上去烧掉。但是Q值实在太高了,不这样
      的话,真等到阀门挡板彻底被冲开,恐怕只有哭的份了。”
      “到底Q值指的什么?”叶红枫只有再问。
      一个极其简单的物理公式:P=ρgh。
      液体某深度的压强等于其密度与重力常数及深度之积。
      这种简单的东西叶红枫当然决不会不明白。
      对讲器那边,郭尚云的声音充满了不快:“现在没时间给你说这种低级理论,你是
      不是还嫌我们忙得不够?Q值就是ρ值的变式,舱底承压系数。明白了吧,大小姐,你这
      会儿最好先少提些问题。”
      “舱底承压?”叶红枫的眉头攒动了一下。
      武浩在忙乱中接道:“由于高密度的PB液态燃料ρ值太大,所以造成第七单元底舱
      与反喷装置的接口阀门挡板承压过重,如果阀门挡板一旦无法承受重压,出现折裂,PB
      燃料就会大量泄漏……”他没有再说下去,后果如何,没有人不清楚。
      叶红枫吃惊,也许她远没有料到情况竟会如此危急。
      她不敢再打搅武浩,只是独自低头细细打量着数据屏上的数据。
      小屋中的空气再度因为紧张而凝结。
      片刻,叶红枫忽然忍不住摇头,“这真的是原来的设计?”
      武浩确认。
      “不,绝不可能。”她终于叫了一声。
      这确实就是最初的设计,主结构几乎没有不同。武浩再次确认:“枫姐,你发现了
      什么?”
      “不,我是说底舱承压值绝不可能这么高,这里一定有问题。”叶红枫认定。
      武浩承认:“只是我们一直分析不出问题所在,也许是当局者迷吧。”
      “这个值不对,小武,给我调T3层数据。”叶红枫忽然道。
      “叶红枫,你捣什么乱!”对讲器里郭尚云开始大声斥责。
      “调T3层数据。”斥责显然没有打断叶红枫的思路,要求近乎命令。
      武浩沉吟了一下,终于照做了。
      “不错,就是这个。”叶红枫扫视了一下数据屏,眼中闪过一道兴奋的光。她突地
      抄起对讲器话筒,“郭尚云,你们是不是没有关死第七单元入口的导流阀门。”
      叶红枫的判断很快被证实:“怎么能这样?那么大的负载加在一块底舱板上,Q值不
      超标才怪。”
      第七单元入口导流阀门?
      对讲器的那一边忽然没有了声音。郭尚云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难道阀门本应是关上的?
      武浩被叶红枫的举动弄得愣了一下:“枫姐,你认为问题在这里?”
      “第七单元的深度是整个储备箱的七分之一,入口导流阀门开着就意味着上面六个
      单元的压强完全叠加在底舱上,这要比阀门关着时候的压强大七倍。这么简单的问题你
      们怎么会忽视?”
      道理的确简单。
      “我们并没有忽视。”武浩解释。
      “底舱挡板一定另外设计了加强结构,否则现在已经击穿了。难道你们是存心开着
      阀门的,为什么?”
      “理论上确实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点。但如果关死的阀门只能在
      升空后打开的话,动力系统就会有更大的麻烦。我们后来测算了一下,从主机发出开启
      指令,到阀门完全打开完成有效导流,至少要28分钟。这样很有可能由于没有足够的燃
      料流入第七单元接续,这将引起动力机构熄火,后果也许是灾难性的。”
      失速坠毁;或凌空爆炸?!叶红枫当然明白。
      “况且,升空时受加速度影响,关死的阀门还可能因为承受不住突然增大的压力而
      变形,甚至折损,直接造成机件失效。”武浩补充道。
      “不,绝不是这样,我想是你们忽视了设计中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叶红枫一直在
      摇头。
      一个细节?
      对讲器那边,沉默良久的郭尚云忽然发问:“这么说在最初的么设计中,六、七单
      元间的挡板不仅仅是支撑储备箱的龙骨,还兼有分解底舱压强的作用?”
      “当然应该是这样。”叶红枫回答。
      对讲器里又没有了声音,郭尚云似乎仍在想。
      “可是升空后那28分钟的燃料补充又怎么解决?”武浩怀疑地问。
      “根本没有那28分钟。”这是叶红枫的解释。
      没有,怎么会没有?
      “确实没有那28分钟。”对讲器里郭尚云的声音再次传出,“武浩,她说对了,看
      来我们这段时间里自己给自己布了个局,而且愈陷愈深。”
      突如其来的结论把武浩弄得一头雾水,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对讲器,又看了
      看叶红枫。
      郭尚云继续道:“我们一直太在意对每一个细节的人为操控了。”
      难道这也有错?
      “郭工,你指什么?”武浩再问。
      “我们以前对开启导流阀门的理论计算犯了个很大的错误,这一步设计其实在实际
      中根本不存在。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导流阀门关死的情况下,第七单元在点火升空同时
      需要排放大量的PB燃料,这就会导致舱内液面急骤下降,舱体上部出现真空,而第六单
      元此时满负载加速升空过程中,会因为加速度作用使底板承压数倍增大,这样造成导流
      阀门两面承压严重失衡,阀门会在加速瞬间被击穿,根本用不着主机发令开启,燃料会
      自动灌入第七单元接续动力。”
      “可那样阀门岂不是被毁掉了?”
