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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斗》(六)2

“它们呀,那好办,赏它们一蒿子,统统撵下去!”

“算了吧,大小是条生命,还是积点德吧!”

几经努力,竹筏终于拢岸了。田老六解下竹床,绑了副担架,跟小毛抬上六夫人,登上了大堤。 这才觉得又冷又饿,忙叫小毛上竹筏,找了些干柴,又从洪水里捞了一些树枝,竹片,掏出打火石, 点起一堆篝火。大伙围了上来,烤干了衣服,煨热了茶水,吃了点干粮果品点心,才算换个气来。卢 妈着急地问:“老爷,是走路还是等船?”

“才涨大水,哪里有么什船,当然得走路啰。”

“那就麻利点,耽误久了夫人受不了。”

田老六点了点头,连忙跟小毛抬起竹床担架上路,大堤孤伶伶的,一边是望不到边的大水,一边 是看不透的芦苇丛,怪瘆人的。小毛禁不住问道:“走了这半天,怎么见不到一个人影呢?”

“听上辈人说,这儿水土肥美,本来是人烟稠密的。只因当年黎天润那伙打劫过往船隻,造下了 孽,惹恼了上天,上天就撒下虰螺惩罚他们。那虰螺身上藏着一种虫子,很小很小,肉眼看不见。碰 人,它们就从虰螺壳内爬了出来,咬破人的皮肤,钻进人的五腑六脏,人就会得一种大肚子病。那种 病,无药可治,得上了就只有等死。一两百年过去了,人也死得差不多了,这儿也就荒芜了。”

“难道这儿住的都是坏人吗?”

“那倒也不是。听说有人不帮劫匪而帮落难的客商,龙王爷就跟他们托梦,叫他不要下水,划船打渔谋生,这才隔几里有座渔村。”

“如此说来,真的有报应啰。”

“怎么不是?有言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一齐都报!’讲的 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来到一处低凹地段。右面正当中心有水,显然是洪峰时漫过河堤冲刷而成。上坡下坡,泥滑 路烂,颠颠簸簸的,夫人受不了,哎呦哎呦的叫起痛来。田老六一再安慰说:“忍住点,忍住点,过了 这段坎就不会颠簸的。”

低凹终于走过来了。田老六累得满头大汗,忙放下担架,见夫人不时打着冷颤,“哼哼哼”地叫个 不停,心里也没辙了。卢妈神秘兮兮地说:“刚才一路不干净,怕是碰着么什吧?”

“瞎说!”小毛说,“我看是有点凉,等我下去觅些柴禾上来烤烤就可以了的。”

说罢,他就跑下堤去了。不一会,忽然高声叫道:“六爹,水里漂着一个人!”

“大呼小叫么什,一路上见到的还少吗?还不快点上来!”

“是虾牯佬,还在向我招手哩!”

虾牯佬官名田厚德,是田老六的远房堂侄。他连忙跑了过去,脱了长衫就要下水救人。小毛拦挡 说:“这么大的水,危险!”

田老六推开小毛,跳了下去,不大一会就将田厚德救了上来。

“六叔,这是哪一辈子欠下的冤孽债啊!受这重的罪。”吐了一阵水,喝了几口热茶,他才换气 来,哭着说。

“这不是闯过来了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要难过,想开豁点!”

“我一家六口,就逃出了我一个,怎么开豁得起来,我真想跳下去,撵他们得了!”

“快不要那样讲。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你六婶还在堤坎上,咱们一块 儿回吧。”

田老六扶着他来到堤坎上,给了他两个芝麻糖酥饼,又递给他茶壶。他吃了点,喝了点,人到底 年轻,很快就有了心劲,于是就讲起昨夜的劫难。他说他昨夜睡得太死,大水进了屋才惊醒,刚跳下 床喊老婆孩子,一个浪头打来,房倒了,自己也淌了,老婆孩子也无影无踪了。“幸亏我水性不错,连 忙抓一根木椽,拿裤带拴在上面,一路漂流,才漂到这里。”

“那就更应该打起精神,赶紧回去,说不定你媳妇娘儿们正在家里等着哩!”

“就怕没那好的事啰!”

