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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72) 悍妇


不待此公有所反应,又一男子走过来,手中展开一幅字帖,颇带自矜神色道:"世人皆推崇右军楷笔。然陶弘景与梁武帝书中云,比世皆尚子敬书。某这幅子敬书如何?"

我和信贞抬眼望去,这男人有着典型读书人装束。头带一顶夸张的朝天幞头,使他看起来颇象一只滑稽的白兔。相貌还算清秀,只是双目有些向里斜视。

信贞仔细观看他手中的子敬书,片刻后笑道:"先生这副字帖,并非献之遗墨,乃后人摹版。"

男子听闻此言脸色微变,双眉蹙起,神情倨傲道:"妇人懂得什么?!此帖书法雅正,下笔熟练润秀,飞舞风流。子敬之法,非草非行,哪里是乳臭小儿褒贬的?"

信贞脸颊灼热,沉默片刻,鼓起勇气道:"昔日献之之甥羊欣擅写行草,尤善隶书,子敬之后,可谓独步。可惜羊欣虽摹仿的几近乱真,然其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她看着对方认真道:"羊欣笔法,是当上了夫人的婢女;公此幅帖,是没当上夫人的婢女。"

我惊讶看着她。竟没想到素日端庄娴静木讷寡言的大家闺秀,也有如此尖刻的时候。那男人顿时火冒三丈,瞪着信贞反唇相讥道:"小娘子想必来自北里,镇日与落魄文人稔狎惯了,学了些尖酸刻薄到处卖弄。连个婢女还没争上,也好跑出来现世!"

裴信贞双目登时泛出泪花,羞怒难当说不出话来。我一把将她挡在身后,斜睨那男人道:"怎么说话哪!披了张人皮连人话都不会说!"我勾起唇角讥讽他道:"公这副书帖是您自己写的吧!不然何必一蹦三尺高,是踩了你的尾巴还是戳了你的肺!"

众人皆被我的样子吓坏了。那男子面色发白哆唆指着我:"小娼妇! 方才那串珠宝定是偷来的!快快扑杀此獠贼..."

忽觉满腹委屈烦躁莫名都涌到了胸口,连日的郁结化做一腔无名火,终于找了个迁怒对象。我连着冷笑几声,双手插腰斜睨他道:"我是獠贼?阁下是什么?"接着故做文邹邹的样子,学他对着眼,摇头念道:"胸中无雅量,腹中缺墨油。谁家麟阁上,画此一兔头?"

众人哄堂大笑。那男子面红耳赤,直指我骂道:"疯妇!母夜叉!快擒她去见官..."

我索性跳起脚来骂道:"是何猪狗在此狂吠!拿个破绽百出的帖妄想骗人宝贝,瞎了你娘的狗眼!"

裴信贞在身后拉我衣袖,惊恐叫道:"婉侍不要..."

我正处兴头之上哪里会顾她,手指着那男人接着骂:"汝等鼠辈焉能成事?还想来擒我?"

那男子终于回过神,直指着我厉声诘问道:"泼妇!敢报上名姓么!"

我双眼喷火,尖声叫道:"姑奶奶姓崔,就住前面择善坊。怎么着,敢来?姑奶奶随时侯着!什么东西!"

说完将我那串珠链塞给呆若木鸡的波斯人,伸手厉声道:"拿来!"波斯商人慌忙将王羲之的帖奉上。我拉着信贞,众目睽睽下出了酒楼。

童仆牵马,我们走出去好远,信贞仍惊慌不定,惶然瞪我道:"婉侍刚刚的样子真是太可怕了!"

我冷笑着:"淑女怕无赖,酸腐怕刁悍。对付这种人就得用这手段!"

信贞急道:"可是方才他转身之即,我看到他腰间的铜丝龟袋呢!"

我哂笑:"就他那贼眉鼠眼的竟是个官儿?"

走了几步她又问道:"我们去哪里?"

"我们去皇城内库。你进去,将这幅尺牍换出来。"

她呆住,愕然望着我。

我冲她咧嘴道:"右君自然不会写两幅。现在躺在秘府内库中睡大觉的,是赝品。"

当一个时辰后我又出现在那波斯人面前时,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我没好气笑道:"怎么?当我不敢回来了是么?"

