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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73) 情挑


我和他分别换上一身圆领缺胯长衫,一人黑一人白,骑马行使在漆黑的山道上,二十几名邵王贴身侍卫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发觉身上渐热起来。我除了头上幞头,露出两个高髻。

他闷不做声,显然心中想着工事。我回首望那黑黝黝的县城轮廓,笑歪着头吟上一首诗:"遥看登封城,杨柳郁青青。中央一群汉,聚坐打杯觥。"

他飞扬起神采,放声大笑起来,之后连连夸赞:"君有逸才!"见我长时间直勾勾看着他,佯装板脸道:"看什么?"

我毫无惧意,欣然笑道:"阿郎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阿郎露齿笑。"

他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你开玩笑。幸好没要你替我做诗。哈哈哈。君十分有才!"

我抿嘴笑道:"奴婢哪有这等逸才。不过是模拟大才子权龙襄的杰作。如今流行龙襄体。阿郎与太子殿下果然是父子同心。前几日殿下立诗社,那权龙襄巴巴跑去赴会,大日头底下,竟吟出严霜白浩浩,明月赤团团的趁韵佳句,惹的殿下心花怒放,当即和诗一首:龙襄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如此诗章,趁韵而已。"

说的他又是一阵大笑。斜起眼睛看我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专爱拿人打趣玩笑。别看素日不声不响的,心里鬼主意多着呢。"又偏头想了些什么,接着笑道:"不过你千算万算,那次鸦奴昏礼你也漏算一件。原来那王妃乃将门之后,英武豪爽,什么催妆诗撤扇诗的,一律不用做,人家自己大大方方就出来了。鸦奴高兴以为这关容易过,不想新娘身后忽然冲出一群硕壮女子,人人手持木棒直冲他而去,口中叫道细郎上门,打杀无问。吓的鸦奴连连咋舌,苦着脸问我们,这新妇如此飙悍,将来怎生是好?"

来至山下,但见勾栏瓦市此起彼浮,车坊酒肆叫卖不绝。我们艰难穿过摆的到处都是的小吃摊。一个摊贩正掀开蒸笼,一锅好象包子一样的白胖食物冒着水汽,摊贩忙着往外挑拣。李重润笑道:"蟹黄毕罗,我好久没吃了。"气定神闲的抓了两个,继续向前,被拦住后头也不回指指我道:"问我家娘子要。"

我无奈给了小贩几个通宝。追上他恶狠狠瞪眼道:"还我钱来!"

他边走边吃,颊上一点蟹黄,自己却浑然不觉,此时笑道:"娘子食朝廷七品俸禄,恁得这般小气。几个小钱偏生看的要紧。"

"好没正经,谁是你娘子呀!"我啐他道。

他一挑双眉:"怎么?孤王是丑八怪么?做你崔娘子的夫君不匹配么?"

这副模样与我元旦见到的奉宸府训诫百官的邵王简直判若两人。我掏出丝绢拭去他脸上残渣,没好气答道:"大王悠着点!街上这般仪容不整,撞见个御史在朝堂上参你一本,看你这亲王还有脸做!才刚有个倒霉官儿,就因为穿着公服吃胡饼,给告到了宅家那里。此生不得升迁了!"

他停住脚步,眄睨着我,不怀好意笑道:"娘子原是知道的!"又接着向前走。我追上他,却见两个蟹黄包已然下肚。意猶未足,他歪头想道:"还饿。我知道前面有个萧家馄饨手艺特好,漉去汤肥,剩下汤水可以直接煎茗。怎么样,陪我去吧!"他挑皮的眨着眼睛。

"我干嘛一大早来陪你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我已忍无可忍。

"不吃没关系。在一旁看着。我吃馄饨你喝汤也行!"二人斗嘴混闹着,终是让他找到了那个萧家馄饨摊。

二人坐定,他果然只叫了一碗。我很不客气的从那碗里捞出两个馄饨,一口气吃了下去。馄饨馅烫了我的舌头,我囫囵不清含糊叫道:"真香!你知道么,我来到这里两年了,竟从未沾过肉食。"

他嘲笑我狼狈样子,又叹道:"是因为禁屠么?我们在民间受苦,你们也要陪着?"

我摇头道:"我们司饰内人要经常调香,为保持嗅觉灵敏不可接触任何荤腥食物。"说完又吞了一个馄饨。

他点点头,忽又看着我奇道:"都被你吃了!才刚好象有人表示只喝汤的!"

