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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白玉兰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驻足的地方,是几乎已接近山顶的一个坡,满地是参差不齐的野花和野草,一株白玉兰孤零零的站立着,美得简直有些突兀,向上望去,有点灰暗的一大片天空,衬托着这些光秃秃枝桠上如仙子一般无声无息绽放的花朵,更是有点摄人心魄的感觉。山风很柔和,有丝丝的暖意,饱蘸了春天的信息,轻轻缓缓的拂过,将一两片白玉兰的花瓣从枝桠上带下,在我的面前盘旋,然后停留在泥土上,洁白的花瓣上甚至还带着一两滴晨露。远处的湖水沉默无语,闪着些许泠泠波光。身后,是一座新修葺的坟,我的姨妈长眠在这里,就在这异乡的土地,瑯琊山的怀抱 。

姨妈的故事,和她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可以渲染的地方。出生于一个江南小城的她,在一所女校接受了她的启蒙教育。碰巧,姨妈的老师喜爱她的聪颖文静和美丽,于是老师就做了公公,新郎是老师在上海医科大学读书的儿子。

姨夫当年是个很帅的小伙,又是学医的大学生,姨妈嫁后,两人感情十分融洽。在浸濡着江南那湿润气息的小城里,姨夫行医,姨妈做着一群孩子们的老师,生活本来应该是安祥而富庶的,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日子也许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这时候,文革来了。也并不是如小说里那样富有戏剧性,姨夫并没有被打成右派什么的,只是他那个医院的医生全都被派去支援农村了,并且是带着户口本去的。从小为外公宠爱,娇生惯养的姨妈没有一点迟疑,跟着也就去了。说是爱的力量也好,是消极的嫁鸡随鸡也好,反正是义无反顾地告别了温润的江南。

去的地方,是津浦线安徽境内叫做山界的小站,在铁路线上,它甚至都排不上等级,是一个靠山的小镇。东北面是连绵的山,山下一条湍急的溪流横穿小镇的东西,平原上常见的那种石拱桥跨在上面,连接着镇上唯一一条南北走向的大路,所谓大,也就是拖拉机能开行的路,雨天时一片泥泞,晴天看起来风尘仆仆的那种,老乡淳朴但粗野。。。这些,和自幼抚育姨妈成长的生活环境有着天壤之别,如今想来,我实在惊讶于她当年面对这一切的宁静和从容。

新的家,是在半山腰的卫生院里。南面一排平房,是那些一起来的医生们工作的地方,几间屋子涵盖了从门诊到手术室到产房到太平间等所有的功能,而北面,就是医生们的简陋的家了。

上小学后第一个暑假,小小年纪的我,就一个人背着包,由外婆送上火车,直奔姨妈的新家而去。从此,那里就是我少年时代所有暑假的向往之处。还清晰记得,在酷暑的夏天,姨妈会带上我和两个表妹,在屋后背阴的那一座大井台上做家事。那时的姨妈经过几年的乡村生活,在一些细节上,有时也会采用当地老乡们的手法,比如她淘米,不是象外婆那样用筛箩,而是用半个大葫芦做成的瓢,放上米和水,慢条斯理的一点点往下漾,一边细声细气和我们说,这样做,可以将米中的小石头或沙泥和米分开,免得做成的饭咯了牙齿。我几乎总是充满崇拜地看着姨妈做一切的事情,那种细致和温婉的神态,与四周杂草丛生的山野形成明显的对比,直到现在,姨妈那种从容淡定还时时在内心深处左右着我,那是我最为心仪的韵致。

井台上的夏天总是很快乐的。笼罩在姨妈的温柔眼神下,我和表妹们玩各种游戏,采狗尾巴草做成想象得出的各种东西;拣树叶的茎来斗它的坚韧程度;在一张纸上放很多猪猡草籽,用嘴凑在纸上象唤猪似的“罗罗”地叫,看那些草籽慢慢地爬拢来。。。几乎所有的玩法都是姨妈想出来的,她是做小学教师的,自然有很多哄孩子们的方法。也会在午饭后,用网袋吊两只硕大的西瓜沉到那口大井里,然后在午睡起来时,吃冰凉的西瓜。

最令我难忘的,是当时每周一次的吃鸡汤。在那个年代,鸡是很希罕的菜肴。姨妈曾经养了一大群的鸡,放在屋后的山坡上,每个星期杀一只来炖汤。每当鸡汤的香味溢满屋里屋外时,我和表妹们总是围坐在孩子们专用的小桌子旁,等着姨妈的鸡汤端上来,给每人碗里盛上满满一碗飘着黄黄一层鸡油的汤,姨妈的脸总在鸡汤升腾的热气中因我们贪婪的吃相和唏嘘的喝汤声而满足地微笑。现在想起来,那是记忆里最好的汤,纯粹的汤,反而对于汤里的东西倒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留下。

姨妈也会带着我们去赶集,光脚趟过泠泠流动的溪水,看水中的游鱼,看挺拔的杨树在溪流中摇曳的倒影,间或有三两个在溪旁洗衣的婶子大娘,会扬起响亮的嗓音,对着姨妈高喊:张老师――哎,可是赶集去哟?姨妈会停下来,拢着她的短发,笑着对她们远远地挥手。那时候,姨妈在那个山村小学里已经拥有了众多的学生,几乎小镇上所有的人都认识这个张老师,我和表妹们跟在后面,每每骄傲得有点趾高气扬。在镇上唯一的那条大街上,我们会在每一个小摊前逗留,反复地看每一件值得欣赏的东西,买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只是四处溜达。初秋的白乌枣总是首选的零食,脆脆的,甜甜的,一股清香。