虾牯佬嘴上那样说,心里却已升起一丝美好的希望。有了奔头,劲也就来了,当卢妈催促上路 时,他就替下田老六,抬担架赶路。

那一夜,找了爿客店住下,还算平安。次日一早,雇了顶轿子继续赶路。好不容易望得见饭山坡 上的那棵柳伢神树,孕妇喊叫肚子痛。卢妈喊:“快落轿,快落轿!”

轿子落下后,卢妈进去摸了摸,说:“老爷,夫人兴许发作了,轿子不能再坐了。”

幸好,那个竹床担架,舍不得丢,大家七手八脚把孕妇抬到担架上,疼痛才算减轻了点。

“快点快点,往老屋大院抬,”田老六再也顾不得什么‘两虎’ 能不能‘同一堂’了,着急地吩咐道,“卢 妈,你快上轿,去中街请接生婆。”

田老六一行风急火燎地直往前赶,好不容易回到老屋大院放下担架,这才发现孕妇已经不省人 事,接生婆来了,也束手无策。

“快请郎中,快请郎中!”田老六喊,“秃叔呢?都哪儿去了!”

其时长工郝老四正领着一群工匠,伙计清理污泥,打扫房间,修补围墙、照壁。听到喊声跑了过 来说:“秃叔爹送老太太上老姥姥家去了。”

“她老没事吧,把人急的,竟顾不上。”

“没事,没事,”郝老四说,“我到祠堂敲了阵钟就赶回大院来照看老太太了。当时洪水刚进堂屋, 我把她老扶上望河楼休息。洪水一退,老姥姥家的轿子来接,她老就带着秃叔走了。”

“好吧。你把活计放下,快去中街请个郎中来吧!”

郝老四老实巴脚的,不知郎中怎么请,嗫嗫嚅嚅地说,“可是我不晓得怎个请……”

“那就上当铺找丰伢,叫他去请。”

回头他又吩咐道:“湿渌渌的,快去生炭火,把屋子烘干,把产房布置好。”

一切料理就绪,就是不见郎中的影子,也不见郝四伢、丰伢来回话,田老六急得跳脚。这时,请 来了一位走方西医,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请来瞧瞧。

那西医还算精明,问了一阵病情,又检查了一番,说是什么心脏病。打了两针,胎儿才算慢慢地 露出了小脑袋。接生婆赶紧上手,孩子终于生出来了,但却应了“七死八活”那句老话;更令人伤心的 是,而且还是个男婴。田老六听到风声,再也顾不得什么“男人不能进产房”的禁忌,一头闯了进去, 抱起僵婴又是拍打,又是嘴对嘴吹气,抚弄了半天毫无结果。他终于泄气了,抱头痛哭道:“天啦,这 是哪辈子做的孽啊,竟遭此报应!”

“六叔,六叔,我是黄连树下劝苦楝,想开豁点,总有一天会时来运转的。”

田老六一听是虾牯佬的声音,忙抬起来,问道:“回家看过了?”

虾牯佬点了点头,两眼汪汪的,说不出话来。田老六明白了,于是就撇下自己的痛楚,劝说道: “你说得对,迟早会时来运转的。想开豁点吧!”

这样一来,田老六的心境总算开朗了一点。

这时,那西医开了些药,叮咛道:“病人的毛病不轻,要按时服药,不能受惊,受潮,受刺激!”

田老六就是那样的一种人,关心别人比自己的忧愁为重。

当时田家湾一万多人,一、两千户,那场特大洪水竟然冲垮三、四百家,冲走一、两千人,其淹 毙的人不知有多少,牛羊骡马不计其数。其中最惨的当数族长田崇业一家,除三姨太田丁氏和养子田宝禾外,全家二十来口全被冲毙。

田老六虾牯佬叹息之际,祠堂闷大哥推门进来,通知田老六参加族老会议。推选新族长。四房族 老推举田老六田崇儒。田老六推辞说:“我家自己的门槛都过不下来,哪有那个能耐!”