我故作惊讶道:"谁呀?谁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他拉长声笑道:"就是我家娘子崔..."他停住,皱皱眉头问我道:"说真的,你叫什么名字?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一挑眉,凶巴巴问道:"你要干什么?你不知道女儿家闺名不能随便问的么?"

他清了清嗓子,对我一恭手,拿腔拿调道:"小生仰慕娘子久已,敢问娘子生辰芳名,小生也好早备薄礼聘定。"

我也清了清嗓子,勾起兰花指,同样拿腔拿调道:"奴家的名字叫赛西施,整天调粉弄胭脂,"我斜歪着头,懒洋洋瞟着他,媚眼如丝,半睁半闭:"王孙将奴来哄骗,” 尖尖玉指向他鼻尖,眼波荡漾的快要滴出水来:"你招蜂引蝶似花痴。"

看的他如一只呆鹅,好半天眼神才从我脸上移走,连连咋舌道:"娘子赶是要显原形了么?!"

归程比来时添了几许明快欣意。东方曙光微起,原是一片杳冥的山涧江川,逐渐清晰明朗。江上渔舟,云川澄碧,畔岸蒹葭,银光点点。江岸薄雾中的山水尚未染绿,恰如未设色的图稿。驱马驰骋中,一副水墨氤氲的山水图卷自动展于我们眼前。

身边的文士博带青衫。季夏暖意灌满他襕袍广阔的袖口,交叠于宽带之间飘举若仙。有一瞬间他闭上双目,浸在这清朗晨色中,感受天地间的温润宁静。耳边滟滟清泉,采采流水,那一刻,我再不愿离他而去。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我设法转移心境,将淡淡的悲伤隐入这蒙蒙晨雾中。

他听道我的吟咏,目中的喜色象夏日晴艳的阳光,简单而明朗。

"你也喜欢楚辞么?那是我们楚地的景致呢。"他单纯地笑着:"幼时在房陵,常辗转玩耍于湖山之间。有一次,我记得刚下过雨,天是青的,润的,透明的,山下川泽流淌,山中石泉清洌。水岸蒹葭中,一只鹭鸶缩颈隐藏。那天的景象,那天的感觉,就如今日一样,一种不润不燥的轻松舒畅。那天在山上,我第一次感到了诗中所载的采三秀兮于山间的心意。"

他看着我,低声吟道:"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湖光如洗,江山如画。我在这潺声流水中转身顾他,怀着淡淡欢喜,轻声道:"不论是楚越还是燕赵,都是大王的江山呢。"

笑容自他脸上渐渐散去,半晌无话,只有我两的马蹄声和身边山涧流水声。良久他叹了一声:"有时候,我宁愿自己还是在房州。象个野孩子一样自由奔放在山谷中,而不是裹在这金玉堆里,整日寡人长,寡人短的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我哑然失笑道:"阿郎身在福中不知福,无衣食之忧倒生出这许多虚妄的烦恼。"我斜眼瞟他:"如今再放你回民间,怕你连活着都难呢!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他睁大眼睛抗议道:"怎么你眼里我就这样孱弱么?"

不待我有所反应,他已迅速从身后鞍辔上悬挂的箭囊中抽出一只长箭,弓开满月箭去流星,弦声清脆短促,含劲藏功。林中树梢霎时惊动,流光飞舞中似有一物摇坠。他玄即胯下用力促马奔驰,仰手接住带箭飞鸢,唇边显现出一抹自得微笑,缓缓看我道:"现在你还为我担心么?"

我惊讶不已,断断续续赞道:"阿郎..好身手。真..看不出,阿郎如何练就此等绝技.."

他牵动唇角,脸上呈现出一个殊无喜色的笑:"从我拿的动弓箭起,每日天不亮就要随乡中猎户上山下水,猎雁纵禽。那可不是象鸦奴他们猎着玩的,若是空手而归,那一天怕是要饿肚子了!"

我吃惊望着他。他并不看我,眼望远方怅然叙道:"民间禁屠,我们幼时常几月不知肉味。家里弟妹众多,且都在长身体,万般无奈下,我只得趁黑偷跑到河滩边打雁,天一亮就要回去,怕被官府发现。到也练就一对顺风耳,不靠眼睛仅凭禽声鸣叫,便能断定距离方向。"他苦涩一笑:"宅家崇佛好生,禁屠止杀,原也不错,只不过..."

