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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斗》十(3)

“老三老三,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快别那样,快别那样!”邢家老大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说。

据说邢家兄弟,盗跖颜回,向来不毛。所以伍老三双手拉住邢老大的衣襟,哀求道:“邢大哥,救 救我吧!”

“好说好说。”邢老大说,“现有一条阳光大道,不必低声下气求人,看您想不想走。”

“大哥快讲,大哥快讲!”

“田家湾大财主田廪生田崇儒的公子看上您家的大小姐了。只要您肯点头,要么什条件,我担保, 人家都会答应!”

“可是,我家大闺女早已许配有人家呀!”

“我是念在咱们都是三道河头面人物的份儿上,怕您遭孽,才管这个闲事的。行不行,您看着办 吧。三天之内,给我个答复。”

原来这一切都是田育清精心安排的。事成之后,田崇儒田老六不无得意地说:“追姑娘,苦恋不如智取!”,结果,却酿成了一杯苦酒,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所以一经点破,他就昏厥倒地,人事不 省。

满园人众,一时不知所措。管家秃叔嚷道:“愣着搞么什?快将他老抬回房呀!”

大伙七手八脚将六老爷子抬回睡房,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他佬总算“唉!”的一声长叹,苏 醒过来。他左右望了望,说:“大家辛苦了,都回去休息吧,我想静一静。”

次日早晨,田金苗进来请安。见烟灰磕了一大摊,心痛地问:“伯伯,您老一夜又没睡觉?”

田老六摇了摇头,说:“我老是在想,短寿的,是哪个如此狠毒呢?”

“我看八九不离十,是赵世丹。”

“不是说那伢在鄂西保卫战时牺牲了吗?”

“又没有人亲眼看见,那就难说了。”

“再说,他也不在家呀。”

“不兴跑回来,或者派人来?"

“如此说来,不就跟族斗沾上边?”田老六心里一亮,连连说,“沾上了好,粘上了好!”

“为么什?”

这时管家秃叔进来,打断了他父子俩的谈话。他说:“老爷,长公子来了,在堂屋等着哩。”

田老六连忙打起精神,前往堂屋相见。长公子田巨川是负责族内的治安的,出了这样丢人的事, 颇感内疚。他说:“当时只顾看热闹,叫强人钻了空子!”

“唉,家门不幸,连累了族上。”田老六叹息道,“不知何许人如此放肆!”

“都搞清楚了,六叔请宽心。”

“谁?”

“赵世丹!”

“果真是他,您是怎么得知的?”

“人家如今是国军的师长了。昨夜他带人摸进湾内抢走了新姑娘。路过三水时,叫日本人发现,打 了一仗。有个国军弟兄受了伤爬到下湾求救。下湾把人送到我手里,是那个国军弟兄讲的。”

“您看,下一步怎么走?”

“家父派我来,就是请您过去,商量这事。”

田老六想,“靠自家的力量,是难以挽回面子的,一定要依靠族上。”主意打定以后,就跟着长公 子去了。

族长田育德偶感风寒,那几天一直卧床不起。见六叔来了,连忙吩咐看座、上茶。并叫老伴扶起 自己,靠在床头叙话。

寒暄几句之后,谈话转入正题。田育德问:“那个赵世丹到底跟老屋大院有么什过节?”

“这个,怎么说呢?”田老六字斟句酌地说,“大院的人既没有见过他,也不晓得他是长子还是矮 子,是胖子还是瘦子,更谈不上认识,哪里扯得上过节?”

“那他为么什发那么大的很,不惜冒险跑几十里,闯到新房抢人?”

“听说新姑娘是他姑妈的女儿,是在赵家岗长大的。”

“在赵家岗长大,也算不上是赵岗人呀!岂有此理,真是教场坝的土地,管的太宽了吧!”田育德 气忿地说,“我真想不通,一个国军的师长,为么什那样守旧!”

“我打听过,他的爹爹叫赵德顺,”

“就是那个甩神棍,不当族长的赵德顺?”