我还给他那副掉包假字,要回来我的项链。他狐疑的眼神一直跟着我。我再次做泼妇状:"看什么?"我吊起双眉斜眼打量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夜即将逝去的寒意淡淡笼罩着碧水青山,山中三百王府扈从拱卫下,一队青衫人马驰骋而行。远处长天黛墨,中岳虬龙黑影,眼前文士风神秀雅,儒带飘飘。这队人马沿江急骋,江畔边一处城郭透过薄雾隐约可见。那青衫文士自人群中策马上前,在黑压压一大片肃立迎候的官员前横缰勒马。

为首两名官员立即率众下拜,跪迎天子使:"臣登封令赵熙, 县尉薛骥,叩见邵王。"

我跟在李重润身后,同一大群王府属官内侍婢女,在县令带领下,来到一处即无名,也无匾的殿院下。这群散发着强烈漆味的殿堂,将是我们这个月的栖身之地。

上得山来,开始后悔带的人手太少。府中内人大多年少,都没有带出。跟随而来三十几个,远不够邵王祗应。他果然如所料的那样,整日东奔西跑,两日内晒的头上冒油,肤如炼蜜。我亦要充当多人使唤,事无巨细,亲自料理。几天来累的精疲力尽。

五更天我披衣身起,草草梳洗后准备薰笼热水,为李重润薰衣。窗外月垂星稀,万籁静寂。正是一天之中最黑最冷之时。我打开银丝薰笼中间那尊越窑青白釉香鸭, 轻轻拨开残留的细香灰,然后将一小块烧透的炭墼放进去,用细香灰填埋起来,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使炭墼不至于因缺氧而熄灭。从另一小盒中取来薄薄一片云母,置于香灰上方隔火。最后用香箸夹起今日要用的薰衣香料,扣好香鸭。再在香鸭托座下的承盘中蓄上热水。

我将李重润今日要穿的竹青色圆领襕衫展开,覆于银丝薰笼上。室内香雾袅袅,氤氲靡糜。我独坐于薰笼旁,任一丝寒气侵入我身,无心为自己添衣。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我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窗外。一阵老死宫中的恐惧袭上心头,我双臂不由抱紧,全身缩成一团。

一件外衣无声的披上了我的肩。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正对上李重润温和的目光。

"阿郎怎么不多睡会?天还早呢。"

他微笑摇头:"睡不着。白天事物太多,夜间反而无法入睡。大概是太过兴奋之故。"

他看着我,双目中微微泛起一丝怜惜:"这种小事,婉侍何不教与婢女?婉侍这几日跟着我东奔西跑,也该多休息才是。"

我淡淡笑道:"府中为阿郎薰衣的侍女最大的才十二岁,委实不能带出来。这趟差事如此辛苦,还是我们年纪大的好些。"

他坐在我身旁看着银丝薰笼,沉默一会笑道:"今日这件薰的还是海南笺香么?"

我低头抿嘴笑道:"不是了。是合香,名叫笑兰。"

"这次又是怎么调制的?"

我微笑道:"先将桂心,檀麝,牡皮可多可少,调拌在一起,再依此加入藿苓,甘芷,茴香,茅赖,芎黄。然后在表层喷上松茅酒,置于阳光下暴晒,待干后用绛嚢盛好,加苏合油揉匀。将大黄蜂蜜用酒和淘米水浸泡,麝香蒸好,均匀涂抹于竹筒里侧。然后一层香油一层大黄一层蜂蜜,铺好后上锅蒸两个时辰,凉后取出。"

他惊讶道:"如此繁琐,看来我是记不住的了。"

我笑道:"这是我们要记的,阿郎何必费这个心思?"