“您看推举谁?”主持会议的三房族老田新春说。

“我推举田育德。”

“我只能代理。”田育德说,“我的二姨姆还在,宝禾兄弟也在。”

“代理就代理吧,一年为期。”大伙同意说。

田育德是前族长田崇业的亲侄子,崇业公当年行“火并” 计,转移《方圆第一村》金匾,转移藏宝 屋内的族户,他都参加过。所以他一上任,立即组织人手,一,沿洪水水道寻找淹水族人,尤其是崇 业公及其家人,;二,清理族户,筹集救济资金;三,整修淹垮的寨墙,护寨沟,以及全族所有被冲 走,淹垮的房屋;四,整修双璧大院。

不久,双璧大院整修一新,田育德特地到丁元村接回二姨姆丁氏和宝禾兄弟。次日一早,二姨姆 就嚷:“我住不了双璧大院,见了院内那些景物,屋内那些东西,想起老爷他们,心内就犯碜,一夜都 没睡好,给我换个地方吧!”

“好吧,您和宝禾兄弟搬到我家住,我再补您二万两白银,屋子算换了,族长么,我只是代理,迟 早会还给宝禾兄弟的。”

“不,不,不,我喜欢自在,安逸,宝禾不当么什族长。”

就这样,一年之后,田育德就正式当上了田家湾族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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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族斗》(三)1 +5
    • 《族斗》(三)2 +2
      • 《族斗》(四) +2
        • 请教聊大师,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甚至暗结珠胎涅?
          •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
            • 👍,也有像电影《少林小子》里两家族
          • 有。后面会提到。 +1
        • 《族斗》(五)1 +2
          • 《族斗》(五)2 +2
          • 《族斗》五(4) +1
          • 《族斗》(五)5 +1
          • 《族斗》五(6) +1
          • 《族斗》六(1) +1
          • 《族斗》(六)2 +1
          • 《族斗》(七)1 +1
          • 《族斗》七(2) +1
          • 《族斗》七(3)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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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族斗》八(2) +1
          • 《族斗》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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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族斗》十(4) +1
          • 《族斗》十一 +1
          • 《族斗》(十二) +1
          • 《族斗》十三(1) +1
          • 《族斗》(十三)2 +1
          • 《族斗》十四 +1
          • 《族斗》十五(1) +1
          • 《族斗》十五(2) +1
          • 《族斗》十六(1) +1
          • 《族斗》十六(2) +1

            田浩川说:“我在省城打听到,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可以和平土改试点。”

            “他叫什么名字?”

            “田宝春,您认识?”

            “他是你的大伯父,我怎么不认识?”田育德说,“我这个族长位子,本来是他老的,后来,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你宝春大伯冷了心,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一直没音讯。调查报告呢?上面怎么说的?”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内参情况通报》,说:“偌,就是这。”

            田育德接过《内参情况通报》仔细翻阅一遍,心想,这封建地主所有制,是应该打倒,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可是具体怎么着手,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自己能做的,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

            第二天,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给族长发了1一道“救命”文告等等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 了全湾,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传阅文件, 然后坐下来,议论纷纷。当然,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族斗的现状,而是土地改革运动。

            财主田蔚天说:“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

            “封建地主所有制,实在是太落后,早就该改了。”《澴水日报》编辑田育斌说,“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耕者有其田’。”

            “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 小财主田小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灭’,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

            “文件上说的很明白,土地改革是场革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您不愿行吗?”

            大伙听了,不少人点头称是,纷纷说:“是啊是啊,与其挨斗,不如主动交出田产。”

            “同门同宗的,就那么点田地房产,要共就拿去共吧!”

            “反正我有文化,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做庄稼的辛苦,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

            “既然大家都那样看,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蔚天老汉说,“我是个急性子,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早点交了,早点省心,也好!”

            蔚天老汉辈份高,又是老四房的族老,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但是怎么交,大家又茫然了,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您的意见呢?”

            “当然是主动交好了,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抗拒就得挨斗,丢人现眼,甚至掉脑袋,最后 还是得交。”田育德说,“至于怎么交,兆新兄弟说,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那太煎熬人,不算好办法。育斌侄子见多识广,您说怎么交好?”

            “好吧,我去试试看。”

            第二天,田育斌,抱上自家的土地证、房产证,借款条……来到三水区政府,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房屋、耕牛、农户以及财产,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他呵斥道:“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 收起你那一套,等待群众斗争吧!”