      “也许这正是我们钻了牛角尖的地方。我们为什么非要保证阀门完好无损不可呢。”
      武浩愣了楞,忽然用手重重拍了一下前额:“对呵,我可真够弱智的,连储备箱最
      后都是垃圾一样一次性地扔在外太空,还有什么必要非得要求那上面的零件能重复使用
      呢。”
      这就是一个解开的结。
      武浩评价:“这两天这么着急上火真的很冤。”
      郭尚云下令:“把几个阀门都关上。注意其他变化。”
      有些事往往越把它当成个事,它就越是个事。也许真的有很多简单的事情,之所以
      变得很麻烦,就是因为人们把它想得太深了。
      而且——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嘟——
      监控台上的红灯又一次怪异地闪烁了一下。
      危机并没有因为找到答案而解除。
      又是瞬时超标。
      郭尚云的声音听起来仍很紧张:“这是第五次了。比上一次间隔又短了不少。武浩,
      关闭阀门得多长时间?”
      “大约十分钟。”
      “均线愈来愈靠近临界点了,能不能再快一点。”
      “这种半开启状态当初是设了保护墙的,拆解保护墙的指令很繁琐,我正在试着做。
      要是萧萧在这里就好了,保护墙有个应急通道,只有主机程序员知道。”
      “你是说MS解密钥?”叶红枫忽然插言,“应该在Q5层数据通道中,我帮你试试。”
      “对了,枫姐,我怎么忘了,这套程序最初就是你做的么。”武浩征询道,“郭工,
      你看是不是让枫姐帮着处理一下。”
      郭尚云有些迟疑。这毕竟不是可以闹着玩的事情。
      嘟——
      监控台上的红灯再一次怪异地闪烁了一下。
      第六次瞬时超标竟来得更快。
      这是一种有形的催促。
      “好吧,叶红枫,保护墙程序没有改动过,你有把握么?”
      “应该可以。有些东西人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忘。”顺口而出的回答,连叶红枫自己
      都觉得奇怪。也许光明之箭真的是在心里埋得太深,以致于它的每个细节至今仍然这样
      熟悉。她忽然想问问自己,对光明之箭来说,自己是不是永远也成不了局外人。
      “那好,武浩的台子暂交给你,尽量抓紧时间。武浩,你去副控台,把深井S’7排
      泄通道打开,两手准备,我看如果来不及的话,还是用应急泵先排些PB出去。”郭尚云
      居然真的这样决定。
      时隔七年,又一次坐进光明之箭的操控台中的感觉,也许让叶红枫很难形容。曾几
      何时,原本认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光明之箭的存在,但这一刻,她至少发现这种感觉错了。
      指令符随着叶红枫手指的跳动,流水般泻下。屏幕的数据频繁变换,主机在忙碌地
      运转,讯息沿缆线瞬间渗入光明之箭的心脏。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嘟!嘟!
      监控台上的红灯这次竟连续地闪烁了两下。
      武浩的脸色陡然变了:“两次。郭工,要坏事!”
      郭尚云焦虑的声音响起:“还差多少,叶红枫?”
      “已经开始动作了,你没有看到么?”叶红枫一边飞快地弹动着键盘,一边应答。
      “看得到,但太慢了。”
      “我已经尽力让它加快了,但很困难,大约还得一分钟。”她也同样感觉到危机抑
      制不住地走近,神经不由得抽紧。
      “太长了。不行,能不能再快,最多只有40秒了。”
      武浩的眼死死盯着数据屏上的曲线,红线仍在慢慢攀升。他似乎已经能听到底舱挡
      板在重压变形下的滋嘎乱响。“郭工,我看底舱挡板已经开始失效,看来顶不住这么长
      时间了,怎么办?”
      “见鬼!不能再等了,马上通知地面,二级警报,30秒倒计时,启动应急泵。看来
      这场火是非烧起来不可了。”郭尚云的语气,急迫中透出一丝沮丧。
      不得已而为之?
      警报声响起,充斥了深井的每一个角落……
      叶红枫仍在飞快地弹动着键盘,一种神秘的力量仿佛在驱动着她高速思索,也许这
      么多年以来,她是第一次体会了与光明之箭靠近的感觉。自己怎么会神差鬼使地下到深
      井里来呢,这与自己的初衷有什么相干?
      叶红枫此刻没有时间去细想这些,她的手仍然在警铃的催促下飞快地弹动着。
      时间仍在流逝。
      十、九、八、七、六、五、四……
      警报嘎然而止。
      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猛地凝固。
      数据主屏上涌出两个殷红的字符:
      OK!
      导流阀门终于完全闭住,监控屏上的红线陡然停住了攀升的势头,转而回落,几乎
      是所有人同时舒出了一口长气。
      “OK!”郭尚云的声音在对讲器里仍掩饰不住一种欣喜,“解除警报,注意观察。”
      危机过去了?当导流阀门关闭上最后一线的时候。
      也许危机与祥和很多时候真的像这样,区别往往就在一线之间。
      这一切真的过去。
      所以叶红枫此时竟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坐到控制台中去的?
      她忽然发现,不明白的事情开始愈来愈多了。
      叶红枫总算又看到了蓝圣地的天空。
      所不同的是,圆月取代了骄阳,满天挂缀着星斗。
      叶红枫也许做梦也想不到:
      在蓝圣地的第一天竟是这样度过的。
      想不到的事情,也开始愈来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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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消 息

      蓝天,碧浪,白云。
      微风挟着轻浪慢慢爬上海滩,卷动了层层细沙。两三只散碎贝壳被海水冲动着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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