“正是,正是。”田老六说,“民国初年那场《金匾斗》,他的大伢赵振硕,也就是赵世丹的大伯掺 加进去,丢了性命,他们怪罪于我们田族。不久后,赵德顺挑起了那场族斗,原本是想一泄族愤的, 哪知死伤了不少人,又输了官司,结果累尽了家产。这才一气之下,躲进澴水城内,再也不理族事 的。据说他念念不忘的只有一点。”

“哪一点?”

“寻找机会找我们姓田的报仇。”

“难怪如此狠毒的哟,这笔账是族账,一定要算!”

田老六听了,暗暗舒了口气。心想,第一步目的算是达到了,下一步是如何智取才好。所以当田 育德提出想通过二伢巨森到委员长那里告他一状时,田老六连连摇头,说,“那样太过于迂了!”

“派武术队去把人抢回来?”

“不妥,不妥,”田老六又摇着头,说,“赵家岗那么大,你晓得人藏在哪里?何况人家的武术队也 不是吃素的。”

谈到这里,田育德“咯咯”咳嗽起来,停了一会,才气喘吁吁地说:“我这个身子太不争气,偏偏这 个时候患病。六叔是不是有主意了吗?您看着怎么办就行。”

“抓他个人质,要他们乖乖把人送回来。”

田育德“瞪”着眼睛,显出一副不解的神情。于是田老六俯身拢去,叽叽咕咕地解释了一番,田育 德这才点头,称赞说:“好办法,好办法!”

咳嗽了几声,田育德又叹息说:“我这个身子……恐怕得偏劳六叔了!”

“应该的,应该的!”田老六说,“不论怎么说,事情是因我家而起的,只是事关重大,不知长公子 抽得出空吧?”

“他不得闲。那位国军兄弟得赶快送走,听说那晚打死打伤了好几个日本鬼子兵,留在湾里是个危 险。”

这时田育德的长孙田嘉树闯了进来,撒娇着说:“爹爹,让我替代伯伯吧!”

“可你还是个孩子呀,听话,快念书去。”田育德抚摸孙伢的头,说。

“我都十五岁了,师傅说我十八般武艺件件学成,这才打发我回家,您总得让我,裁缝打架,试一 烙铁吧!”

田育德心内有点活动了,回头问田老六道:“六叔以为怎样?”

田老六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一时沉吟未语。嘉树可急了,恳求道:“六老爹,您就答应了吧!”

田老六又一想,细伢也有细伢的好处,于是就说:“好吧,有长公孙参加也行。”

“那就言明在先,树伢的任务只是跑跑腿,搭搭帮,一切主意,还得偏劳六叔。”

一回到大院,田老六再次派硭锤四打听赵世丹家中情况,并吩咐秃叔买鱼割肉,准备晚宴。

赵家岗位于介河盆地西面,面积是介河盆地的五、六倍,只是“地无三尺平,野草满岗生”。大概 就是这个广种薄收的缘故,居家很分散,大都十来户一村,七八户一邻,还有不少单家独户。赵世丹 的先人中,当过一任总兵,祖屋就是他老人家手中修建的。那祖屋,气势雄伟,规模宏大,不亚于田 家湾的老屋大院,双璧大院,取名曰“广舍大厦”。

那广舍大厦坐落在三道岗里头,独占风水,离群独居。正屋住着赵世丹一家,其实只有他姆妈和 一个妹妹。偏院住有赵大勇的姆妈和两个弟弟。

夜宴之后,田老六讲了跟族长田育德商量好的计谋:抓住赵世丹的妹妹用以换回新姑娘。初拟由 武术队的队长田贵生或者队副田丘平出马的,但他俩因公外出还未回来。时间不等人,长公孙田嘉树 说:“杀鸡焉用牛刀,抓个把姑娘,小菜一碟!”

“好吧,再等等,若还不见教师爷回来,那就只好有劳长公孙了。”

直至人定时分,还不见教师爷回来,抓人质的队伍,只得由长公孙田嘉树带队出发。他们一行悄 悄摸到赵世丹的家门口,在左右埋伏起来,由硭捶四上前敲门。“砰砰砰,砰砰砰!”