他苦笑道:"下回若再被问起,好歹对付过去,总不能象上次那样,被抓个正着。"

我哭笑不得:"阿郎还想有下一次啊!再有的话,我可不替阿郎遮掩了。"

他汕汕笑着:"其实,本来秾辉是想要你藏在屏风后,等延基哥出去替她写的。我心想还是我来吧。万一露了马脚想要脱身,比起你们这些侍者,我与秾辉倒底容易些。"

我略带感激的对他笑了笑。又道:"可你们还是牵扯到了侍者。"

他听后不语,片刻后笑的有些暧昧道:"你是说那叫迎儿的侍女么?你不用为她担心的。"

我疑惑问道:"你们是如何拉她下水的?"脑中浮现出武延基对郡主说的话,"你本事不小啊。"

李重润低头笑道:"秾辉给了迎儿一条石榴裙。"

"啊?!"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又想了想道:"要不就是双丝履,反正就是你们女孩儿家的东西啦。"边说边站起身来看我道:"走吧,你换件衣服,我带你下山去吃点东西。这袍子够香的了,我原不象他们那样讲究的。"

我惊道:"阿郎若是腹内饥饿,我去传早膳..."

他笑着摆手道:"我早吃烦了,好不容易出了金笼子,你不想尝尝民间美食么?不瞒你,我前日已经偷偷溜出去过一次了。"他的表情好象得逞的小孩,得意而天真:"以前楚地小食丰富异常,端午龙舟会上有一种庾家棕子,白莹如玉,裹儿每次都撑着。还有御黄王母饭,玉露团,"他略带伤感道:"现在反而吃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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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引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羊欣书如大家婢为夫人。虽处其位,而举止羞涩,终不似真。” 羊欣也是大书法家。王献之的外甥。王献之,字子敬。

朝天幞头:我第一次看这张画像时吓一大跳。谁说咱们是个毫无创意的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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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穿越文<上阳白发人> 中部。原来的就算上部好了。刚好男主角出场,加了些不成样的言情。
    • <上阳白发人> -(49) 典训
    • <上阳白发人> -(50) 花朝
    • <上阳白发人> -(51) 梳妆
    • <上阳白发人> -(52) 柔弱
    • <上阳白发人> -(53) 驭夫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可惜她不谙朝政,这里大概除了她谁都知道,那篇鹦鹉猫儿的谄媚寓言,是将鹦鹉比做武氏,而将猫儿比做他们李氏的。开篇就是鹦鹉,慧鸟也,如何如何的智慧与仁慈,如何降服了不仁兽猫。太子妃微一皱眉,上官立即把话岔开:"我倒是很好奇那友通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在容貌尽毁的情况下,依然能吸引着梁冀,还与她生下儿子!"

      太子妃脸上浮现出一个自矜的微笑,慢慢道:"所以说,承恩不在貌,讲究的是投缘。是心心相映。"她笑意柔和,侧头望着那株瑞香,目中闪着一丝动人的光泽:"今朝明媚鲜妍,明夕残落飘零。容颜本是最易变迁的,能够长久吸引男人的,让他们对你一往情深不离不弃的,一定是容颜以外的东西。"

      义安郡主边思索边问道:"这梁冀原何如此惧内?按说不应该,他可是连天子都敢动,残暴无比的权臣。"

      上官微笑着打趣:"郡主如此好奇,想是要学那孙寿的驭夫术,好去对付你那裴驸马?"不等郡主急眼,她陪笑道:"其实男子惧内,无非三种,一曰情怕;二曰势怕;三曰理怕。情怕,是男子爱妻之美,惜妻之娇,怜妻之少,不忍见其颦蹙;势怕,男子或畏妻之贵,或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上官抬头,望向太子妃:"是因为敬妻之贤,景其淑范;服妻之才,钦其文采;量妻之苦,念其食贫。"

      她收回目光,接着对郡主笑道:"孙寿年轻貌美,娇滴滴的慵懒,梁冀那类武夫,见了此等尤物,如何不萌发出保护欲望。孙寿越是娇弱,越是盈盈不堪一握,梁冀越是感到自己的强大威猛。梁冀惧怕她,大概应属于情怕那一种,惜妻之娇,怜妻之年少。"

      义安郡主不屑道:"孙寿对付友通期时,可有半点娇弱的样子?那梁冀一定是见识了她的手段吓破了胆,此为畏妻之悍,应为势怕。"她的脸色渐渐转暗,冷冷道:"对付男人,必要狠辣些才是。他们管不住自己下身,我们替他们管。杀鸡儆猴!男人不是爱那些狐媚子么?"她阴冷笑着:"剥了狐媚子的皮,剁了她们的手,看她们还勾引男人!这类狐狸精,有一个灭一个,来一对灭一双!我就不相信男人不害怕!"