我沉声止他道:"阿郎请慎言。"

他惊看着我,呆呆问道:"你有一天会出卖我么?"

"不会。只是如若阿郎没个禁忌,顺口说习惯了,终不是好事。需知逢人且说三分话的道理。莫说是人前,就是鹦鹉前头,亦不可多言,堤防它学了去,惹出祸事。"

他闻声怅惘长叹,幽幽说道:"如此无时无刻不谨小慎微,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你觉得有意思么?"他沉默片刻,凄凉笑道:"几年前我们兄弟姐妹漫山遍野疯玩疯跑的时候,不成想有一日也会变成现在这样。看来每人都有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说到这他忽然测目注视着我:"婉侍也一样,有不为我所知的另一面。比如刚才。"

我大笑,看他道:"还不是因为阿郎先招惹我的!阿郎显出一副泼皮相,我自然应对一副妖女相。不过,泼皮也好妖女也好,阿郎的猎户生涯就此结束了。"我朝他扬扬下颌,单挑一眉示意他看前方。

一穿白袍蹬皂靴的小吏,正在我们正前,左顾右盼,神情焦急的等着什么。

他蹙眉吩咐我道:"你去看看。"

我带好幞头,引马上前来到此人面前,还未等我开口,他急切对我恭手道:"中贵人可知大王跑到哪里去了?"

我愕然呆住。我的打扮很象宦官么?

却听身边有人朗声道:"孤王在此。"

那官儿闻声立即弯腰下拜,再微抬首道:"大王请速去府衙,靠近侧殿一处舍宅失火了!"

李重润策马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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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贵人:唐宋外臣对内臣宦官的称呼。宦官又叫珰,高品阶的叫大珰,贵珰,年纪小的叫小珰。

文中二人的装束。缺胯衫是唐代男装,骑马狩猎等运动时穿。因两侧有开叉,便于活动。常见有圆领和翻领。初唐时开叉不明显,越到后面开的越大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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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笔耕枫下 / 穿越文<上阳白发人> 中部。原来的就算上部好了。刚好男主角出场,加了些不成样的言情。
    • <上阳白发人> -(49) 典训
    • <上阳白发人> -(50) 花朝
    • <上阳白发人> -(51) 梳妆
    • <上阳白发人> -(52) 柔弱
    • <上阳白发人> -(53) 驭夫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可惜她不谙朝政,这里大概除了她谁都知道,那篇鹦鹉猫儿的谄媚寓言,是将鹦鹉比做武氏,而将猫儿比做他们李氏的。开篇就是鹦鹉,慧鸟也,如何如何的智慧与仁慈,如何降服了不仁兽猫。太子妃微一皱眉,上官立即把话岔开:"我倒是很好奇那友通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然在容貌尽毁的情况下,依然能吸引着梁冀,还与她生下儿子!"

      太子妃脸上浮现出一个自矜的微笑,慢慢道:"所以说,承恩不在貌,讲究的是投缘。是心心相映。"她笑意柔和,侧头望着那株瑞香,目中闪着一丝动人的光泽:"今朝明媚鲜妍,明夕残落飘零。容颜本是最易变迁的,能够长久吸引男人的,让他们对你一往情深不离不弃的,一定是容颜以外的东西。"

      义安郡主边思索边问道:"这梁冀原何如此惧内?按说不应该,他可是连天子都敢动,残暴无比的权臣。"

      上官微笑着打趣:"郡主如此好奇,想是要学那孙寿的驭夫术,好去对付你那裴驸马?"不等郡主急眼,她陪笑道:"其实男子惧内,无非三种,一曰情怕;二曰势怕;三曰理怕。情怕,是男子爱妻之美,惜妻之娇,怜妻之少,不忍见其颦蹙;势怕,男子或畏妻之贵,或畏妻之悍,避其打骂;理怕..."上官抬头,望向太子妃:"是因为敬妻之贤,景其淑范;服妻之才,钦其文采;量妻之苦,念其食贫。"

      她收回目光,接着对郡主笑道:"孙寿年轻貌美,娇滴滴的慵懒,梁冀那类武夫,见了此等尤物,如何不萌发出保护欲望。孙寿越是娇弱,越是盈盈不堪一握,梁冀越是感到自己的强大威猛。梁冀惧怕她,大概应属于情怕那一种,惜妻之娇,怜妻之年少。"