“谁呀”里面是姑娘的声音。

“我,赵长官的弟兄。”

“你们不是走了的吗?”

“有要紧事,赵长官特地差我转来的。”

门终于赚开了。开门的正是赵世丹的妹妹赵世华。硭捶四侧身一转钻了进去,堵住姑娘的退路, 其他人一拥而上,有的堵嘴巴,有的抓胳膊,有的抱腿,轻轻巧巧就将赵世华逮住了。哪知姑娘的功夫也不赖。乘人不防,就地一蹲,接着一个扫堂腿,绊倒周围的人,然后一纵身就跑,并且高喊:“救 人啰!”田嘉树赶忙一纵身,又将她抓住。赵大勇闻声出来营救,怎奈田嘉树武艺高强,无人可敌。赵世华的姆妈只晓得哭,倒是赵大勇的两个弟弟赵二勇,赵小勇有些见识,他俩一个鸣锣告警,向族人 求救,一个跑到岗西,找赵长庚想辙。

等田嘉树一行来到头道岗半坡上时,只见前方岗头上一队火把,挡住了去路。

“苗子爹,您看好人质,我去打通道路。”

说罢,他纵身一跳,夺取一根长把火把,横着一扫,对手们纷纷逃退。

“苗子爹,快冲,快点冲过去!”

忽然,一道黑影闪来,飞起一脚,趁田嘉树不防,踢在他的腿弯处,田嘉树立身不住,腿下一 绊,就摔倒了。

田金苗急了,放下人质冲上去救人,结果也叫对手逮住,跟嘉树捆在一起。

硭锤四见了,嚷道:“郎哥们,赵长庚出手了,快冲过去,回湾报信来救!”

田老六得到凶信,痛悔莫及,一跺脚说:“这么重的担子,怎么能交给一个孩子呢?呃,我真糊 涂,糊涂!”

田老六急得团团转,满脑子好像一团浆糊,就是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当时芸芝在场,劝说道:“田 哥,急么什?天塌下来有长子顶,还是找族长想辙吧!”

芸芝说的没错,族长田育德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居然爬了起来,唤来四伢浩川,武术队田贵生, 田丘平正、副队长要他们设法偷袭赵家岗,救回嘉树和金苗子。

“怕不行吧,伯伯。”浩川说,“赵家岗那么大,人又不晓得关在么什地方,盲目乱闯,是会吃亏 的!”

田贵生也说,“偷袭不是个好办法,还是等长公子回来再说吧!”

“我看干脆,召开族老会议,武力攻打赵家岗,活捉魔头赵长庚,水淹田家湾,抢走新姑娘,抓押 我家两公子,三笔账一并算!”田丘平说。

田育德想了想,觉得在理,便说:“好吧,就那样办。”

族老会上,当田育德披露抢走新姑娘,是赵岗人干的时,会场一下子炸开了,纷纷嚷道:“姓赵的 太可恶,水淹我们田家湾,损失上千人;旧账未了,又造新孽!”

“跑到湾里抢走新姑娘,这是对我们全族的侮辱!”

“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是可忍,孰不可忍?”

……

等大家吵嚷过了,田育德接着又说:“昨夜又抓走苗子兄弟和我家孙子树伢,——”

大伙也不问金苗子和嘉树为么什被抓,不等族长说完,大伙又嚷道:“那还了得,给他们一点颜色 看看。”

“捉拿赵长庚,给淹死的人祭坟!”

“平了赵氏祠堂,发泄我家心头之恨!”