      太子妃静静听她们谈论,此时瞥着郡主,冷然笑道:"女子总把错处全推在狐狸精身上,仿佛她那男人是多么和圣的柳下惠。全是受了妖精的蛊惑,就是不肯承认她那夫君有错。"


      她略带嘲讽看着郡主:"若真有些手段,直接对付男人去。欺负比自己还弱的女子,算什么本事?郑袖,吕后,赵飞燕,独孤伽罗,多少见不得人的阴谋,多少令人胆颤的心机,都用来对付女人。不知为何,每次想到女人间的血斗,我就联想到广西苗人的养蛊。最狠的那条吞咬掉其它不如她毒的同类,成为毒性最大的蛊。只是奇怪,那苗人养她的同时,凭什么确信,他不会被最毒的那条咬上一口呢?那个见识了女人为他自相残杀的男子,凭什么就相信,这些阴毒手段,不会有朝一日用在他身上呢?整日那些蛇蝎美人陪伴在侧,他真睡的着觉么?"


      上官大笑道:"直接对付自己的夫君?有这么傻的女子么?女人的荣华,地位,权势,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自己的丈夫。对付自己的夫君?自挖坟墓自断根源?便是那位强悍到极至的女子,也不敢拿丈夫怎样吧!"

      我诧异于她的大胆。不过还没等众人细细揣摩她指的是谁,义安郡主得意的笑声早把大家的注意力吸了过去。

      "哈哈,我就敢!裴巽那小子的荣华富贵均拜我所赐。他要是有什么花花肠子,我剪了他的命根子!对了,郑袖是谁?是不是就是设计让楚王割美人鼻子的那位?"

      上官点头,接过话题道:"我不解的是,那楚怀王见美人掩鼻,缘何不去直接问美人,非要去问郑袖?"

      太子妃简单给出了答案:"信任。"她淡淡说道:"那楚美人就是再美,再受宠,也不过是怀王的玩物。而能让楚怀王放心说出心里话的,却是郑袖。只是他不知,自己不过也是郑袖众多男人中的一个。便是那孙寿,也是一面严防着梁冀,一面与自家监奴淫通。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赵飞燕,更是一车一车往她宫里拉男人。所以,"她唇边漾出一缕讥讽笑容:"女人一定要柔,要娇,要眉眼含羞,要会装可怜相。哪怕你一双素手,残害过多少人命,玩弄过多少男人,只要你知道如何用自己的弱小,陪衬男人的强大,他们就心甘情愿,任你摆布,飞蛾扑火,由你作践。"

      义安郡主忽做大彻大悟状:"难怪圣人讲,坤德尚柔。原来他想女人玩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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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汉书梁统列传第二十四》
        弘农人宰宣素性佞邪,欲取媚于冀,乃上言大将军有周公之功,今既封诸子,则其妻宜为邑君。诏遂封冀妻孙寿为襄城君,兼食阳翟租,岁入五千万,加赐赤绂,比长公主。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冀亦改易舆服之制,作平上軿车,埤帻,狭冠,折上巾,拥身扇,狐尾单衣。寿性钳忌,能制御冀,冀甚宠惮之。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54) 仙韶
    • <上阳白发人> -(55) 南音
    • <上阳白发人> -(56) 鹤鼎
    • <上阳白发人> -(57) 缅怀
    • <上阳白发人> -(58) 新职
    • <上阳白发人> -(59) 斗茗
    • <上阳白发人> -(60) 礼教
    • <上阳白发人> -(61) 小聚
    • <上阳白发人> -(62) 皇权
      • 我专门写了这章,和下章一起,纪念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昙花一现的三权分立制。当然这个制度和一千年后资产阶级启蒙学者孟德斯鸠提出的现代意义上的分权学说不是一回事,但已足够令人自豪的了。一个朝代的躯干手足,是它的制度与精神,以及这些制度精神的渊源流变。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多人一提起三权分立制就斥之以鼻甚至妖魔化。心理上的排斥大概是因为那是西方人的玩意,可实际上令中国人提起来就自豪的唐代,正是由这种分权制度造就的,它保障了初唐高度的经济繁荣和社会文明。也是这种制度的瓦解,造成了中国以后的衰败。