            田育斌搞糊涂了,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

            接着,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又搞火力侦察,不宜再当编辑,要他卷 铺盖回家。

            这两样打击,田育斌精神错乱了。回家路上,一直唠叨:“怎么,我成了阿Q,不准革命了?”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才在饭山坡上,把他拖回家。

          • 《族斗》十七(1) +1

            那天夜里,双壁大院的门又“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田育德毫无惧 色,亲自出来开门。

            “您是田育德吧。”来人权生安,不等对方回答,命令手下人道:“捆上,带走!”

            “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争取做个开明人士,为么什还要抓人?”四伢跳出来阻拦说。

            “你就是田浩川吧?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干扰斗争大方向,也捆起来,一并带走!”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送到河边空屋安置。”

            河边空,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所以锅盆碗齐全。

            据说,那一夜,县军管委副主任,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叫他们扫地出门。仅田家湾一个村,扫地出门五、六十 家,抓捕七、八十人。

            那五、六十家财主中,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田洪氏能干,常常帮人裁剪衣服、做豆腐、弄酒 席,人缘关系好,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泡菜、酱萝卜等等。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几块干子,或几张千张,日子还算能熬。有些娇小姐、阔太太,哪受得了这种罪,有的实在想不 通,不少投河自尽,滕飞龙大队长得知,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

            田家湾贫农团,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一次访贫问苦时,于组长找他谈话,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他叹了口气说:“唉,这个说起来话长,听人说,那年冬天特别冷,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还有口气,就捡了回来,取名田常 青。干爹说我命硬,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上学后给他当书童,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

            “常青同志,您想过没有,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

            “听说那年大饥荒,颗粒无收,饿的没办法。”

            “不,不,不能怪饥荒,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于组长说,“田崇居捡回您,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他是为了他的儿子。”

            老常眨巴着眼睛,没有吱声。

            “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 “三十一亩水田,五亩半旱地,连我三个长工;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

            “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能收多少棉花,给您们多少工钱,财主落了多少?”

            “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各类豆子、芝麻能收四百来斤,开销长工一年 棉、单两套衣服,棉、单两双鞋袜。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还有拿八石谷,加上刀客开支,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五百斤棉花,还有豆类等等。”

            “您再想想,财主没劳动,净落了那么多粮食、棉花,到底谁养活了谁?”

            老常头想来想去,不免出声道:“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种子、肥料,我们就没有活干,不仅工 钱没有,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

            “常青同志,您是个老实人,就是觉悟差了点,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

            这时,忽然有人高喊:“救命啊,有人掉河内了。”

            “同志哥,您宽坐,我得去救人。”

            “人命大于天,咱们一起去吧!” 老常头个子大,腿长,几下就跑到前面,来到河边,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忙问:“在 哪儿落的水?”

            “您看”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

            “我水性不好,这儿水深,我去解条船来。”

            船就在附近,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正好丝瓜手田义天、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田义 天水性好,一个猛子扎了过去,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老常头、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 上、下一起发力,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老常头一看,认得,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

            “快扶他趴到船帮上,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才算换过气来。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谢谢大叔!”

            “莫客气,莫客气,下水救人是应该的。”

            “您俩贫农团开过会,我认识,这一位是——”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问道。

            田义天生性木讷,嘴巴扭了扭,半天没说出话来,老常头于是说:“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

            “谢谢,谢谢大叔!”这时阵阵凉风吹来,秦组长冷得凄凄的,老常头说:“腊七哥,豆浆好了 吗,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

            “那有什么说,大家请吧!”

            来到豆腐坊,先找了身干衣服,让秦组长换上,然后坐了下来,喝豆浆,几口热豆浆下去,身子 暖和了,话也多了。老常头问:“夜这么深了,两位是——”

            “唉,别提了,那个村长田二顺、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抢着安排自己的人,要争当农会主 席、财粮干事、民兵连长……闹得不可开交,竟然大打出手,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所以回来迟了。”

            “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

            “来到大桥中间。见水面上月影沉堂,彩光荡漾,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一靠就垮了,我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唉,不是大叔们相救,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

            老常头感慨叹道:“癞痢二狗、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

            “反正大叔不是外人,我就直说吧。”于组长说:“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

            “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穷苦人信得过,响当当的丝瓜把式,为人忠厚,心地善 良,穷苦人信得过,不知工作组中意吧?”