      义安郡主不屑道:"孙寿对付友通期时,可有半点娇弱的样子?那梁冀一定是见识了她的手段吓破了胆,此为畏妻之悍,应为势怕。"她的脸色渐渐转暗,冷冷道:"对付男人,必要狠辣些才是。他们管不住自己下身,我们替他们管。杀鸡儆猴!男人不是爱那些狐媚子么?"她阴冷笑着:"剥了狐媚子的皮,剁了她们的手,看她们还勾引男人!这类狐狸精,有一个灭一个,来一对灭一双!我就不相信男人不害怕!"

      太子妃静静听她们谈论,此时瞥着郡主,冷然笑道:"女子总把错处全推在狐狸精身上,仿佛她那男人是多么和圣的柳下惠。全是受了妖精的蛊惑,就是不肯承认她那夫君有错。"


      她略带嘲讽看着郡主:"若真有些手段,直接对付男人去。欺负比自己还弱的女子,算什么本事?郑袖,吕后,赵飞燕,独孤伽罗,多少见不得人的阴谋,多少令人胆颤的心机,都用来对付女人。不知为何,每次想到女人间的血斗,我就联想到广西苗人的养蛊。最狠的那条吞咬掉其它不如她毒的同类,成为毒性最大的蛊。只是奇怪,那苗人养她的同时,凭什么确信,他不会被最毒的那条咬上一口呢?那个见识了女人为他自相残杀的男子,凭什么就相信,这些阴毒手段,不会有朝一日用在他身上呢?整日那些蛇蝎美人陪伴在侧,他真睡的着觉么?"


      上官大笑道:"直接对付自己的夫君?有这么傻的女子么?女人的荣华,地位,权势,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自己的丈夫。对付自己的夫君?自挖坟墓自断根源?便是那位强悍到极至的女子,也不敢拿丈夫怎样吧!"

      我诧异于她的大胆。不过还没等众人细细揣摩她指的是谁,义安郡主得意的笑声早把大家的注意力吸了过去。

      "哈哈,我就敢!裴巽那小子的荣华富贵均拜我所赐。他要是有什么花花肠子,我剪了他的命根子!对了,郑袖是谁?是不是就是设计让楚王割美人鼻子的那位?"

      上官点头,接过话题道:"我不解的是,那楚怀王见美人掩鼻,缘何不去直接问美人,非要去问郑袖?"

      太子妃简单给出了答案:"信任。"她淡淡说道:"那楚美人就是再美,再受宠,也不过是怀王的玩物。而能让楚怀王放心说出心里话的,却是郑袖。只是他不知,自己不过也是郑袖众多男人中的一个。便是那孙寿,也是一面严防着梁冀,一面与自家监奴淫通。一阵风就能吹跑的赵飞燕,更是一车一车往她宫里拉男人。所以,"她唇边漾出一缕讥讽笑容:"女人一定要柔,要娇,要眉眼含羞,要会装可怜相。哪怕你一双素手,残害过多少人命,玩弄过多少男人,只要你知道如何用自己的弱小,陪衬男人的强大,他们就心甘情愿,任你摆布,飞蛾扑火,由你作践。"

      义安郡主忽做大彻大悟状:"难怪圣人讲,坤德尚柔。原来他想女人玩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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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汉书梁统列传第二十四》
        弘农人宰宣素性佞邪,欲取媚于冀,乃上言大将军有周公之功,今既封诸子,则其妻宜为邑君。诏遂封冀妻孙寿为襄城君,兼食阳翟租,岁入五千万,加赐赤绂,比长公主。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冀亦改易舆服之制,作平上軿车,埤帻,狭冠,折上巾,拥身扇,狐尾单衣。寿性钳忌,能制御冀,冀甚宠惮之。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上阳白发人> -(54) 仙韶
    • <上阳白发人> -(55) 南音
    • <上阳白发人> -(56) 鹤鼎
    • <上阳白发人> -(57) 缅怀
    • <上阳白发人> -(58) 新职
    • <上阳白发人> -(59) 斗茗
    • <上阳白发人> -(60) 礼教
    • <上阳白发人> -(61) 小聚
    • <上阳白发人> -(62) 皇权
      • 我专门写了这章,和下章一起,纪念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的昙花一现的三权分立制。当然这个制度和一千年后资产阶级启蒙学者孟德斯鸠提出的现代意义上的分权学说不是一回事,但已足够令人自豪的了。一个朝代的躯干手足,是它的制度与精神,以及这些制度精神的渊源流变。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许多人一提起三权分立制就斥之以鼻甚至妖魔化。心理上的排斥大概是因为那是西方人的玩意,可实际上令中国人提起来就自豪的唐代,正是由这种分权制度造就的,它保障了初唐高度的经济繁荣和社会文明。也是这种制度的瓦解,造成了中国以后的衰败。