        这个制度出现在隋唐,由唐太宗李世民创造并发展出来,不是偶然的。隋唐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胡汉文明相安无事的时代,汉文明被胡化,胡人,主要是鲜卑人给汉人带来那种自由奔放的思想气息,使得胡汉混血的李唐家族朝气蓬勃,思想非常开放,性格上自信开朗。李世民能够接受不同思想不同观念,能够允许别人指着他鼻子数落他做了什么错事,与他异常自信的性格分不开。他很难得的看出君主的权力需要受到制约,更难得的是,他居然真这么做了,设立了这个制度去瓜分他自己的权力,给予大臣驳回他命令的权力。大臣们组成的集团相当于议会,另有御史台和谏官,相当于司法部。他自己相当于总统,他的诏书到了议会,议会通过后才交到行政部门,就是六部。这个制度七世纪就出现在中国,我觉得才是真正令人骄傲的。在中国人对世界文明做出的诸多贡献里,政治制度向来是罕见出现在那张list里的。唯有这短暂的三省六部制,被世界公认为代表当时人类最先进的思想文明。

        这个制度不能继续下去也是必然的。现代人很容易一眼就看出来为什么。因为不独立。三权分立制的精髓在于独立的立法、行政、司法。分别由三个机关独立行使,并相互制衡。而李世民的这个制度,所有机构的官员都是他任命的。因为他的出发点并不是削弱他的皇权,而是正相反,为使他的皇权更稳固。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认识到舆论的批评和指责,对加强他的统治的好处大于坏处。这点是连现今的政权领导人都做不到的,虽然已经过去一千三百年了。

        皇帝想要破坏这个制度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只要换个人就行了。他有人事权。比如一个司法部长,也就是御史中丞,不顾皇帝的意图,想要独立办一个案件,皇帝只要撤了他的职,另换一个听话的就行了。制度都是由人创建的,那么制度与人的关系就有两种,一种是创建人不在了,制度保存下来,即人亡政存;另一种是随着人消亡而消亡,所谓人亡政息。这种皇权笼罩下的有限分权,命运必然是人亡政息,即随着皇帝本人生命的终结而终结。李世民本人能够严格执行分权制,那是因为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他有足够的自信胸襟,即使赋予大臣很大的监督批驳权,他的江山也不会动摇,那么这种集体领导,集思广意就体现出好处了。他当皇帝时的朝堂,经常是吵的人声鼎沸,各种学说各种思想的碰撞,常能迸发很多有价值的想法,政治的清明保障了物质的高度繁荣,当时的唐代人材辈出。人们不惧怕说错话,上至皇帝下到官员都鼓励民众拥有自由的思想。因为自信,他们足够自信,这个政权不会因为有人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就垮台了。

        不要说象武则天那样控制欲操纵欲和权力欲都强到极点的人,就是高宗李治那样性情比较温和的人,都接受不了这种开放自由的意识形态。当权力集中在一人之手时,他最害怕的就是权力的丧失,几乎谁都一样,李世民那样的实在太另类。所以当有人说你这样做不对时,你自然会联想到权力的一点点流失,甚至已经看到了你手中权力被蚕食的景象。这种不安全感无疑会迫使皇帝更为疯狂的揽权,去挤压本身就不独立的司法立法权。中国政治历史上一个很大特点,就是过于倚赖皇帝本人的德行修养,指望每个皇帝都以李世民为榜样,如果你做不到,你就是昏君。这种不讲道理的霸道直接导致明代的灭亡和中国最近几百年的落后。

        不过李治还是很温和的,他没有名目张胆的去破坏,他在任四十年里,仅偶尔越过相权,封了自己人几个官,在当时已经是很了不得,让人吃惊的大事了。他也没有出现干涉司法的现象。

