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老槐树之三, 葫芦花开的时候
正对北街的戏台，我家所在的这条胡同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南道。夹着胡同，两边座落着不到二十家，一家接着一家。
每到夏天，在临胡同的门口，三三两两的婆娘搬个马扎板凳或者用麦秸扎成的草墩聚在一起，或做着针线活儿，更多的是秀着花儿，东家长西家短，演绎着多少故事，都是些在历史的长河中一闪而逝连个浪花儿都没有留下的小人物小故事。
沿着胡同的院墙上，爬满了各家的葫芦的长藤和巴掌大的葫芦叶子。葫芦花开的时候，我家南面的仁侄子迎来了新媳妇。娶亲的那天，鞭炮声中，我也混在那些小子姑娘群中去他们家院子里抢那些一把一把抛洒出来的喜饽饽和喜糖。
那年我十几岁，仁侄子其实比我大八九岁，只是我们村全村都是一个祖宗，按辈分他得叫我叔。晚上闹洞房的时候，吵吵嚷嚷向侄媳妇要糖，要一遍被她训一遍，“不能叫侄媳妇，叫我姐才给。”
新媳妇叫美，和仁侄子是高中同学，同学相恋，本来挺美好的事情，但她是我们一个村的，辈分比仁大一辈。这在农村是不允许的，不同辈不能结婚，家长坚决反对，村民也议论，以前美喊仁的爸妈都是兄嫂称呼的，现在改口虽说的过去，但美的父母怎么称呼亲家？全乱了套了。有时去她家借东西，喊她侄媳妇就要被训斥，只好叫她姐，一侧身叫她丈夫侄子，是挺别扭的。
总之，仁和美的爱情，在我们村是破天荒的，其对封建习俗的冲击力量，和刘巧儿改嫁差不多。美的父母其后十几年不认她做女儿，她也是十几年没回娘家，虽然就在同一个村，直线距离不到两里地，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才能走到一块儿。
农村的日子除了这种出格的大事件外，也不过是上山种地回家吃饭睡觉，平淡的出奇。不过，见到平静的池子，总会有些不安分的人要扔颗石子儿搞点浪花儿。那时计划生育开始严格执行，仁和美的第一胎是个女儿，于是就要生第二胎，那时镇里的妇女主任天天盯着，看到哪个村谁家媳妇肚子大了，属于超生的，就领着人来抓，捉到了直接拉县医院里去引产，所以坚决要超生的，就只好当游击队，跑到亲戚家去藏起来。美不知道躲到谁家，反正生了孩子回来的，还是个女儿。
偷过了这关的，镇里还有第二道网，就是追缴罚款，那时口号是罚你个倾家荡产，超一胎三千块，这在当时的农村等于好几年的收入。镇里有通各村的高音喇叭，经常全镇通缉：某村某某，限你在明日12点整到镇里计划生育办公室交齐罚款，违者法办！。
所谓法办，并不是把你抓到监狱，只要过了一分钟没有交齐罚款，于是镇里的抄家小分队就坐着拖拉机浩浩荡荡杀奔村来，到了后先抓男人，抓到后一顿棒子伺候，我一个小学同学就是被抄家小分队打断了腿，告到县里，根本就没人搭理。打完人后开始砸锅砸缸，鸡飞狗跳地，比鬼子进村厉害多了。
仁和美就是在这种恶劣环境下，以坚定的信念又生了第三胎，还是女孩，于是又生了第四胎，终于是个男孩。
那时我已经在外面读书，每年暑假寒假回家，就有时能见到美，仁要躲小分队，要交罚款，要养孩子，所以只能到外地城里打工挣钱，美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挺艰难的，喊她姐，她就夸我，说真羡慕上大学的人，将来不用在农村遭这个罪。不过美倒是没有什么颓废消极的样子，也没有说后悔过。冬天仁从外地回家过年，小两口就幸福的卿卿我我，也不避讳我们这些外人的眼神，这在农村也是挺独立特行的。
后来我出国，回老家也是一年两年一次，每次回去，站在平房上说话的时候，偶尔会被美在家里听到，她就爬在后窗上和我们搭话，仁经过几年的在外打工，罚款交齐了不说，还开始攒钱给儿子娶媳妇，日子也算好日子，邻居们开始觉得他们这步棋还真走对了，孩子慢慢大了，要女儿有女儿要儿子有儿子，将来老了还用愁养老吗？那些独生子女的，眼瞅着女儿嫁了就成了孤寡两口了，只有叹气羡慕的份了。那几年，美和仁的日子真是好幸福的几年。
我对着趴在后窗上的美说：姐，看看你们家后墙，都外凸了，别塌了，该修修了。
美笑了：我们今年马上就盖新房子了，我们先搬进去享受几年，等儿子结婚了，我们老两口再回来这旧房子，那时房子塌了刚好我们重盖。
时光静静地流失，我这边儿的人生却波涛汹涌起来，这一汹涌完后，我再回老家，已经十年之隔了。
村里已经大变样，以前的北街铺成了水泥大道，是在国家村村通公路的政策下修的。原来每到正月唱京剧的戏台也拆了。唯有那棵老祖宗建村时就栽下的老槐树远远地在冬日下萎靡着，六百年来，与清凉的晚月，见证了多少人来人往啊。
推开尘封的街门，见到往日的院落，不知何时自己长出颗桃树，在冬日下静静地立着。登上平房上放眼一周，东边邻居的青砖四合院尚在，西边邻居六奶奶早已去世，房子无人住后，院子里长了几颗梧桐树，一片荒凉。南边仁家的后墙依然向外凸着，死一般寂静，已经没人趴在后窗和我们搭话。
中午去了我哥的小学同学家吃饭，论辈分我叫他哥，他媳妇给我们炒了几个菜，我穿着厚厚的皮衣坐在板凳上依旧感到屋里刹冷，一人一瓶啤酒喝着，问起街坊邻居，嫂子说，你问你们南面的美和仁啊？仁早死了，肝癌。
这么年轻就死了，才五十几吧？
是啊，先是肝炎，外面打工时感染的，后来就慢慢重了，不怎么能下得来炕了。
那美呢？
她也？别提了，仁还躺炕上的时候，她就搬到西胡同的那个谁家，他老婆早几年死掉的，和人家一起过小日子去了，嗨，当年仁和她也是轰轰烈烈的，仁啊，就是活活被她气死了，谁知道能是这么个结果？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