……

田育德拍了拍惊堂木,说:“大家先冷静!要晓得,人命关天,打架不是么什好事,还是好好想一 想,等下表决。”

议论了一会,进行表决。十房族老,九房赞成攻打,只有一人,没有表态,那个人竟然是田崇儒 田老六。大家都觉得纳闷。心想,这位六老爷子葫芦内不知卖的么什药?对了,可能是怕花钱吧。

要晓得打一次大架是很费钱的。几百上千人的吃喝费,伤残人员的医药费,死亡人员的抚恤费、 安葬费,以及各类招待费,得花多少钱,哪有么什准头。

田赵两家打的架多了,久而久之,兴得有规矩。所有开支,房份分摊一半,族里拿四分之一,还 有四分之一,由当事人承担。当事人家弄得不好,常常倾家荡产;如果再输了官司,当事人那就人财 两面输得更惨。

其实,大家都误会了。只见田老六站立起来,拱了拱手,说:“家门不幸,连累诸位费心了。抱 歉,抱歉!”

“这又不光是您的家事,也是族内的公事,您老别客气!”

“诸位的盛意在下感激。只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六叔请讲。”族长说。

“愚以为还是先礼后兵为好。”

“喔哦,怎么个先礼后兵,请说下去。”

“我提议,老办法,先请龙王庙朴庙祝出面代和。如果姓赵的答应放人,并交出新姑娘,这个架不 打就罢了,若有半个不字,再攻打不迟。这样,一来显见我们田家宽厚仁义,再者也给姓赵的一个改 正的机会,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听了,又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有的说:“赵家岗积恶难改,何必那样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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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族斗》(三)1 +5
    • 《族斗》(三)2 +2
      • 《族斗》(四) +2
        • 请教聊大师,两族之间可曾有过青年男女暗生情愫,甚至暗结珠胎涅?
          • Like in the movie Westside Story?
            • 👍,也有像电影《少林小子》里两家族
          • 有。后面会提到。 +1
        • 《族斗》(五)1 +2
          • 《族斗》(五)2 +2
          • 《族斗》五(4) +1
          • 《族斗》(五)5 +1
          • 《族斗》五(6) +1
          • 《族斗》六(1) +1
          • 《族斗》(六)2 +1
          • 《族斗》(七)1 +1
          • 《族斗》七(2) +1
          • 《族斗》七(3) +1
          • 《族斗》八(1) +1
          • 《族斗》八(2) +1
          • 《族斗》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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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族斗》十一 +1
          • 《族斗》(十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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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族斗》(十三)2 +1
          • 《族斗》十四 +1
          • 《族斗》十五(1) +1
          • 《族斗》十五(2) +1
          • 《族斗》十六(1) +1
          • 《族斗》十六(2) +1

            田浩川说:“我在省城打听到,省军区司令员是我们田家湾人,向中央写了份调查报告,说我们 田家湾的地主都是开明之士,可以和平土改试点。”

            “他叫什么名字?”

            “田宝春,您认识?”

            “他是你的大伯父,我怎么不认识?”田育德说,“我这个族长位子,本来是他老的,后来,他四姨娘生了您宝禾叔叔,为抢夺金匾而火拼那年,你大伯妈不幸被炸而亡,你宝春大伯冷了心,才跟 他的洋老师留学法国去了,一直没音讯。调查报告呢?上面怎么说的?”

            四伢连忙掏出一本《内参情况通报》,说:“偌,就是这。”

            田育德接过《内参情况通报》仔细翻阅一遍,心想,这封建地主所有制,是应该打倒,土地改革 是应该进行。可是具体怎么着手,只有等政府怎么说了,自己能做的,就只照兆新老三说的减租减息而已。

            第二天,田宝春当了共产党的大官,给族长发了1一道“救命”文告等等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 了全湾,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大小财主们。晚上他们不约而同地跑来双碧大院打听消息,传阅文件, 然后坐下来,议论纷纷。当然,扯的最多的不是族斗的历史,族斗的现状,而是土地改革运动。

            财主田蔚天说:“照大侄子的文件上看,这土地改革是非搞不可的哟!”

            “封建地主所有制,实在是太落后,早就该改了。”《澴水日报》编辑田育斌说,“国父孙中山 先生就曾提出‘耕者有其田’。”

            “土地改革不就是搞共产吗?” 小财主田小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灭’,我那点土地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出来的,凭什么要拿出来共产?”