            于组长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令人奇怪的是,进驻这么久了,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

            “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秦组长也说。

            后来,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麻子三、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当地叫当抢犯,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那债户控告道:“那年春天,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寒冬腊月,年关将临,满堂屋的穿堂 风,害得我家住不安宁,年没法过,田小午你好狠心啰!”

            说罢,他便呜咽哭了起来。台下有人喊:“田小午,老实交代,有没有这事?”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不过,我请问一句,那钱还了没有呢?”

            “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哪有钱还?”

            “没钱也得有句话呀。”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那年春天下种,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求我借贷,讲好二分利,年底还。可是腊月二十四了,我连跑了两趟,您都躲着不见,凭良心说,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这事怎么讲?”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愧不可当。会场一片骚乱。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过年的时候,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要留下待客。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猪血算是吃年饭 。”

            大家听了,会场又起了波动,工作组急了,连忙领众人呼口号:“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

            “顽固不化,死路一条!”

            “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老实交代!”

            但是应者不多,而且有气没力。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主意有了,于是问道: “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

            “敢……保证,组长同志,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于组长说:“农友们、同志们,田小午敢保 证,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那么到底实不实呢?请大家这儿看!”

            说罢,他展开包袱,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金灿灿,白闪闪的。

            会场一阵骚动,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要往前挤。

            “不要乱,不要挤,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绕场一周,叫大家看过清楚。”

            会场安静下来后,于组长又嚷:“农友们、同志们,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

            大家听了,一片骚动,纷纷议论道:“想不到,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

            “这就叫‘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

            “‘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横财不富’,他们这份财,发的有些蹊跷!”

            于组长摆了摆手,会场安静下来了,于是问道:“田小午,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

            “是……是……不是,不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是我先人留下的。”

            “是你先人留下的?”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上面为什么打着 ‘田氏文庙’四个字?”

            “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这个,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

            “老先生,上台说。” 田宏基来到台上,刚说出“民国二十一年”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他自知失言,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嘴巴扭了扭,喃喃地说不出声来。

            于组长鼓励说:“老先生,不要怕,照事实尽管说就是。”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工钱要的死高,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那元宝共是八颗,年年(银)发(八)的意思,结 果少了两颗,惹恼了文圣人,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

            “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叫他下去吧!”权组长对于组长说。

            不过,田宏基的揭发,弄清了元宝的来历,彻底揭穿了,他的‘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的鬼话, 还是有功的,工作组没有为难他。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他说:“这不是一般的木斗。 (注:斗积计量单位,相当于20市斤)

            “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田腊七边表演边说,“不同于一般木斗。它里面有块夹板,夹板 一抽,能装一斗零五合,用来收进;夹板安上,只装九升五合,用来放出,这一进一出,就相差一 升,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发财的秘密。”

            这下,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他羞得无地自容,连连磕头作揖说:“我编瞎话,我骗人,我愿意 受罚,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

            “跟大家共产,这是什么话?嗯?”权组长拍着桌子,吼道。

            田小午害怕极了,哆哆嗦嗦地说,“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

            “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

            田小午不知可否,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是个新发现。”权组长说,“押下去,另案处理。”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

            田育斌留过法,接触过马克思主义,后来还到过苏俄,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后来花钱活动, 才到《澴水日报》当了名编辑。解放后,报社被接管,说他是地主分子,被清除回家。这次土改试点 ,当然在劫难逃。不过,他成竹在胸,并不胆怯,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直至要他跪下,他才急了,忙说:“下跪是封建主义,违背人权,我……我可以站着回话。”

            权组长想,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本想给予驳斥,但又一转念,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好吧,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

            斗争开始,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田育斌说:“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为什么呢,因为,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

            “我们是共产党,不扯孙中山。”权组长制止说。

            “好,好,共产党《资本论》我也读过——

            “不对,《资本论》是马克思的。”

            “对,对,马克思的《资本论》我也读过,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自动放弃剥削!”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看来认识还不错,应该早点解脱。 ”

            “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另一个说,“有枣没枣三鞭杆,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

            权组长反问说:“如此说来,你没有错啰!抓你、斗你是错了啰!”

            田育斌听了,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差点丢了性命,要是呆在欧洲,哪会闹得如此下场?想着想着,不禁眼泪巴洒,抽抽泣泣,说 不上话来。

            “怎么,想抗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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