        即使是武则天,也没敢名目张胆的破坏这个制度,而是暗暗往里掺沙子,比如不动声色的把自己人渗透进权力中枢,就是她一手建立的北门学士,后面提到的刘祎之就是这个集团的主要人物。然后在她权力到手后,再不动声色的把他们都干掉。她没有一下子就破坏掉既定规则的做法,显示了她作为一个成熟政治家的老练。她用了四十年的时间,实现了政治格局高度一元化。唐代的皇权在武则天时代达到了顶峰。晚年时,几乎所有大臣都对她俯首贴耳,没人再敢质疑她的命令,完全成了她的办事员,任由她胡作非为。

        直到李隆基当上皇帝,政治才重新出现清明开放的风气,君主的个人意志终于又让位于制度,敢于监督和制约君权再度成为人们公认的名臣标准。这是因为李隆基青年和中年时代是很开明的。而到了晚年,他同样避免不了昏馈,这个制度在玄宗时代梅开二度后,永久衰败了。所以还是可以看出,制度跟着人走是多么危险。把一个民族的命运维系在皇帝一个人的贤良方正上,实在太脆弱。

        宋代是模仿唐初三省六部制最好的朝代,但仍然不能与李世民时期相比。宋代起,对皇帝命令的封驳权由中书省的中书舍人执行,叫做封还词头。这一宋代特有的封驳方式的出现并非偶然。这一滥觞于唐代的封驳方式,在宋代被确定为中书舍人的职权,是制度自身不断发展的产物。中国自宋代起,出现了强大的士大夫阶层,这个阶层到了明代,与皇帝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三权演变成为两权,即君权与臣权。由于没有独立的第三方仲裁,这两权斗争之惨烈荒谬,至今令人感慨。崇祯至死不原谅他的大臣。纵观中国历史,君臣关系紧张到这种地步实在罕见。到了清朝,华夏文明灭亡,两权不复存在,倒是没有了争斗,独裁发展到极致。

        如果用满人的标准重新看待汉人政权的政治文化,那么汉人有足够的资格自豪的说,我们一直是十分民主的。因为我们至少是二元政治,比起一元化领导,文明先进的多。现代中国人比较不走运。最近的那个帝制政权,刚好是个比华夏文明落后野蛮好几倍的民族的统治。更可悲的是,当今的政权,刚好继承的就是这个落后的一元化政治体制。国人戏称现在是后金,不是没道理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还要继续写吗?有没有想过卖给哪个制片人拍个电视剧?
      • 呵呵,从未想过。我这小说这么强烈的政治倾向怎么可能被拍成影视剧呢。这篇文的主线就是描述以武则天为代表的极权统治对人性的扭曲及压迫,和小人物面对暴政所表现出来的执着。这些都并非国内主管意识形态的人所能接受的。
        • 能不能有一个文案说说大概,从哪个皇子角度来写的,偏小言还是偏政治?永安调也 是写这段历史的,从李宪切入,虽是小言,但那段历史涉入的挺多,也挺好看的。
          • 没有文案。能称的上是男主的只有中宗长子李重润。也只在这几章里出现。最后会写一点李隆基。描写政治斗争,和琴棋书画等当时的文化。其间传插一点言情。全文时间跨度公元697年到706年。
    • <上阳白发人> -(63) 执着
    • <上阳白发人> -(64) 风论
    • <上阳白发人> -(65) 骄奢
    • <上阳白发人> -(66) 叶限
    • <上阳白发人> -(67) 香笺
    • <上阳白发人> -(68) 姻缘
    • <上阳白发人> -(69) 秋扇
    • <上阳白发人> -(70) 拜月
    • <上阳白发人> -(71) 墨宝
    • <上阳白发人> -(72) 悍妇
    • <上阳白发人> -(73) 情挑
    • <上阳白发人> -(74) 斥责
    • <上阳白发人> -(75) 夜语
    • <上阳白发人> -(76) 公平
    • <上阳白发人> -(77) 雅贿
    • <上阳白发人> -(78) 吟咏
    • <上阳白发人> -(79) 眠香
    • <上阳白发人> -(80) 神女
    • <上阳白发人> -(81) 家法
    • <上阳白发人> -(82) 丑闻
    • <上阳白发人> -(83) 和亲
    • <上阳白发人> -(84) 会饮
    • <上阳白发人> -(85) 效颦
    • <上阳白发人> -(86) 呵护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br>他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不语。默默抬起头望月出神,然后转头望向我,双颊带着淡淡绯红,略微羞惭低头笑道:"你,都知道了?"<br>

      我亦微微脸红,轻轻点头问道:"你们...怎么了?"