            “文件上说的很明白,土地改革是场革命,‘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您不愿行吗?”

            大伙听了,不少人点头称是,纷纷说:“是啊是啊,与其挨斗,不如主动交出田产。”

            “同门同宗的,就那么点田地房产,要共就拿去共吧!”

            “反正我有文化,干什么吃不了一碗饭,做庄稼的辛苦,是该给他们留碗饭吃了。”

            “既然大家都那样看,我听宝春侄子的就是。”蔚天老汉说,“我是个急性子,要交那就交出来 吧,早点交了,早点省心,也好!”

            蔚天老汉辈份高,又是老四房的族老,他老的话当然有号召力,但是怎么交,大家又茫然了,于 是转头对族长田育德说:“您的意见呢?”

            “当然是主动交好了,免得像滑石崖有些人那样,抗拒就得挨斗,丢人现眼,甚至掉脑袋,最后 还是得交。”田育德说,“至于怎么交,兆新兄弟说,还是先学解放区减租减息吧,交田地房产等土 改时再说。”

            蔚天老汉摇了摇头说:“那太煎熬人,不算好办法。育斌侄子见多识广,您说怎么交好?”

            “好吧,我去试试看。”

            第二天,田育斌,抱上自家的土地证、房产证,借款条……来到三水区政府,要求主动交出土 地、房屋、耕牛、农户以及财产,接待他的是区委干事权生安,他呵斥道:“你这是搞火力侦察吧? 收起你那一套,等待群众斗争吧!”

            田育斌搞糊涂了,他想为什么主动交出不行,偏要群众斗争才行呢?

            接着,报社总支书记找他谈话,说他身为地主阶级分子,又搞火力侦察,不宜再当编辑,要他卷 铺盖回家。

            这两样打击,田育斌精神错乱了。回家路上,一直唠叨:“怎么,我成了阿Q,不准革命了?”

            他的老婆找了半夜,才在饭山坡上,把他拖回家。

          • 《族斗》十七(1) +1

            那天夜里,双壁大院的门又“咚咚咚”地响了起来,受田宝春和平土改论的鼓舞,田育德毫无惧 色,亲自出来开门。

            “您是田育德吧。”来人权生安,不等对方回答,命令手下人道:“捆上,带走!”

            “我家愿意献出田地房产,争取做个开明人士,为么什还要抓人?”四伢跳出来阻拦说。

            “你就是田浩川吧?到处散布和平土改论,干扰斗争大方向,也捆起来,一并带走!”

            田浩川的媳妇石玉芹吓懵了,躲在婆母田洪氏的怀里瑟瑟发抖。

            权生安回头对两个民兵说:“叫他们婆媳俩收拾点生活用品,送到河边空屋安置。”

            河边空,是财主家农忙时安排短工们住的。山洪暴发时也可以做避难之所。所以锅盆碗齐全。

            据说,那一夜,县军管委副主任,三水龙王庙乡土改试点工作队大队长滕飞龙带领工作队,开展 土改试点工作,第一着就是抓捕所有财主,叫他们扫地出门。仅田家湾一个村,扫地出门五、六十 家,抓捕七、八十人。

            那五、六十家财主中,族长田育德家名望高,田洪氏能干,常常帮人裁剪衣服、做豆腐、弄酒 席,人缘关系好,不时有人送来瓜果蔬菜、泡菜、酱萝卜等等。豆腐匠田腊七还隔三差五送一两块豆 腐,几块干子,或几张千张,日子还算能熬。有些娇小姐、阔太太,哪受得了这种罪,有的实在想不 通,不少投河自尽,滕飞龙大队长得知,下令工作组派贫农团严加监视。

            田家湾贫农团,工作组内定团长本来是老常头。一次访贫问苦时,于组长找他谈话,问他怎么当 上族长田育德家的长工头的。他叹了口气说:“唉,这个说起来话长,听人说,那年冬天特别冷,有 一次干爹田崇居从府城办完事回来,半道上发现雪地里有个奶伢,还有口气,就捡了回来,取名田常 青。干爹说我命硬,那么大的雪都没冻死,可以帮他的儿子田育德平安长大。孩提时给田育德当玩伴 ,上学后给他当书童,成年后我就当了他家长工头。”

            “常青同志,您想过没有,是谁逼得您父母遗弃骨肉的?”