        这个制度出现在隋唐,由唐太宗李世民创造并发展出来,不是偶然的。隋唐时代,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胡汉文明相安无事的时代,汉文明被胡化,胡人,主要是鲜卑人给汉人带来那种自由奔放的思想气息,使得胡汉混血的李唐家族朝气蓬勃,思想非常开放,性格上自信开朗。李世民能够接受不同思想不同观念,能够允许别人指着他鼻子数落他做了什么错事,与他异常自信的性格分不开。他很难得的看出君主的权力需要受到制约,更难得的是,他居然真这么做了,设立了这个制度去瓜分他自己的权力,给予大臣驳回他命令的权力。大臣们组成的集团相当于议会,另有御史台和谏官,相当于司法部。他自己相当于总统,他的诏书到了议会,议会通过后才交到行政部门,就是六部。这个制度七世纪就出现在中国,我觉得才是真正令人骄傲的。在中国人对世界文明做出的诸多贡献里,政治制度向来是罕见出现在那张list里的。唯有这短暂的三省六部制,被世界公认为代表当时人类最先进的思想文明。

        这个制度不能继续下去也是必然的。现代人很容易一眼就看出来为什么。因为不独立。三权分立制的精髓在于独立的立法、行政、司法。分别由三个机关独立行使,并相互制衡。而李世民的这个制度,所有机构的官员都是他任命的。因为他的出发点并不是削弱他的皇权,而是正相反,为使他的皇权更稳固。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认识到舆论的批评和指责,对加强他的统治的好处大于坏处。这点是连现今的政权领导人都做不到的,虽然已经过去一千三百年了。

        皇帝想要破坏这个制度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只要换个人就行了。他有人事权。比如一个司法部长,也就是御史中丞,不顾皇帝的意图,想要独立办一个案件,皇帝只要撤了他的职,另换一个听话的就行了。制度都是由人创建的,那么制度与人的关系就有两种,一种是创建人不在了,制度保存下来,即人亡政存;另一种是随着人消亡而消亡,所谓人亡政息。这种皇权笼罩下的有限分权,命运必然是人亡政息,即随着皇帝本人生命的终结而终结。李世民本人能够严格执行分权制,那是因为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他有足够的自信胸襟,即使赋予大臣很大的监督批驳权,他的江山也不会动摇,那么这种集体领导,集思广意就体现出好处了。他当皇帝时的朝堂,经常是吵的人声鼎沸,各种学说各种思想的碰撞,常能迸发很多有价值的想法,政治的清明保障了物质的高度繁荣,当时的唐代人材辈出。人们不惧怕说错话,上至皇帝下到官员都鼓励民众拥有自由的思想。因为自信,他们足够自信,这个政权不会因为有人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就垮台了。

        不要说象武则天那样控制欲操纵欲和权力欲都强到极点的人,就是高宗李治那样性情比较温和的人,都接受不了这种开放自由的意识形态。当权力集中在一人之手时,他最害怕的就是权力的丧失,几乎谁都一样,李世民那样的实在太另类。所以当有人说你这样做不对时,你自然会联想到权力的一点点流失,甚至已经看到了你手中权力被蚕食的景象。这种不安全感无疑会迫使皇帝更为疯狂的揽权,去挤压本身就不独立的司法立法权。中国政治历史上一个很大特点,就是过于倚赖皇帝本人的德行修养,指望每个皇帝都以李世民为榜样,如果你做不到,你就是昏君。这种不讲道理的霸道直接导致明代的灭亡和中国最近几百年的落后。

        不过李治还是很温和的,他没有名目张胆的去破坏,他在任四十年里,仅偶尔越过相权,封了自己人几个官,在当时已经是很了不得,让人吃惊的大事了。他也没有出现干涉司法的现象。