夜里的乘凉时间,也是每天巴巴地盼着的。当夕阳斜到屋后,只留下长长影子的时候,在门前的场地上浇上几桶冰凉的井水,吃罢了晚饭,一家人聚在一起,纳凉。姨夫是故事高手,常常听得我们瞪大眼,张大嘴;而姨妈,总是哼唱着那些悠远轻柔的歌,在我们仰望明净星空时,若隐若现地萦绕在耳边,天幕上深邃无垠的繁星仿佛也因为这些歌声而更加有了天堂的意味,引起我们无限的遐思。

年少的时候总是难以想象,远离了家乡和父母,过着那样简陋生活的姨妈,如何可以保留一份平和的心境,以满怀欣喜的眼光,注视每一件生活的琐事,从没有抱怨。随着自己的涉世日深,慢慢地明白,以写实主义的态度对待生活,是安然与平和的基础,且积极、自在。

这一刻,我坐在姨妈的墓前,本来自以为历经了世事沧桑的我,竟然会在那新坟的墓碑旁放声大哭。。。人,没有一个会是真正的铁石心肠的。感情,似乎只会随着时间的流淌,慢慢变作许许多多的碎片,揉搓在一点点耗去的生命里,越来越醇香和馥郁。

姨夫抚着我的背,说:你姨妈不会喜欢看到你这样伤心的,乐观地对待生活,才是她对我们每个人的期望。

我想姨夫是对的。

我的姨妈,好似那风中的白玉兰,平静地绽放,任由岁月剥落了她的美丽和生命,最终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获得重生。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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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心情随笔 / 风中的白玉兰
    • 背景:一纸陈年的“最高指示”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对卫生工作的指示
      (一九六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告诉卫生部,卫生部的工作只给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工作,而这百分之十五中主要还是老爷。广大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生,二无药。卫生部不是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城市老爷卫生部好了。

        医学教育要改革,根本用不着读那么多书,华陀读的是几年制?明朝李时珍读的是几年制?医学教育用不着收什么高中生、初中生,高小毕业生学三年就够了。主要在实践中学习提高,这样的医生放到农村去,就算本事不大,总比骗人的医生与巫医的要好,而且农村也养得起。书读得越多越蠢。现在那套检查治疗方法根本不适合农村,培养医生的方法,也是为了城市,可是中国有五亿多农民。
       
        脱离群众,工作中把大量人力、物力放在研究高、深、难的疾病上,所谓尖端,对于一些常见病,多发病,普遍存在的病,怎样预防,怎样改进治疗,不管或放的力量很少。尖端的问题不是不要,只是应该放少量的人力、物力,大量的人力、 物力应该放在群众最需要的问题上去。还有一件怪事,医生检查一定要戴口罩,不管什么病都戴。是怕自己有病传染给别人?我看主要是怕别人传染给自己。要分别对待嘛!什么都戴,这首先造成医生与病人的隔阂。

        城市里的医院应该留下一些毕业后一年、二年的本事不大的医生,其余的都到农村去。四清到××年扫尾,基本结束了,可是四清结束,农村的医疗、卫生工作没结束啊!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嘛!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这个老王八蛋!
        • 确切地说,是个老淫棍。
          • 两个杀笔。老毛这话说的不在理吗?看看现在的中国,有时候真的觉得毛责东思想还有其现实意义的。
            • 究竟谁是“杀笔”?
              • 你们两个。
      • 我明白了,这就是“六二六道路”。
        当年我当医生的妈妈带着5个月的我,和照顾我的姥姥,去农村“走六二六道路”。路上出了车祸,差点要了我们三个人的命。一直没明白什么是“六二六道路,原来就是送医下乡。
      • “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出发点是对的,方式有问题。著名的6-26指示。
      • Vicky, 谢谢你的文章和材料!
    • 向你姨夫姨母致敬. 隐约有些泪意: 母亲也是南方人, 也在那个年代响应号召去了北方, 长眠在那里多年了.
      • 向你姨夫姨母致敬
        向你姨夫姨母致敬
      • 多谢!!
    • 答案在风中飘荡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我坠入风中,且感且想了很久。

      确实,那本就是一段如风的历史,怎么也看不清楚。住民看来了复去的人儿如风,被席卷的人们看那段来来往往的经历也象风。

      美好总是有的,比方说我的感受。今天的我依然不喜欢用匮乏来形容那个时代的文化生活,因为地区汇演时,那些个来自于垦区,来自于劳改农场的,那些个来自于老右丁玲们、丁聪们的美好体验,在文化丰富的今天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丁玲这些58年的老右们至少感染了两代人,包括母亲。

      这样的事其实很多,在那些个历史和不历史的时刻。比如这里常见的知青,在垦区,他们纵使不是文化的播种者,也是提升者。一切都是新鲜的,在过去的每一个日子里,也在不消退的记忆里。可每次大家提及时都是叙事似的平白,用最平常的字句,象读简历,平淡如同回答午餐吃了什么,但我知道每当这个时候我们都是独自回忆着,而那被暗自揣摩的滋味就是盘中菜肴般美好了。

      被时世撮合起来的双方又在双方眼中如风般逝去。携裹走的还有各自的‘印迹’,日远日淡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象是经历了一个做梦的季节,醒来后的人们各自演绎着自己的梦境,又如何能对梦中人物述说。

      之所以提起丁玲,是因为她在一片析梦的伤痕中依然那么特别。于是一切又都有了自然而然的延续,使我相信那些因她而来的美好,她感受到了。这也是唯一一位我所喜爱却从没看过其作品的作家,除了那篇小说节选出的课文。
        
      或许,那知晓些风儿们心思的,正是风中的白玉兰。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