            “听说那年大饥荒,颗粒无收,饿的没办法。”

            “不,不,不能怪饥荒,要怪得怪封建地主阶级!”于组长说,“田崇居捡回您,也不是做什么 善人,他是为了他的儿子。”

            老常眨巴着眼睛,没有吱声。

            “您们给他家一共做了多少庄稼?” “三十一亩水田,五亩半旱地,连我三个长工;农忙时还得请三五个刀客。”

            “您计算过没有能打多少粮食,能收多少棉花,给您们多少工钱,财主落了多少?”

            “水田能打二百石大米,旱地能收五百斤棉花,各类豆子、芝麻能收四百来斤,开销长工一年 棉、单两套衣服,棉、单两双鞋袜。我的工钱是十担大米,还有拿八石谷,加上刀客开支,东家可净 落一百担大米,五百斤棉花,还有豆类等等。”

            “您再想想,财主没劳动,净落了那么多粮食、棉花,到底谁养活了谁?”

            老常头想来想去,不免出声道:“可是没有财主的土地、种子、肥料,我们就没有活干,不仅工 钱没有,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呀!”

            “常青同志,您是个老实人,就是觉悟差了点,还是经常来参加我们的忆苦活动吧!”

            这时,忽然有人高喊:“救命啊,有人掉河内了。”

            “同志哥,您宽坐,我得去救人。”

            “人命大于天,咱们一起去吧!” 老常头个子大,腿长,几下就跑到前面,来到河边,见是工作组的董同志在喊救人,忙问:“在 哪儿落的水?”

            “您看”董同志指着远处一浮一沉,正在挣扎的那个人影说。

            “我水性不好,这儿水深,我去解条船来。”

            船就在附近,老常头很快就把船开过来了。正好丝瓜手田义天、豆腐匠田腊七也闻声赶到。田义 天水性好,一个猛子扎了过去,三两下就将那人顶出了水面,老常头、田腊七连忙把船划了拢去, 上、下一起发力,就将落水之人掀到船上了。老常头一看,认得,原来是工作组的秦组长。

            “快扶他趴到船帮上,把喝进去的水控出来。”

            秦组长一连吐了好几口水,才算换过气来。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谢谢大叔!”

            “莫客气,莫客气,下水救人是应该的。”

            “您俩贫农团开过会,我认识,这一位是——”秦组长望了望田义天,问道。

            田义天生性木讷,嘴巴扭了扭,半天没说出话来,老常头于是说:“他是丝瓜把式田义天,刚才 就是他一个猛子把您从水里顶出水面的。”

            “谢谢,谢谢大叔!”这时阵阵凉风吹来,秦组长冷得凄凄的,老常头说:“腊七哥,豆浆好了 吗,秦组长衣服湿漉漉的,叫上其他几位同志是不是到您豆腐坊暖和暖和?”

            “那有什么说,大家请吧!”

            来到豆腐坊,先找了身干衣服,让秦组长换上,然后坐了下来,喝豆浆,几口热豆浆下去,身子 暖和了,话也多了。老常头问:“夜这么深了,两位是——”

            “唉,别提了,那个村长田二顺、贫农团代团长歪咀煜伢,抢着安排自己的人,要争当农会主 席、财粮干事、民兵连长……闹得不可开交,竟然大打出手,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到大队部处理,所以回来迟了。”

            “那又怎么掉到河内去了呢?”