        即使是武则天,也没敢名目张胆的破坏这个制度,而是暗暗往里掺沙子,比如不动声色的把自己人渗透进权力中枢,就是她一手建立的北门学士,后面提到的刘祎之就是这个集团的主要人物。然后在她权力到手后,再不动声色的把他们都干掉。她没有一下子就破坏掉既定规则的做法,显示了她作为一个成熟政治家的老练。她用了四十年的时间,实现了政治格局高度一元化。唐代的皇权在武则天时代达到了顶峰。晚年时,几乎所有大臣都对她俯首贴耳,没人再敢质疑她的命令,完全成了她的办事员,任由她胡作非为。

        直到李隆基当上皇帝,政治才重新出现清明开放的风气,君主的个人意志终于又让位于制度,敢于监督和制约君权再度成为人们公认的名臣标准。这是因为李隆基青年和中年时代是很开明的。而到了晚年,他同样避免不了昏馈,这个制度在玄宗时代梅开二度后,永久衰败了。所以还是可以看出,制度跟着人走是多么危险。把一个民族的命运维系在皇帝一个人的贤良方正上,实在太脆弱。

        宋代是模仿唐初三省六部制最好的朝代,但仍然不能与李世民时期相比。宋代起,对皇帝命令的封驳权由中书省的中书舍人执行,叫做封还词头。这一宋代特有的封驳方式的出现并非偶然。这一滥觞于唐代的封驳方式,在宋代被确定为中书舍人的职权,是制度自身不断发展的产物。中国自宋代起,出现了强大的士大夫阶层,这个阶层到了明代,与皇帝形成了尖锐的对立。三权演变成为两权,即君权与臣权。由于没有独立的第三方仲裁,这两权斗争之惨烈荒谬,至今令人感慨。崇祯至死不原谅他的大臣。纵观中国历史,君臣关系紧张到这种地步实在罕见。到了清朝,华夏文明灭亡,两权不复存在,倒是没有了争斗,独裁发展到极致。

        如果用满人的标准重新看待汉人政权的政治文化,那么汉人有足够的资格自豪的说,我们一直是十分民主的。因为我们至少是二元政治,比起一元化领导,文明先进的多。现代中国人比较不走运。最近的那个帝制政权,刚好是个比华夏文明落后野蛮好几倍的民族的统治。更可悲的是,当今的政权,刚好继承的就是这个落后的一元化政治体制。国人戏称现在是后金,不是没道理的。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还要继续写吗?有没有想过卖给哪个制片人拍个电视剧?
      • 呵呵,从未想过。我这小说这么强烈的政治倾向怎么可能被拍成影视剧呢。这篇文的主线就是描述以武则天为代表的极权统治对人性的扭曲及压迫,和小人物面对暴政所表现出来的执着。这些都并非国内主管意识形态的人所能接受的。
        • 能不能有一个文案说说大概,从哪个皇子角度来写的,偏小言还是偏政治?永安调也 是写这段历史的,从李宪切入,虽是小言,但那段历史涉入的挺多,也挺好看的。
          • 没有文案。能称的上是男主的只有中宗长子李重润。也只在这几章里出现。最后会写一点李隆基。描写政治斗争,和琴棋书画等当时的文化。其间传插一点言情。全文时间跨度公元697年到706年。
    • <上阳白发人> -(63) 执着
    • <上阳白发人> -(64) 风论
    • <上阳白发人> -(65) 骄奢
    • <上阳白发人> -(66) 叶限
    • <上阳白发人> -(67) 香笺
    • <上阳白发人> -(68) 姻缘
    • <上阳白发人> -(69) 秋扇
    • <上阳白发人> -(70) 拜月
    • <上阳白发人> -(71) 墨宝
    • <上阳白发人> -(72) 悍妇
    • <上阳白发人> -(73) 情挑
    • <上阳白发人> -(74) 斥责
    • <上阳白发人> -(75) 夜语
    • <上阳白发人> -(76) 公平
    • <上阳白发人> -(77) 雅贿
    • <上阳白发人> -(78) 吟咏
    • <上阳白发人> -(79) 眠香
    • <上阳白发人> -(80) 神女
    • <上阳白发人> -(81) 家法
    • <上阳白发人> -(82) 丑闻
    • <上阳白发人> -(83) 和亲
    • <上阳白发人> -(84) 会饮
    • <上阳白发人> -(85) 效颦
    • <上阳白发人> -(86) 呵护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br>他先是微微一怔,而后不语。默默抬起头望月出神,然后转头望向我,双颊带着淡淡绯红,略微羞惭低头笑道:"你,都知道了?"<br>

      我亦微微脸红,轻轻点头问道:"你们...怎么了?"