      他翘了翘双唇,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其实,也没怎么。就是,我听说她与成器哥互赠礼物,又想到他们,之前也有些接触。"

      我浅笑着:"就为这个?她买那把古刀币时我就在她旁边。她当时就说是送予寿春郡王的。郡王寿辰所有亲朋好友都备了礼品,这不是很平常么?"

      他愈发难为情,淡淡讪笑道:"我也知道。我是有些小题大作了。只是,我独自在这里忙的焦头烂额,他们却在...我问她的时候,她竟一个字都不想解释。难道她不该向我说明么?"说到这里他仍有些动气。

      我哑然失笑道:"大王用那些话质问她,叫她何言以对啊?"

      眉间一缕愤然之色飞快掠过,他扬起下巴诘道:"她既引起我的疑心,就该快些与我解释清楚。竟还公然挑衅,素日那么柔顺的女子,敢是要造反?!"

      我大叹一声提高嗓音道:"她也是世代书香,名门望姓的贵族,身份尊贵众人景仰,家里一般也是父母疼爱视若珍宝。只你一人有自尊么?"

      他扬起头盯住我,月光照着他乌黑如墨的眼,渐渐逝去了怒色,代之以惊讶,疑惑,和一闪而过的惭色。我轻叹一声,淡淡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两情相悦而又心无芥隙,多少人终其一生,求之不得,"我隐住内心难耐的悲伤,缓缓劝道:"何必把心思,浪费在猜忌当中,徒增将来悔恨哀伤。"

      他望着我,面上逝去傲色,想了想,仍旧小声问道:"她若果然心无贰意,为何无话可说?"

      "妾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还有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肯听信谗说?万一无知,咒诅何益,妾非但不敢为,亦不屑为。"我歪头笑对她道:"这解释可以么?她无话可说,难道不是和班姬的不屑为之一个道理么?"

      我垂了垂眼帘,淡淡笑道:"大王方才还在高谈阔论不在意女子贞洁,却还对信贞如此苛刻?"

      他腼腆笑道:"可能...因为她和别人不同吧。"

      他目光柔和晶莹,脸上彤色生辉。这一切的一切,妒嫉,猜疑,计较,明明白白提醒着我,这是一个沉浸在热恋里的幸福人。我用尽力气掩藏好汹涌而上的酸楚,静静朝他敛衽下拜:"臣就此拜别,大王保重。"

      就在我转身离开之即,他叫住了我。随后他走入殿阁,片刻后出来,手里捧着一方洁白丝帛。我认得那是他随身携带的手帕,上面墨迹未干,是他刚刚提上的一首七绝:

      惠质不堪逐溧水,
      几翻魂断守渐台。
      青山啼破云淡扫,
      珠阁久闭待君开。

      我呆如木偶,无声落泪。诗中的情意如晴朗天空骤起的闷雷,再次震痛了我早已满是伤痕的心。

      溧水浣沙曰信,独守渐台曰贞。他将饱含的一腔相思揉进心上人的名字里,豪不留情地展现在我面前:"你过几日随圣驾回宫后,请把这个交予她,"他羞怯的笑容溶化在溢出的幸福里,令我不忍直视。"请转告她,改日我自当登门谢罪。"

      我捧过丝帕的手开始细微的颤栗,动了动干涩的唇,我努力牵出一个置身事外的微笑,对上他两潭黑亮双眸,颤声道:"臣...可以问大王一个问题么?"

      他欣然点头,愉悦地等着我发问。

      我神思飘浮,呼吸紧促,双颊涨红。他略微吃惊笑道:"怎么了?想问什么?过了今晚,你我再见的机会可是不多了。"

      我鼓足勇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沉着,清晰问道:"大王既然与裴娘子相知相爱,为何我离去那晚..."我还是说不下去。

      他扬起一侧剑眉,依然不解道:"怎样?"

      "招我陪侍?!"我提高声音直视他道:"你早已心有所属,为何还要别的女人?!"