            “来到大桥中间。见水面上月影沉堂,彩光荡漾,就想靠住栏杆去欣赏,哪知那些栏杆好些都是 朽的,一靠就垮了,我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就掉下去了!唉,不是大叔们相救,恐怕早已在马克思那 里作客哩。”

            老常头感慨叹道:“癞痢二狗、歪嘴煜伢真不是东西,害得同志哥您担惊受苦!”

            “反正大叔不是外人,我就直说吧。”于组长说:“我早就感到那些人不对头,只是一时找不到 谁是真正的受苦人。”

            “咱们这位义天大叔祖宗三代老佃户,穷苦人信得过,响当当的丝瓜把式,为人忠厚,心地善 良,穷苦人信得过,不知工作组中意吧?”

            于组长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令人奇怪的是,进驻这么久了,怎么一直没有发现呢?”

            “看来我们自己扎根串联有偏差。”秦组长也说。

            后来,经过调查了解到癞痢二狗、麻子三、皮筲箕等人曾参与抢劫,当地叫当抢犯,分别判处无 期徒刑和有期徒刑送往虹螺湾农场劳改。

            接着开展对敌斗争。

            第一个批斗的是不法地主田小午。第一个上台发言的是位债户。那债户控告道:“那年春天,我 借了田小午十块大洋,他就腊月二十四跑来把我家大门背走了。寒冬腊月,年关将临,满堂屋的穿堂 风,害得我家住不安宁,年没法过,田小午你好狠心啰!”

            说罢,他便呜咽哭了起来。台下有人喊:“田小午,老实交代,有没有这事?”

            田小午定了定神说:“不过,我请问一句,那钱还了没有呢?”

            “当时我堂客正生着病,哪有钱还?”

            “没钱也得有句话呀。”田小午理直气壮地说,“那年春天下种,您说急等钱买豆饼沤肥,求我借贷,讲好二分利,年底还。可是腊月二十四了,我连跑了两趟,您都躲着不见,凭良心说,是您赖 皮还是我心狠?这事怎么讲?”

            问得那苦主张口结舌,愧不可当。会场一片骚乱。工作组好容易才让大家安静下来。

            田小午趁机哭诉道:“我那点家产得来容易吗?全是一家人从牙缝内抠出来的!我家没有吃过一 日三餐;过年的时候,连猪头肉都舍不得吃,要留下待客。一家子不过燉点大小肠、猪血算是吃年饭 。”

            大家听了,会场又起了波动,工作组急了,连忙领众人呼口号:“不许田小午狡辩抵赖!”

            “顽固不化,死路一条!”

            “田小午必须低头认罪,老实交代!”

            但是应者不多,而且有气没力。大会主持人于组长临时召开了个碰头会,主意有了,于是问道: “田小午您敢保证说的是老实话?”

            “敢……保证,组长同志,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这时工作组一位女同志拿出一个红绸包袱放到桌上。于组长说:“农友们、同志们,田小午敢保 证,刚才说的句句是实话,那么到底实不实呢?请大家这儿看!”

            说罢,他展开包袱,现出一个红漆木匣子,匣中装着一金一银两颗大元宝,金灿灿,白闪闪的。

            会场一阵骚动,纷纷踮起脚尖睁大眼睛想看个究竟,胆子大一点的则推推搡搡,要往前挤。

            “不要乱,不要挤,我这就叫两位女同志送下来,绕场一周,叫大家看过清楚。”

            会场安静下来后,于组长又嚷:“农友们、同志们,刚才那两颗大元宝是刚从田小午老婆身上搜 出来的。”

            大家听了,一片骚动,纷纷议论道:“想不到,瞧他田小午往日一副穷酸相,家里竟有这等宝物 !”

            “这就叫‘乌龟有肉全在肚子里’!”

            “‘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发横财不富’,他们这份财,发的有些蹊跷!”

            于组长摆了摆手,会场安静下来了,于是问道:“田小午,这两颗元宝也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吗?”

            “是……是……不是,不是……”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是我先人留下的。”

            “是你先人留下的?”于组长指着元宝上打印的字说,“既然是您先人留下的,上面为什么打着 ‘田氏文庙’四个字?”