      他翘了翘双唇,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其实,也没怎么。就是,我听说她与成器哥互赠礼物,又想到他们,之前也有些接触。"

      我浅笑着:"就为这个?她买那把古刀币时我就在她旁边。她当时就说是送予寿春郡王的。郡王寿辰所有亲朋好友都备了礼品,这不是很平常么?"

      他愈发难为情,淡淡讪笑道:"我也知道。我是有些小题大作了。只是,我独自在这里忙的焦头烂额,他们却在...我问她的时候,她竟一个字都不想解释。难道她不该向我说明么?"说到这里他仍有些动气。

      我哑然失笑道:"大王用那些话质问她,叫她何言以对啊?"

      眉间一缕愤然之色飞快掠过,他扬起下巴诘道:"她既引起我的疑心,就该快些与我解释清楚。竟还公然挑衅,素日那么柔顺的女子,敢是要造反?!"

      我大叹一声提高嗓音道:"她也是世代书香,名门望姓的贵族,身份尊贵众人景仰,家里一般也是父母疼爱视若珍宝。只你一人有自尊么?"

      他扬起头盯住我,月光照着他乌黑如墨的眼,渐渐逝去了怒色,代之以惊讶,疑惑,和一闪而过的惭色。我轻叹一声,淡淡笑道:"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两情相悦而又心无芥隙,多少人终其一生,求之不得,"我隐住内心难耐的悲伤,缓缓劝道:"何必把心思,浪费在猜忌当中,徒增将来悔恨哀伤。"

      他望着我,面上逝去傲色,想了想,仍旧小声问道:"她若果然心无贰意,为何无话可说?"

      "妾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还有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肯听信谗说?万一无知,咒诅何益,妾非但不敢为,亦不屑为。"我歪头笑对她道:"这解释可以么?她无话可说,难道不是和班姬的不屑为之一个道理么?"

      我垂了垂眼帘,淡淡笑道:"大王方才还在高谈阔论不在意女子贞洁,却还对信贞如此苛刻?"

      他腼腆笑道:"可能...因为她和别人不同吧。"

      他目光柔和晶莹,脸上彤色生辉。这一切的一切,妒嫉,猜疑,计较,明明白白提醒着我,这是一个沉浸在热恋里的幸福人。我用尽力气掩藏好汹涌而上的酸楚,静静朝他敛衽下拜:"臣就此拜别,大王保重。"

      就在我转身离开之即,他叫住了我。随后他走入殿阁,片刻后出来,手里捧着一方洁白丝帛。我认得那是他随身携带的手帕,上面墨迹未干,是他刚刚提上的一首七绝:

      惠质不堪逐溧水,
      几翻魂断守渐台。
      青山啼破云淡扫,
      珠阁久闭待君开。

      我呆如木偶,无声落泪。诗中的情意如晴朗天空骤起的闷雷,再次震痛了我早已满是伤痕的心。

      溧水浣沙曰信,独守渐台曰贞。他将饱含的一腔相思揉进心上人的名字里,豪不留情地展现在我面前:"你过几日随圣驾回宫后,请把这个交予她,"他羞怯的笑容溶化在溢出的幸福里,令我不忍直视。"请转告她,改日我自当登门谢罪。"

      我捧过丝帕的手开始细微的颤栗,动了动干涩的唇,我努力牵出一个置身事外的微笑,对上他两潭黑亮双眸,颤声道:"臣...可以问大王一个问题么?"

      他欣然点头,愉悦地等着我发问。

      我神思飘浮,呼吸紧促,双颊涨红。他略微吃惊笑道:"怎么了?想问什么?过了今晚,你我再见的机会可是不多了。"

      我鼓足勇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沉着,清晰问道:"大王既然与裴娘子相知相爱,为何我离去那晚..."我还是说不下去。

      他扬起一侧剑眉,依然不解道:"怎样?"