      他愕然诧异,蹙眉问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有!"

      他撅起双唇,偏头作疑惑沉思状,又笑看我道:"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的想法... 当真奇特。"

      我象被抽去了全部气力,颓然垂下头去,无奈自嘲,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耳边却又送来他低沉的话语:"其实,那晚是我考虑很久做出的决定。我想留你在我身边,我不想看你挣扎混迹于皇宫大内。"

      "若你只是个寻常宫女,倒也能落个平安。可你不是。你太聪明。不管你多么巧妙掩盖,这种聪慧早晚会让别人发现,然后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欲操纵的棋子。你没感觉到么?你随我办这趟差,你已经不知不觉卷入了纷纭的朝政里。我知道你生性淡泊,厌恶争斗。可是这里没有你弃权的选择,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活着。这里的角逐太危险,太残忍。有我们这些七尺男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充当这朝不保夕的棋子,还不够么?"

      "就算你把我收房,我当了你的姬妾,我就不会卷入政局中么?只要在你身边,你以为我会眼看你陷入泥滩,不去替你谋划么?"我凄然笑道。

      他勾唇一笑:"你当了我的女人,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让你涉足政局么?我阿翁的悲剧,我还没看够么?"他凝视着我笑道:"与其看你刀丛中跳舞,我宁愿看你深闺中绣花。虽然对你的智慧来说是个浪费。我这庙里虽比不上皇宫繁华似锦,到底是个宁静栖身之地。我希望身边的女子,都能平安活着,在相夫教子的世俗快乐里活下去,就象裹儿的封号,唯愿安乐。"

      我怔怔看着眼前这令我朝思暮想之人,该死心了。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这一刻让我看的更清楚,这个令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从未曾爱过我。

      一层薄雾蒙上我双眼,我再次朝他欠身,轻轻施了一礼道:"多谢大王。很抱歉,我辜负了你。"

      他看着我微摇了摇头,苦涩笑道:"没有。这几天我又冷静想了想。你是对的。幸亏你拒绝了我。我其实没有庇护你的能力。如今的形势,我似乎已感到颈上的绳索越套越紧。不管我愿不愿意参与这场角斗,我嫡长的身份已让我成为众失之的。何况..."

      何况还当过几年储君,虽然当时只是个两岁的孩童。只要你沾过那个位子,你永远是两派人士紧盯的对象。拥护你的,用你的名正言顺当自己招兵买马的招牌;反对你的,视你的名正言顺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掉而后快。你永远生活在风口浪尖里,你注定得不到片刻安宁。

      当我把邵王的提帕情诗送到裴洁面前时,她目中猛然张扬出的惊喜,象黑暗中陡然点亮的火焰,久久不能平静。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块珍宝,小心翼翼地把它贴上了自己的胸膛。我带着置身事外般异乎寻常的微笑,安静旁观着她的幸福,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于己无关的精美画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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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中的诗是我编的。凑合看吧。现代人已经做不了古诗了。发音不同所以解决不了"十三元"压韵的问题。

      溧水浣沙最早记录于《史记》,后收录于《列女传》。伍子胥被楚王追杀,逃到溧水,向浣沙女乞食,浣沙女给了他食物。他嘱咐浣沙女不要对追兵说出他的行踪,浣沙女答应了。伍子胥又接连叮嘱了好几次,浣沙女烦了,说我一个女人给男人东西吃,已经越礼了,我已经答应你的话,你还不放心,说明你不信任我,我既没有礼,也失去了信,活着有什么意思,就投水自杀了。后人用这个典故表示信任和贞洁。渐台守约,表达同样的意思。参见《列女传·楚昭贞姜》。周楚昭王夫人贞姜,齐国国君女儿,楚昭王出游,留贞姜在渐台上,并和她约定:假使我来叫你,定有信符。结果江里发大水了。楚昭王就差人去接贞姜,可是忘了带信符。贞姜不肯走。非要来人去取信符。她说她知道出去必定活命,可是不能违背约定去求活。那还不如死的好。派去接她的人只好又去取符,回来一看贞姜已溺死。因为他是守信死的,楚昭王给她的谥号叫"贞"。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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