            “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这个,分明是偷的湾内文庙的!”田小午的鬼话把老塾师田弘基激怒了,禁不住在台 下嚷道。

            “老先生,上台说。” 田宏基来到台上,刚说出“民国二十一年”几个字就被权组长瞪了一眼。他自知失言,但又一时 找不到替代的话。嘴巴扭了扭,喃喃地说不出声来。

            于组长鼓励说:“老先生,不要怕,照事实尽管说就是。”

            田宏基这才定了定神,结结巴巴的揭发了那年田小午承包整修文庙,工钱要的死高,活路做的死 差且不说,还把栋樑上镇庙的金银元宝偷了两颗,那元宝共是八颗,年年(银)发(八)的意思,结 果少了两颗,惹恼了文圣人,害得田家湾文运不振!

            “这老家伙满脑子封建迷信,叫他下去吧!”权组长对于组长说。

            不过,田宏基的揭发,弄清了元宝的来历,彻底揭穿了,他的‘财是从牙缝内抠出来’的鬼话, 还是有功的,工作组没有为难他。

            这时贫农团的田腊七提着一口木斗上来,他说:“这不是一般的木斗。 (注:斗积计量单位,相当于20市斤)

            “这是从田小午家搜出来的。”田腊七边表演边说,“不同于一般木斗。它里面有块夹板,夹板 一抽,能装一斗零五合,用来收进;夹板安上,只装九升五合,用来放出,这一进一出,就相差一 升,这就是田小午坑人的招数,发财的秘密。”

            这下,田小午才算彻底垮了,他羞得无地自容,连连磕头作揖说:“我编瞎话,我骗人,我愿意 受罚,愿意交出田地房屋跟大家共产!”

            “跟大家共产,这是什么话?嗯?”权组长拍着桌子,吼道。

            田小午害怕极了,哆哆嗦嗦地说,“我是从宝春大哥文件上学来的。”

            “是田浩川给您看的吧?”

            田小午不知可否,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是个新发现。”权组长说,“押下去,另案处理。”

            斗争田育斌则又是一番景象。

            田育斌留过法,接触过马克思主义,后来还到过苏俄,回国后在家里呆了几年,后来花钱活动, 才到《澴水日报》当了名编辑。解放后,报社被接管,说他是地主分子,被清除回家。这次土改试点 ,当然在劫难逃。不过,他成竹在胸,并不胆怯,虽说是一赴斗争会场,群众高呼口号时他还笑眯眯的 哩,直至要他跪下,他才急了,忙说:“下跪是封建主义,违背人权,我……我可以站着回话。”

            权组长想,这家伙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本想给予驳斥,但又一转念,土改政策本来是补的民主 革命这一课,他讲的不是没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主持大会于组长这才说:“好吧,那就让他站着 接受斗争吧!”

            斗争开始,权组长要他首先交代火力侦查土改动向的罪行。田育斌说:“我不是搞什么火力侦 察,而是真心拥护土地改革,为什么呢,因为,我曾经学过孙中山先生的——”

            “我们是共产党,不扯孙中山。”权组长制止说。

            “好,好,共产党《资本论》我也读过——

            “不对,《资本论》是马克思的。”

            “对,对,马克思的《资本论》我也读过,懂得财富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道理。所以我愿意早日献 出田地房产,自动放弃剥削!”

            省上下来的一位女同志悄声说:“听说这个人是报社的编辑,看来认识还不错,应该早点解脱。 ”

            “他早已不是什么编辑了。”另一个说,“有枣没枣三鞭杆,现时说解脱为时过早。”

            权组长反问说:“如此说来,你没有错啰!抓你、斗你是错了啰!”

            田育斌听了,想起当年不该到苏俄考什么察,更不该对布哈林的理论感什么兴趣,结果差点进入 漩涡,差点丢了性命,要是呆在欧洲,哪会闹得如此下场?想着想着,不禁眼泪巴洒,抽抽泣泣,说 不上话来。

            “怎么,想抗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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