      "招我陪侍?!"我提高声音直视他道:"你早已心有所属,为何还要别的女人?!"

      他愕然诧异,蹙眉问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有!"

      他撅起双唇,偏头作疑惑沉思状,又笑看我道:"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的想法... 当真奇特。"

      我象被抽去了全部气力,颓然垂下头去,无奈自嘲,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耳边却又送来他低沉的话语:"其实,那晚是我考虑很久做出的决定。我想留你在我身边,我不想看你挣扎混迹于皇宫大内。"

      "若你只是个寻常宫女,倒也能落个平安。可你不是。你太聪明。不管你多么巧妙掩盖,这种聪慧早晚会让别人发现,然后不可避免地成为他们欲操纵的棋子。你没感觉到么?你随我办这趟差,你已经不知不觉卷入了纷纭的朝政里。我知道你生性淡泊,厌恶争斗。可是这里没有你弃权的选择,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活着。这里的角逐太危险,太残忍。有我们这些七尺男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充当这朝不保夕的棋子,还不够么?"

      "就算你把我收房,我当了你的姬妾,我就不会卷入政局中么?只要在你身边,你以为我会眼看你陷入泥滩,不去替你谋划么?"我凄然笑道。

      他勾唇一笑:"你当了我的女人,你以为我还会给你机会,让你涉足政局么?我阿翁的悲剧,我还没看够么?"他凝视着我笑道:"与其看你刀丛中跳舞,我宁愿看你深闺中绣花。虽然对你的智慧来说是个浪费。我这庙里虽比不上皇宫繁华似锦,到底是个宁静栖身之地。我希望身边的女子,都能平安活着,在相夫教子的世俗快乐里活下去,就象裹儿的封号,唯愿安乐。"

      我怔怔看着眼前这令我朝思暮想之人,该死心了。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这一刻让我看的更清楚,这个令我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人,从未曾爱过我。

      一层薄雾蒙上我双眼,我再次朝他欠身,轻轻施了一礼道:"多谢大王。很抱歉,我辜负了你。"

      他看着我微摇了摇头,苦涩笑道:"没有。这几天我又冷静想了想。你是对的。幸亏你拒绝了我。我其实没有庇护你的能力。如今的形势,我似乎已感到颈上的绳索越套越紧。不管我愿不愿意参与这场角斗,我嫡长的身份已让我成为众失之的。何况..."

      何况还当过几年储君,虽然当时只是个两岁的孩童。只要你沾过那个位子,你永远是两派人士紧盯的对象。拥护你的,用你的名正言顺当自己招兵买马的招牌;反对你的,视你的名正言顺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掉而后快。你永远生活在风口浪尖里,你注定得不到片刻安宁。

      当我把邵王的提帕情诗送到裴洁面前时,她目中猛然张扬出的惊喜,象黑暗中陡然点亮的火焰,久久不能平静。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这块珍宝,小心翼翼地把它贴上了自己的胸膛。我带着置身事外般异乎寻常的微笑,安静旁观着她的幸福,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于己无关的精美画作。

      *****************************************************************
      文中的诗是我编的。凑合看吧。现代人已经做不了古诗了。发音不同所以解决不了"十三元"压韵的问题。

      溧水浣沙最早记录于《史记》,后收录于《列女传》。伍子胥被楚王追杀,逃到溧水,向浣沙女乞食,浣沙女给了他食物。他嘱咐浣沙女不要对追兵说出他的行踪,浣沙女答应了。伍子胥又接连叮嘱了好几次,浣沙女烦了,说我一个女人给男人东西吃,已经越礼了,我已经答应你的话,你还不放心,说明你不信任我,我既没有礼,也失去了信,活着有什么意思,就投水自杀了。后人用这个典故表示信任和贞洁。渐台守约,表达同样的意思。参见《列女传·楚昭贞姜》。周楚昭王夫人贞姜,齐国国君女儿,楚昭王出游,留贞姜在渐台上,并和她约定:假使我来叫你,定有信符。结果江里发大水了。楚昭王就差人去接贞姜,可是忘了带信符。贞姜不肯走。非要来人去取信符。她说她知道出去必定活命,可是不能违背约定去求活。那还不如死的好。派去接她的人只好又去取符,回来一看贞姜已溺死。因为他是守信死的,楚昭王给她的谥号叫"贞"。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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